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莺小姐接连地费了一礼拜的工夫,把《红楼梦》读完了。她觉得《红楼梦》中每一个女孩儿家都是不自然的,尤其是黛玉,实在太看不开了,男子终究有什么地方值得爱恋呢!

在城里读书的时候,金莺小姐无论往哪里跑,总有一副炯炯的老鼠一般的眼光跟随着她。这就够讨嫌了。她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在她身上,有什么地方,和那批狗男子不同的,值得他们这样注意。反过来说,在她看到男子的时候,却丝毫没有感到什么,也看不出男子什么地方有和她自己的不同。反而有时碰到这一副炯炯的老鼠眼,只会引起她恶心。宝玉有什么地方可爱呢?可惜我不曾看到过他。要是他真是我的表哥,我也决不去爱他。

金莺小姐同时又觉得,在这人世里,一定要把男和女,划分起来,划分后,却又把男和女,一对对配偶起来。这就够不自然了。也因了这缘故,世间真不知闹出了多少乌烟瘴气的鬼事来。为什么这样看不明白呢?男子没有女子,女子没有男子,难道真的过不得日子吗?——不会的,我想是不会的。

金莺小姐这样的“读后感”,却不住地萦回在她心里。有时,连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象这样想他,又干什么呢?难道我自己也摆脱不了这些纠纷吗?——不会的,我想是不会的。

但金莺小姐终于难以自制,尤其是这几夜来,每夜做着奇离的恶梦。有时,自己又是个黛玉,不住地在哭泣着;有时,自己又是个宝钗,心头热辣辣的,感到一种难言的喜悦;有时,自己忽然又解脱了一切,成了一个醉眠芍药茵的史湘云。于是一阵孤零之感,袭上心头,她又惊醒了。

惊醒了,她又自笑。一种好强的心理,制服她这种意识,不许昂头。她竭力想把念头转到日里梦兰先生教她的那一首诗上去。她有时甚至于偷偷地吟起杜甫的《出塞曲》和《木兰辞》来。但这读得烂熟的《出塞曲》和《木兰辞》,她原能够不假思索地机械地背诵的。一边她在偷偷地吟诵,一边却又不期然地想到宝哥儿、林妹妹身上去了。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有谁知?”

突然她耳里响动了这样的歌词,她惊奇了,她象从沉重的梦魇中醒悟过来。她立刻觉察出是自己在吟诵。她又自笑了。怎么竟把《木兰辞》背诵作《葬花辞》了呢?然而,确实的,她一想到“他年葬侬有谁知?”一种不可预测的黑影,便挨过在她眼前,好象她是已经陷于不可救援的难境里了。她又不觉啜泣起来。

然而,不,我是不会的,我是决不会这样的。

她立刻把自己家庭的环境,和她在学校里经过的事想了起来。她觉得她直到现在还是个自由自在的人。她趁这时候正可学习些文学,培养自己的能力。她又坦然了。她重复自慰地说:

“……不,不会的,我是决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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