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吕太后称制以来,刘家天下,早已变成吕氏江山。人民虽尚苟安,天灾却是极重,各处水旱频仍,瘟疫大起,大家还认为不是特殊之事。最明显的是,忽尔山崩,忽尔地陷,忽尔天雨血点,忽尔昼有鬼声,忽尔太阳变成绿色,忽尔月亮尽作红光,吕太后也有些觉着。一天,摹见日食如钩,向天喷语道:“莫非为我不成!我年已暮,却不怕见怪异。既然蒙先帝给我这个天下,我也乐得快活快活。”她发表这个意见之后,依然为所欲为。当时助纣为虐的,内有临光侯吕媭,左丞相审食其,大谒者张释,外有吕产、吕禄等人,朋比为奸,内外一气。就是陈平、周勃,不过虚有其表而已,实在并无权柄。至于刘氏子孙,性命尚且难保,哪敢还来多嘴?惟有一位少年龙种,隐具大志,想把刘家天下,负为己任。此人是谁?乃是朱虚侯刘章。他自从充当宿卫以来,不亢不卑,谨慎从事。所以吕太后尚不注意于他。他的妻子,虽是吕禄女儿,也被他联络得恩爱无伦,却与前番的两位赵王之妻,迥不相侔。吕太后仍有提起刘章的时候,他的妻子,竭力疏通,保他毫无歹意。这也是刘章的手段滑圆所致,毋庸细述。

一夕,吕太后遍宴宗亲,列席者不下百数十人,大半皆是吕姓王侯,骄矜傲慢之气,令人不可逼视。刘章瞧在眼中,已是怒发冲冠。但又不露声色,照常和颜悦色地对付诸吕。那时太后看见刘章在侧,便命他暂充酒吏,使他监酒。刘章慨然应命道:“臣本武将,奉令监酒,须照军法从事。”太后素来藐视刘章,总道是句戏言,便笑答他道:“我就准你!”说着,又笑对大众说道:“刘章既要军法从事?尔等须要小心!”太后这句话,无非乐得忘形的意思。诸吕听了,更是毫不在意。

及至入席,饮过数巡,大家已有酒意。刘章要使太后欢心,唱了几曲巴里词,演了一回莱子戏,引得太后笑逐颜开,大为称赞。刘章复申请道:“臣再为太后进一耕田歌。”太后笑道:“汝父或知耕田之事,汝生时已为王子,怎知田务?”刘章笑答道:“臣倒略知一二。”太后道:“汝且说些给我听。”刘章即信口作歌道:“深耕溉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太后听了,已知他在正喻夹写,一时不便发作,只得默然。刘章却佯作不知,只向大众拼命敬酒,灌得大家都已沉醉。

内中却有一个吕氏子弟,偏偏不胜酒力,潜自逃席。刘章见了,跟着下阶,拔剑在手,追到那人背后,大喝一声道:“汝敢擅自逃席,明明藐视军法!我这个监酒使者,原也不足轻重;太后口传的煌煌圣谕,朝中大臣,天下人民,无不遵服。逃席事小,违令事大,这法不行,何以服众!”说完,手起刀落,已将那人的脑袋剁了下来,持了首级,转身趋至太后跟前道:“适间有一人违令逃席,臣已遵照大后圣谕,照章将他正法了。”

刘章此语一出,竟把大众吓得胆战心惊。吕太后也觉变色。但是既已允他军法从事,朝廷之上,哪好戏言,只得把眼睛狠命地盯着刘章看了几眼,传令散席。太后入内之后,刘章妻子跟踪而至,谓太后道:“今日之事,太后有无感触?”太后怒目视之道:“汝夫如此行为,我将重治其罪。”章妻道:“太后差矣!我说太后应该从重奖之,怎么反将有功者,要办起罪来呢?”太后不解道:“汝夫杀人,反而有功不成?”章妻道:“太后现在是一位女流之辈,各国不敢叛乱者,乃是太后能够执法耳。国法若是不行,朝廷便不能安。我夫平日对我说,他因感激太后能治天下,他心中亦只愿卫护太后一个人。他今天能够执法,正是替太后张威。太后不以心腹功臣视之,从此以后,谁肯再为太后出死力呢?我是太后之人,深知我夫忠于太后,故敢前来替他声明的。”太后听了,回嗅作喜道:“照你说来,你夫虽是刘姓,居然肯实心实意助我,我未兔错怪他了!”说罢,即以黄金五十斤奖赏刘章。诸吕知道,从此不敢妬嫉刘章,并且以太后的心腹视刘章了。连周勃、陈平二人,也暗暗地敬重刘章,知他真是刘氏子孙中的擎天之柱,益形亲爱。

惟独吕媭,她因与太后姊姊关系,得封临光侯,那时妇女封侯的只有她一人,那日亲见刘章擅杀吕氏子弟,因想报复,时在太后面前进谗,幸有章妻刻刻留心,太后不为所动。

吕媭既然不能陷害刘章,只好拿陈平出气,又向太后诬告陈平,说他日饮醇酒,夜戏妇人。丞相如此,国事必至不堪设想。太后因知吕媭仍旧不忘宿嫌,不甚信她的言语。但又因吕媭说得如此郑重,也嘱近侍随时暗察陈平的行为。陈平本在联络近侍的,近侍即将此事密告陈平。陈平听了,索性更加沉湎洒色,好使太后不疑他暗助刘氏。太后得报,果然非但不责陈平酒色误公,且喜他心地光明,并未与吕氏作对。一天,陈平入宫白事,适值吕媭在旁。太后等得陈平正事奏毕,乃指吕媭谓陈平道:“女子说话,本不可听。君尽照常办事,莫畏我女弟吕媭在旁多嘴!我却信君,不信她呢!”陈平顿首谢恩,放心而退。可怜当时只难为了一位太后的胞妹,当场出丑,没有面子,恨不得有一个地洞钻了下去。她又不好奈何太后,只得双泪莹莹,掩面哭泣而已。太后还要冷笑数声,更加使她坐立不安,只得借故避去。从此以后,吕媭非但不敢再语陈平,连要害刘章的心理,也一齐打消了。

说到陈平生平虽是第一贪色,不过那时的沉迷酒色,却非他的本意。他的眼光,原较他人远些。他知道这个天下,乃是高皇帝苦苦打下来的,诸吕用事,无非仗着吕后一人的威权。

归根结蒂,将来仍要归请刘氏。他若极意附吕,日后必致吃亏。

他所以一面恭维太后,暂保目前的禄位,一面也在七思八想,意在安刘。他与中大夫陆贾,私下联络,因知陆贾是一个为守兼备的人物,将来有事。或须借重于他。不过思想安刘的意思,不敢露出罢了。谁知陆贾因与陈平的地位不同,眼看诸吕用事,委实气愤不过,争则无力。不争呢,于心不安。于是托病辞职,去到好畤地方,退隐避祸。老妻已死,有子五人,无甚家产,只有从前出使越南时候,得有赆仪千金,乃作五股分开,分与各子,令自营生。自己有车一乘,马四匹,侍役十人,宝剑一柄,随意闲游,以娱暮景。有时来到长安,便住陈平家中。这天又到都中,直入陈平内堂,却见陈平一人独坐,满面忧容地低了头,似有所思,他便直问道:“丞相何故忧虑,难道不怕忧坏身子的么?”陈平一听有人与他讲话,方始抬头一看,见是陆贾,明知他是自由出进惯的,家人不便阻止,自然不好去责家人。当下一面让坐,一面问他何日到此。陆贾答道:“今日方到,即来拜谒丞相,丞相所思,我已知道。”陈平且笑且问道:“君一到长安,即蒙光顾,自是可感。惟说知我心事,我则不信。”陆贾也笑道:“丞相位至首相,食邑三万户,好算富贵已极,尚有何优?我想除了主少国危,诸吕用事之外,似无可忧的了。我所以贸然一猜,未知是与不是?”陈平道:“我的心事,君既猜中,请问有何妙策,可以教我?”陆贾道:“此事固属可忧,以愚见说来,并非无法。古人说,”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将。‘将相和睦,众心归附,朝中有变,不至分权。既不分权,何事不成!如今国家大事,只在两人身上。“陈平问他:”两人为谁?“陆贾道:”一是足下,一是绛侯。我与绛侯相押,说了恐他不信;足下何不交欢绛侯,联络感情,包你有益非浅。“陈平听了,似有难色。陆贾又与陈平耳语半晌,陈平方始首肯,愿去交欢绛侯。

原来陈平与周勃,虽然同朝为官,意见却不融洽。从前高帝在荥阳时候,周勃曾劾陈平受金盗嫂,虽已事隔多年,陈平心中未免尚存芥蒂。及闻陆贾献策,乃特设盛筵,邀请周勃到他相府,周勃来后,入席畅饮,这天不谈国事,单是联络感情。

等得酒半,陈平问起周勃的家事。周勃笑答道:“人口众多,出入不敷,奈何奈何!”陈平即命家人呈上白银万两,为周勃寿。周勃力辞不受。陈平暗命家人,送至周勃府上。那时周勃尚在相府,周妻接受之后,重赏来使。乃至周勃回来,周妻笑谓周勃道:“君虽为将有年,家中颇为拮据;陈丞相馈金前来,我已收下,我们儿女,从此吃著不尽矣。”周勃失惊道:“此银如何可受?当日我曾劾他受金,他必记起前仇,有意陷我不廉,快快退还。”周妻道:“彼食邑三万户,分俸相赠,算得甚么?人家善意,君何多疑乎?”周勃听了,方始一笑置之。

次日还席,陈平到来,周勃谢过赠金之事。席间所谈,渐入国事。周勃也在深恨诸吕,今见陈平提到他们,岂有不赞同之理,于是大家预为安排,遇机即发。陈平回府,告知陆贾道:“周将军已允我共事矣,现有劳君之处,救国大事,幸勿见却!”

陆贾听了,笑答道:“丞相欲使我任苏秦、张仪之责乎?”陈平点首道:“正是此事,君擅辩才,舍君无人矣。”陆贾道:“丞相有心救国,陆某敢不效奔走之劳。”陈平乃赠陆贾奴仆百人,车马五十乘,钱五百万缗,请他交游公卿。预相结纳,傅作驱吕臂助。陆贾应命即去,先择平时莫逆诸子,将来意说明,然后逐渐推广。一班朝臣,无不被他说动,暗暗预备背吕。

于是吕氏势力,日渐削校惟有亲吕诸人,尚在梦中,仍在那儿力任吕氏的鹰犬。吕产、吕禄等人,自然依旧怙恶不俊,照常用事。

这年三月上己,吕太后依照俗例,亲临渭水,祓除不祥。

事毕回宫,行过轨道,突见一物奔近,形似苍狗,咬她足履,顿时痛彻心腑,不禁大声呼喊。卫士闻声,上前抢护,见无他异,始问太后:“何故惊慌?”吕太后紧皱双眉,呜咽道:“尔等不见一只苍狗咬我么?尚问何事。”卫士等回说:“实无所见,莫非太后眼花么?”吕太后闻言,始左右四顾,其物已杳,只得忍痛回宫。解袜审视,足踝已经青肿。急召太史入内,令卜吉凶。太史卜得爻象,乃是赵王如意作祟,据实奏明。吕太后闻知,疑信参半,急令医治。谁知敷丹服药,均无效验。

没奈何遣人至赵王如意坟墓,代为祷免,仍旧无效。缠绵床褥,昼夜呼号。直至新秋,自知不起,始任吕禄为上将,管领北军,吕产管领南军,并召二人入嘱道:“尔等封王,朝臣多半不平,我若一死,必有变动。尔二人须拥兵入宫自卫,切勿轻出,免蹈不测。就是我出葬时候,也不必亲送,在在须防。尔等无我,殊可忧也!”二人听罢,饮泣受命。又过几日,吕太后于是呜呼哀哉。遗诏授吕产为相国,审食其为太傅,立吕禄女为皇后。

吕产在宫内护丧,吕禄在宫门巡视,内外布置,甚是周密。等到太后灵柩出葬长陵,日产、吕禄二人,遵奉遗命,并不送葬,只带着南北两军,严守宫廷。陈平、周勃虽想发难,一时未敢动手。因循多日,毫无良策。

独有朱虚侯刘章,私下盘问其妻,其妻并不相瞒。刘章始知吕产、吕禄蟠居宫禁,早已有备。一想如此过去,更是可虑,不如密使赴齐,告知我兄刘襄,请其率兵洗扫宫禁,自为内应,事成奉他为帝。使者去后,刘襄得了弟信,即与母舅驷钧,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部署人马,正拟出发。事为齐相召平所闻,即派重兵,严守王宫,名为入卫,其实监督齐王刘襄。刘襄既被牵制,不便行动,急与魏勃等人密商。魏勃因与召平尚有私交,便假装与刘襄不睦形状,亲去语召平道:“我王擅自发兵,迹近造反,丞相派兵监守,此举最当。惟王与我有嫌,愿投麾下,以保残命。”召平闻言大喜,即以兵符,付与魏勃,命其指挥兵士,自己却在相府纳福。没有数时,魏勃行使兵符的权力,撤去围监王府之兵,反把召平的相府,围得水泄不通。

召平至是,方知有变,忙欲抵制,已是不及,只得关闭府门,聊为御敌。不料魏勃早已首先冲入。召平一见事已无可挽回,长叹一声,拔剑自刎。魏勃见召平已死,府中女眷,一概赦罪,令自逃生,回报刘襄。刘襄遂任魏勃为将军,准备出兵。又思左右邻国,为琅琊、济川及鲁三国;济川王刘太,是后宫之子;鲁王张偃,是鲁元公主之子,当然偏于吕氏;惟有琅琊王刘泽可以联合。即遣祝午往见刘泽,约同起事,自己预备一个秘计,以便对付。祝午见了刘泽,请他速至齐廷会议,将来帝位,齐王愿让与他。刘泽果然照办,到了临淄。刘襄阳为与之议事,阴则阻其自由;再遣祝午复赴琅琊,矫传刘泽之命,尽发全国人马,西攻济南。济南本属齐辖,后为吕太后割与吕王,刘襄所以如此计划,也是先去吕氏羽翼的意思。一面办好檄文,号召四方,极陈诸吕罪状。其文是:高帝平定天下,王诸子弟。悼惠王薨,惠帝使留侯张良,立臣为齐王。惠帝崩,高后用事,听诸吕,擅废帝更立,又杀三赵王,灭梁、赵、燕以王诸吕,分齐国为四。忠臣进谏,上惑乱不听;今高后崩,皇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待大臣诸侯。今诸吕又擅自尊官,聚兵严威,劫列侯忠臣,矫制以今天下,宗庙以危。寡人率兵入诛不当为王者。

那时吕产、吕禄二人,已见檄文,也知害怕,急令颍阴侯灌婴,领兵数万,径出击齐。灌婴行至荥阳,顿兵不进,观望风色。齐王刘襄,亦兵止西界,尚未进发。琅琊王刘泽,羁绊临淄,自知受绐,也出一计,向刘襄进说道:“悼惠王为高帝长子,王又系悼惠王长子,即是高帝家孙,入嗣大统,方为合法。且闻朝中大臣,已在提起嗣主之议。泽本忝居亲长,应去主持,大王留我无益,不如让我入关,必保大王登基。”刘襄果被说动,便准刘泽西行。刘泽离了临淄,哪敢至郡,只在中途逗留而已。当时各路情景,已成大家互相观望的僵局。幸而二吕没有兵略,徒知拥兵保护一身,若有调度,二吕未必即至失败呢。

二吕既是专心顾外,都中自然疏于防备,于是都中就有变动。这回的变动,为首之人,自然是陈平、周勃二人了。他们怎样发动,且听不佞慢慢道来。陈平自从采纳陆贾计策之后,交欢周勃,只因兵力不足,只得静以观变。嗣闻齐王刘襄在齐发难,二吕派遣灌婴应敌,陈平乃会同周勃,一面授意灌婴,叫他按兵不动;一面诱拘郦商父子,逼迫他们父子力劝吕禄,速出就国,藉止各路诸侯兵祸。郦商无法,只得命子郦寄去劝吕禄道:“高帝与吕后共定天下,刘氏计立九王,吕氏亦立三王,皆由大臣议定,布告诸侯,诸侯各无异言。今太后已崩,帝年尚少,阁下既佩赵王之印,不闻前去守国,因此起了各路诸侯的疑心。现在惟有请阁下缴还将印,并请梁王亦缴出相印,大家出去就国,彼此相安,岂不甚善!否则众怒难犯,实为阁下不取!”昌禄本无见识,郦寄又是他们私党,自然信以为真,只待开一吕氏家族会议之后,一准缴出印信。郦寄受了使命,已经入了陈、周之党,所以日日相劝吕禄,赶速实行。昌禄对于如此大事,只是麻木不仁,淡然置之,反而约同郦寄陪他出猎。一日猎回,途经吕媭之门,吕媭那时已闻吕禄将要缴还印信,使人拦住昌禄,怒目谓之道:“小子无知,身为上将,竟思缴印潜逃。如此,吕氏无噍类矣!”吕禄听了,连连答道:“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吕媭不待吕禄再说,即把家中所有的奇珍异宝,统统取出,置诸堂下。吕禄不知吕媭要之意,甚觉惊讶。正是:芳魂已近黄泉路,异宝应交并枕人。

不知吕媭取出珍玉,置于堂上,究是何意,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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