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莺小姐是秉承了她父亲的好强性格的。

金莺小姐的父亲是宁海县里的一个绅士,在先他也曾经进过洋学堂。

宁海的邻县奉化,早在中山先生革命运动和康梁宪政运动下,从革新中过来了。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奉化绅士们的子弟,首先在县里创立了一所龙津中学。聘请碧眼儿当科学教员,每天对学生们讲究富国强兵的要义。同时还宣传中山先生的民族思想。一时远近来学的子弟非常多。金莺小姐的父亲沈大钊,便是那龙津中学堂负笈来游的一个。

他在学堂最注意的便是有关洋务的学科。透映在这些有关洋务的学科里的自由思想,也深深地透过了他的个性。同时,那时的奉化,新旧的斗争,非常激烈。一般非笑讲洋务的洋学生的本地士绅,又旗鼓相当地开办了一个凤麓中学。他们却采取了中学为用,西学为体的政策,在讲解经史之中,杂以蟹行文学、洋琴、洋号、洋操诸科。他们指点龙津中学堂是革命党,是大逆不道。金莺小姐的父亲沈大钊,便是在这样的一个革命党大逆不道的洋学堂里训练出来的。

辛亥革命的时候,他跑到上海去,加入了敢死队。因为他的勇敢,不怕死,做了第一大队第二支队的队长。他一手拿着炸弹,一手指挥着队员,首先冲入了高昌庙兵工厂,而且给他占领了。

革命成功,南京政府成立了,他回到杭州,在革命军里面当了一个连长。

他因时局的转变,孙中山先生不得不在北洋军阀势力压迫之下,将大总统的职权交给了袁世凯,他便感到一种幻灭,回到家乡来。那时,我们的金莺小姐已经四岁了。

金莺小姐是他正在革命行动中受胎的。幻灭归来的父亲,对此出落得讨人爱怜的女儿,当然是非常疼爱的。

他于抱弄女儿外,便开始注意地方上的事情。乡间无知的农民,知道他是个革命党人,一种古代英雄崇拜的心理促使他们来听从他的指挥。他虽然家里没有什么巨大的产业,但他一家的生活却很宽裕的。在年尽岁暮,乡民们有不能过日的,他向来支借,三元五元,他一定是尽力救济的。他对于借出去的钱,从不知道索还。他有时向乡间地主富翁们借来的钱,也从没有打算偿还过。

“他妈的,有钱,藏在家里,能生钱子不成?钱是人用的,别把人当钱用呀!谁是该有钱的,谁又是不该有呢?有钱大家用,那有什么大了不得的。”

他总是这样地发挥他的“用钱哲学”。

然而自辛亥革命以后,封建军阀还没有打倒,而帝国主义的势力,却正乘这封建军阀割据的局面,各自造成各自的势力范围。都市的民族工业无从兴起;农村因只是供给原料而精疲力尽,一个个都宣告了经济崩溃。这时,围绕在身旁的乡村,同样是年复一年地不如过去了。而一般乡村里的富人、地主,又趁火打劫,竭力抬高米价。乡民们,个个有米珠薪贵之叹,怯弱的,便拖着两条沉重的大腿,蹩到都市里去;强悍的,却身怀着利器,出入绿林之中,向豪绅们进攻。而他呢,还是闲住在乡村里,食祖宗之余荫。他对于这种情势的转变是明白的,所以并不想禁止这一变动。而且还允许他们在他家里出入。他有时也对他们说起孙中山先生伟大的人格;但他只当作海上谈瀛似的说,并没有想把这号人感化过来。然而那些绿林豪客,却很欢喜信任这三次革命的名义,以作为他们集聚的信号。

“三次来了呢?三次?”

“还不是吗?××庄又给焚去了。”

“还架去了财神呢?”

“听说,这钱是接济三次革命去的。”

这差不多是一般未离土地的农民,日夜恐怖地传说着的。至于那般豪绅们却都针对着金莺小姐的父亲,以为这是他捣的鬼。他们常常愤愤地说:

“此贼不除,我乡无瞧类矣!”

“坐地分赃,真玩得一手好把戏!”

然而在他却并未介意到这些。他是不怕别人陷害的。因为在他眼里,是否定了那些匪徒们的行动,还未曾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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