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一年,金莺小姐总算平安无事地在女校毕业了。也因为她年纪太轻,社会对季先生的攻击,只激起了她一时的同情。过后,她觉得尽为季先生辩护,也是无谓的。她还是在走廊上闲踱、嗑花生米,来个自在。

毕业后,回了家。乡里的农民都说沈家小姐中了女秀才。开明一点的绅士,也凑着沈大钊的意趣,说过去祖庙里的学田,专给男子们中秀才的。现在既然开了女科,高小毕业,等于秀才;那么大钊先生的女公子,照例可分得一份学田。金莺小姐的父亲,也为了家境渐渐困难起来,对于这份学田,自然乐意接受。同时,又给开贺,收到了不少的礼洋。

虽然这种事,金莺小姐觉得怪讨厌人的,但是父亲的意思,也不便反对。而且因此,她还得继续读书。

“读书是好的,”她的父亲对于她的要求并不拒绝。“不过,你须先弄出来一个根底来。现在中学堂里学生,连写个便条都写不通。中学堂里国文教员,除捧着书本对学生念了一遍以外,便再也管不到学生程度了。所以,我觉得,在你未进中学以前,应该把国文弄得有根底才行。你父亲现在所吃的亏,也便是这一点。”金莺小姐觉得父亲的话是对的。便撒娇地接着说:

“好的。爸爸,那么你就聘个国文教员,专来教我好了。”父亲听了她这样稚气的话,不觉失声笑了:“哈!你别这样呆了,这几年来,你父亲坐守在家里,哪里还有能力为你专请个教师呢。但我已经为你打算过了。竹屿村有个小学校,聘请了一个很有学问的女教师,叫做华梦兰。她父亲前清时代曾在四川做过知事。她哥哥是远近闻名的“两脚书橱。”她自己是奉化县里唯一的女诗人。她在奉化那个女高小里当了十年校长,现在因为年老了,回到乡里来教书。我想叫你到那儿去,如其你能用功,说不定还可做她的衣钵弟子呢。……”

金莺小姐对于父亲这一提议,觉得有点失望,因为这样一来她是不能更远更远地跑到杭州、上海、宁波这种地方去了。受了季叔明三年教育的她,不期然地使她心中长了一种都市的向心力。

“你别以为那儿不好。”她父亲象看出她心事般的再说下去了:“竹屿村真是一个好玩的地方,那儿的华家,又是世代书香。明朝时候,还出个尚书呢。就是现在华家兄弟,也有到美国留学过的,也有到日本留学过的。你别小觑那地方呢。”

“不,不,爸爸,”金莺小姐一听到父亲这样的话,觉得是不合脾胃,便抢着说:“任凭华家怎么样,于我是没有关系的,我只要有个好教师。”

“是呀!”她父亲又笑了,“教师是再好也没有了。尤其对于诗,她有十分工夫。剡源诗抄里,她的诗选得最多。她真可以算。是个中国女诗人。我以为我们修养一切学问,不确定为了实用,也是修养自己的性情。你父亲是个粗人,从不曾学过诗,但总觉得会做诗的人,一定是幸福的。”

“那么,让我也来做一个诗人看。”金莺小姐又撒娇似地说:“一个女诗人呢,我是!”

这样,金莺小姐便在家里守过了半年,在第二年的春天,到竹屿村的小学校里来了。在绿得要溶去了似的四山围着的竹屿村的小学校里,金莺小姐居然读到象《红楼梦》那样的书,这确然使她陪了许多眼泪,赚了许多欢喜,起了许多伤心,在她人生的前途,加了许多暗影。

这正是竹梢荡着微风的仲春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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