却说翡翠与胭脂二人,本是吕太后宫中的宫娥,平日既在一起,自然较他人为密切。及至一同选做惠帝妃子,各思固宠,反而疏淡起来。又因各人私下看中闳孺,大家表面避嫌,更弄得有些尴尬。现在胭脂既替翡翠隐瞒藏人之事,翡翠对于胭脂,当然万分感激。后来打成一气,一男两女,私下瞒人取乐,且不细说。惟有惠帝,生不逢辰,碰见如此的一位太后,心中愁闷,便借酒色消遣。后因已成弱症,对于酒字,自然减退;对于色字,欲浇虚火,真有片刻不能离开之势。加之皇后不算外,一男三女,宛如四柄利斧。可怜一株脆弱之树,如何禁受得起!于是惠帝勉强延至七年仲秋,竟在未央宫中,撒手西归。一班文武官员,统至寝宫哭临,大家见太后坐在惠帝尸旁,虽似带哭带语,面上却没泪痕,当下个个腹中都在称奇不止。又想太后只此亲生之子,年甫二十有四,在位仅及七年,理该哭得死去活来,方合人情。如今这般冷淡,不知内中有何隐情。

大家既猜不透,只得帮办丧仪,各尽臣职而已。独有侍中张辟疆,乃是张留侯次子,年轻有识。他已窥破太后的隐衷,等得殓后,随班退出,径至丞相府中,谒见陈平。陈平因他是故人之子,格外优待,寒暄数语,便欲留餐。辟疆不辞,乃在席间语陈平道:“太后只生一帝,临丧哭而不哀,君等曾揣知原因否?”陈平素负智士之名,对于这事,却未留意。此刻因被辟疆一问,似乎有些局促起来,便转问辟疆道:“君既见问,当然已知其意了,请即明示!”辟疆道:“主上驾崩,未有子嗣。太后恐君等另有他谋,所以不遑哭泣,断非对于亲子,如此无情,其理至显。君等手握机枢,既被见疑,须防有祸。不若请太后立拜吕台、吕产为将,统领南北两军,并将诸吕一体授官,使得居中用事。那时太后心安,君等方得脱险。”陈平听毕,连连点首称善,并握了辟疆的小手道:“子房有子矣!”

一时餐毕,陈平急急入宫,面奏太后道:“朝中宿将老臣,纷纷凋谢。主上又崩,国事未定,民心未安,臣甚忧虑,太后当有善后的良法,臣当唯命是从。”吕太后听了,欷歔说道:“君为汉室栋梁,君应有所陈述。”陈平道:“吕台、吕产,智勇双全,惟有即日任为将军,分掌南北禁兵;吕台、吕产皆是太后从子,此二人必能为汉室的保障,伏乞太后准行!”吕太后听毕,。已里暗喜道:“陈平才智,真是令人可爱!”便含笑答道:“君为丞相,既以为是,。我当准奏。”陈平退出照办。

吕太后从此专心痛哭儿子,每一举哀,声泪俱下,较诸惠帝临终的时候,判若两人了。过了二十余日,惠帝灵柩,出葬长安城东北隅,与高皇帝陵墓,仅距五里,号为安陵。群臣恭上庙号,叫做孝惠皇帝。惠帝后张氏,究属年幼,未能生育,吕太后想出一个妙法,暗取后宫不知谁何之子,一个小孩,纳人张后房中,诡称是张后所生,立为太子。又恐此子之母,异日多事,一刀杀死,断绝后患。惠帝葬事一毕,伪太子立为皇帝,号称少帝。少帝年幼,吕太后仍是临朝称制。《史记》因为少帝来历不明,略去不书。但汉统幸未中断,权以吕太后纪年。一是吕太后为汉太后,道在从夫;二是吕太后称制,为汉代以前所未闻;大书特书,寓有垂戒后人的意思。存汉诛吕,确是史臣谨严之笔。

吕太后既是仍掌大权,便欲封诸吕为王。当时恼了一位忠直大臣,竟与吕太后力争。此人大声呼道:“高皇帝临终以前,召集群臣,宰杀白马,歃血为盟,谓以后非刘氏不得封王,违者天下共击之;今口血来干,奈何背盟毁约起来?”吕太后瞋目视之,乃是右丞相王陵。一时欲想驳诘,急切说不出理由。

若是听之,后来如何有权办事?只急得满头大汗,青筋暴绽,几乎眼泪也要进出来了。她此时的不哭,因为尊严起见,也是强思示威的意思,左丞相陈平,与太尉周勃,一见太后没有下场,于是同声迎合道:“王丞相之言,未免有些误会高皇帝的本意了。高皇帝说,非刘氏不得封王,后又紧接一句是,非有功不得封侯,这明明是指无功而滥竽王位的而言。高皇帝平定天下,曾封子弟为王;今吕太后称制,分封吕氏子弟为王,夫唱妇随,有何不可。”吕太后听了,甚是暗赞陈、周二人,脸上便露出高兴的颜色来了。王陵一见陈、周二人忽然附和,忘记地下的先帝,顿时怒气填胸,仍旧据理力争。无奈寡不敌众,自然失败。退朝出来,王陵却向周勃、陈平两个发话道:“先帝歃血为盟,言犹在耳,君等都是顾命大臣,如何不持公理,只知阿顺,贪图禄位?实为不龋试问将来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乎?”陈平、周勃二人微笑答道:“今日面折廷争,仆等原不如君;他日安刘氏,定社稷,恐怕君不如仆等呢!”王陵哪儿肯信,悻悻而去。次日,即由吕太后颁出制敕,授王陵为少帝太傅,夺他相位,由陈平升补。所遗陈平左丞相之缺,就以情人审食其补授。王陵自知已为太后所恶,连忙辞职。吕太后也不挽留,任他自去。

吕太后又查得御史大夫赵尧,尝为赵王如意定策,力保周昌相赵,便诬他溺职,坐罪褫官。另召上党郡守任敖入朝,补授御史大夫。任敖曾为沛吏,吕太后从前入狱被答的时候,略事照应太后。太后此举,乃报他昔日之恩。过了数日,吕太后又追赠生父吕公为宣王,升长兄吕侯、吕泽为悼武王。她恐人心不服,特封先朝旧臣,郎中令冯元择等人为列侯;再取他人之子五人,硬作惠帝诸子,一个名疆,封为淮阳王;一个名不疑,封为恒山王;一个名山,封为襄城侯;一个名朝,封为轵侯;一个名武,封为壶关侯。谁知吕太后大权在握,正想大大地加恩爱女鲁元公主的时候,偏偏鲁元公主没有福气,连忙病死。日太后哀痛之余,即封鲁元公主的儿子张倡为鲁王,谥鲁元公主为鲁元太后。

又思诸吕若由自己径封,究属无谓,最好须由朝臣代请,乃密使大谒者张释,即从前代为作书复冒顿之人,命他示意陈平,由陈平代诸吕请封。陈平听了,哪敢不从,即日上书,请割齐国的济南郡为吕国,做了吕台的王封。吕太后准奏,既已开例,即封吕台为吕王。不料吕台也没有福命,一得王封,居然与世长辞。吕太后又命其子名嘉的袭封。复封吕泽幼子吕种为沛侯。吕太后的寡姊之子,仍姓吕姓。吕平为扶柳侯,吕禄为胡陵侯,吕他为俞侯,吕更始为赘其侯,吕忿为吕城侯。众人封毕,封无可封,又封吕媭为临光侯,吕媭情人徐衍为新侯。

吕太后犹恐刘、吕两姓不睦,终不平安,若使刘、吕联起姻来,便好一劳永逸。那时齐王肥已殁,予谥悼惠,命他长子襄嗣封,次子章,三子兴居,均召入都中,派为宿卫。即将吕禄之女,配与刘章,加封刘章为朱虚侯;刘兴居为东牟侯。又因赵王刘友,梁王刘恢,年均长成,复把吕氏女子,配与二王为妻。二王哪敢违旨,自然娶了过去。

吕太后这几年如此的苦心安排,以为可长治久安了。谁知她所立的少帝,忽然变起心来。少帝起先年幼无知,当然只好由她播弄。及至渐长,略懂人事,就有一班歹人,将吕太后掉包以及杀他生母的事情,统统告知了他。这位少帝,却没有惠帝来得仁厚懦弱,他一听了那些说话之后、自思朕已贵为天子,寻根究蒂,生母如此惨亡,哪好听她?于是对于张后,渐渐地不恭顺起来。张后偶有训责,他便应声道:“太后杀死朕的生母,待朕年长,必要报仇。你既非朕的亲母,免开尊口。一个不对,朕可撵你出宫。”张后听了,岂有不气之理,便将少帝的言语,告诉吕太后。吕太后尚未听完,已气得咬了牙齿发恨道:“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主张。等他长大,我的一条老命,还想活么?”想了一会,即将少帝拘入永巷,决计另行择人嗣立。当下发出一道敕书,她说:“少帝忽得怪疾,不能治事,应由朝臣妥议,改立贤君。”这些事情,本是丞相责任。审食其固然以吕太后之命是从。就是那位陈平,一意逢迎,率领属僚,就解朗奏道:“皇太后为天下计,废暗立明,奠定宗庙社稷,臣等敢不奉诏。”吕太后道:“汝等公议!只要能安天下,我也服从众意。”陈平退下,即在朝房互相讨论。但是未知圣意所在,臣下何敢妄出主意。陈平乃运动内侍,探听吕太后究竟属意何人,就好奏闻。后来果被他探出。吕太后所属意的,却是恒山王义,此人即是从前的襄城侯山。为恒山王不疑之弟。

不疑大逝,山因嗣封,改名为义。吕太后既然看中他了,他自然就有暂作皇帝的命运。于是群臣力保,太后依奏,那些无谓手续,均已做到,又改名为弘,即了帝位。永巷之中的少帝,暗暗处死,便称弘为少帝。弘年亦幼,仍是太后费心代劳。不久,淮阳王疆亦死,壶关侯武继承兄爵,倒也相安。惟有吕王嘉,甚为骄恣,连吕太后也不在他的心上。他既在老虎头上搔痒,吕太后如何放得他过,因欲把他废置,另立吕产为吕王。

吕产本为吕嘉之叔,即吕台胞弟,以弟继兄,已成那时的惯例了。岂知吕太后仍欲臣下奏请,因此耽搁下来。

可巧来了一个齐人因子春,实知宫中之事,巧为安排,一来为吕氏效劳,二来为刘氏报德。双方并进,也是一位智土。

先是高皇帝从堂兄刘泽,受封营陵侯,留居都中。因子春尝到长安,旅资适罄,因挽人引进刘泽门下,一见甚洽。那时刘泽屡望封王,便命田子春代为划策。当下由刘泽付田子春黄金五百斤,托他设法钻营。不意田子春拿了那笔金子,回他齐国去了。初时刘泽当他家中有事,尚在盼他事了即来。后来等了两年之久,仍无消息,不得已专人赴齐寻找子春。其时子春已用那笔金子,营运致富,见了来人,赶忙谢过,即命来人返报刘泽,约期入都相会。来人回报,子春攀子携金,来至都中。但是不去拜谒刘泽,独自出金运动,将他儿子送居大谒者张释门下。张释本是阄官,因得吕太后之宠,极有权力,他正想罗织人才,一见田子,喜其俊逸,留居门下。田子已受其父秘计,馆事张释,渐得欢心。

一日因子求张释驾临其家小酌,以便蓬荜生辉。张释慨然应允。及到田家,子春出迎,寒暄之后,相见恨晚。子春设席款待,备极殷勤。酒过三巡,子春盛誉张释有才,且得太后信任。张释微笑道:“太后待我良厚,惜我无甚作为,报答太后耳。”子春道:“太后视朝以来,天下称颂,虽是太后天才,也是诸吕之助。太后本欲多封诸吕王位,因恐臣下不服,是以迟疑。今闻太后欲废吕王嘉,臣下未知圣意,未敢擅请。足下久传宫帷,定知太后心意。”张释道:“太后之意,无非欲以吕产为吕王耳。”子春道:“足下既知此事,何不示意朝臣,请封上去。吕产果得封为吕王,足下亦有功呢。”张释听了大喜,称谢辞去。不到数日,吕太后升殿,咨询群臣,何人可以改立。那时群臣已得张释通知,忙将吕产保荐上去。太后甚喜,即封吕产为吕王。退朝之后,知道此事是张释示意臣下,即以黄金千斤,赏赐张释。张释不忘田子春提醒之功,分金一半,送与子春。子春谢过,又乘间语张释道:“吕产现已得了吕王,我闻群臣意中,尚未心服,必须设法调停,方是万全之策。”

张释失惊道:“这又奈何?”子春道:“营陵侯刘泽,为诸刘长,现虽兼管大将军之职,尚未封王,究属不免怨望。足下可以入告太后,何妨裂十余县地,加封刘泽为王。如此,刘、吕两姓,方得平稳,足下也不白替吕产费心了。”张释听了,忙又以此话告知吕太后,吕太后本不愿意,嗣闻封刘即是安吕,刘泽又是吕媭的娇婿,方始勉允其请,乃封刘泽为琅琊王,遣令就国。田子春一见目的已达,才去谒见刘泽。刘泽早已有人报知,此次得封王位,全是子春之功,相见之下,异常感激,便邀子春同行,俾可酬劳。子春且不谈话,急请刘泽连夜起程。

刘泽不知子春用意,因其确有奇才,自然遵命。后来就国之后,方知吕太后果有悔意,并且派人追赶他们。嗣因他们已出了函谷关了,望尘莫及,只得回报太后。太后既因追赶不回,一时未便大张晓谕地收回成命,只得作罢。刘洋事后始知子春果有先见,乃将一切国事,统统付他主持。这且不提。

单说吕太后为人,本最多疑,每以小人之心去度他人,俗语说得好,“心疑生暗鬼,”于是往往弄出无中生有的麻烦出来。原来那天吕太后,因为懊悔封了刘泽为王,正在闷闷不乐之际,忽见赵王友的妻室,前来告密,说道她夫赵王友,鬼鬼祟祟,深恨诸吕,将有谋反情事。她原是吕家女子,吕太后哪有不信之理,当然气得倒竖双眉,火迸脑顶,立派将士往拿赵王。其实赵王何尝谋反,都是吕女有意诬告。那么吕女既为赵王王妃,何故定要害她丈夫呢?此事说来,甚堪发噱。赵王本有姬妾,个个都是才貌双全之人。赵王因为这位吕王妃,乃是吕太后作伐,明是派她来监督自己的,平日忍气求安,已被吕女欺凌得不像人样;有时受气不过,偶尔口出怨言,也是有的。

一日,醉后与他朋友谈起,他说诸吕有何大功,如何贸然封王。若待太后百年以后,我当剿灭诸吕。那位朋友劝他不可乱言,恐防招祸。等得赵王悔悟,早被吕女听见。吕女正在拈酸吃醋,无可发泄的当口,自然要把鸡毛当了令箭起来,暗去告知太后。太后及把赵玉拿到,也不令其剖白,禁锢监中,派兵监守,不给饮食。赵王饿得奄奄一息,因而作歌鸣冤道:诸吕用事兮刘氏微,迫协王侯兮强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自决中野兮苍天与直。吁嗟不可悔兮宁早自贼,为王饿死兮谁者怜之!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

谁知赵王唱歌之后,仍旧无人给食。于是一位国王,活活地饿死,所遗骸骨,只用民礼葬于长安郊外了事。

吕太后遂徙梁工恢为赵王,改封吕王产为梁王。又将后宫之子名大的,封为济川。吕产时常有病,不去就国,留京为少帝太傅。太亦年稚,也不令他东往,仍住宫内。赵玉恢的妻子,就是吕王产的令媛,阃内雌威,还要较赵王友之妻来得厉害。

赵王恢,也与友同样懦弱,种种受制,怨苦难伸。他有一位爱姬,名唤娜芝,知书识字,敬重产女。无奈产女恶她太美,自己貌不及她。一日,瞒了丈夫,竟将娜芝害死。恢既痛爱姬惨亡,徙国亦非所愿,环境围逼,索性仰药自尽,去寻爱姬去了。

吕太后知道其事,不怪产女不贤,反恨恢不该殉姬,上负祖宗,下失人道。因此不准立嗣,让他绝后。另遣使臣赴代,授意代王,命他徙赵。代王恒,情愿避重就轻,力避徙赵,使臣返报吕太后,太后便立吕释之之子吕禄为赵王,留官都中,遥领王衔。那时吕释之刚刚逝世,特地追封为赵昭王。同时闻得燕王建,也已病殁,遗有一子,却是庶出。吕太后潜遣刺客赴燕,刺杀建子,改封吕台之子吕通为燕王。至是,高皇帝八男,仅存二人;一是代王恒,一是淮南王长,加入齐、吴、楚及琅琊等国,总算零零落落,尚有六七国之数。一朝天子一朝臣,那句说话,倒也不差。正是:雪中送炭原来少,锦上添花到处多。

不知此后,吕太后再害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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