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钊接到女儿的信后,很想把女儿接回来。但同时,梦宗竟打了一顶轿,陪了一封信,要他到竹屿村去。他也就随带保里动身,顺便来安慰女儿。

那是十月中旬,本来绿海一样的竹屿村,现在在萎黄中到处点染些泼血一般的丹枫。尤其是学校对面细田贩的沙墩上,成列的丹枫,此晚也留住了村后的夕阳的光辉。

金莺小姐一看到这景象,便想到“火灾”两字;同时,逐日来听到的关于“土匪”的消息,也一一浮上心头来。

“柏溪村也来过了呢,昨天晚上。”有的这么说。

“不错,也还是章洪培那一股。”有的继续说,“但章洪培那家伙,倒还心地不错。昨天,六七十人,蜂拥到了柏溪,是请之匀那个财神的,可是事先竟给溜走了。于是他们又要烧屋子啦,什么啦。屋外叠上了几担柴草,从店里拿来了四五听火油,正要下手的时候,章洪培赶到啦。邻居、穷苦人们,便向那章头儿面前头求饶,免得延烧到他们屋子来。章洪培一看这光景,心头软一半,终于不曾烧成,去了!”

“但是赋石冈不是烧得一根椽子都不剩了吗?”有的证明“土距”的罪恶似的说。

“而且烧死了五个女子,十个孩子,开战时,打死了三十多个壮丁。……”

接着又开帐似的,把死的人连名带姓地举了出来。同时,还把血肉模糊的惨死的情形,也给白描出来。脆弱的金莺小姐,一听到这些话,便好象真的看到了,隔三步是个赤淋淋的人头,隔五步是朽烂的尸体……而白的骨,破碎的衣服,又象秋天的落叶似的,满坑满谷地散落……呵!这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啊!……金莺小姐惊叹起来了。

那天晚上,金莺小姐又听到些不好的风声。说上下三村,“土匪”的足迹都到过了,只有竹屿村还不曾照顾过。现在他们扎寨在山登那地方,怕预备要到竹屿村来了吧。金莺小姐虽然知道,学校里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劫夺。但野兽一般的土匪,本来是喜欢以残酷的事实来做娱乐的,又哪里知道他们不干出什么事来呢!……于是自己好象已经倒在血泊中呻吟起来了。……

第二天上午,梦宗突然差了一个人来,叫金莺小姐过他家去。她茫然地跟着来人到了梦宗家里,却原来是她父亲和里哥儿在那里呢。

父亲对金莺小姐慰问了一番,最后,肯定似地说:

“你的信收到了。但是你尽管放心,没有人敢对你怎么的。”

“是呵!”矮小的站在一旁的梦宗立刻接上来说:“怎么沈小姐也写了信去了吗?我们还要托你父亲的福呢。”

金莺小姐回过头来向梦宗一瞥,觉得梦宗不仅矮小得可怜,而且也黄瘦得可怕。同时,她又想起这几天来,关于他的消息:

“不用说,现在竹屿村也只有宗先生是个户头了。”

“当然,只要一看这个五进的大屋子,也会眼痒的。而且他所做的事,(那说话的人把声音放低了)和真沼唐某,……”

“不要说这话了。三次也有有良心的呢!他们恨的便是象……那样的人……”金莺小姐想到这里,不觉轻轻地一笑。

“现在我已经拜托你父亲写一封信,给他们去了呢。”梦宗祭得到宽赦似的高兴地说:“过一会儿,一定会有回信来的。”金莺小姐不觉心里一惊——难道父亲真是这样的一个人吗?但接着父亲说:

“不过姑且试一试看罢了,灵验不灵验,我是不知道的。”金莺小姐方才宽心些了。

“灵验,一定灵验。”矮小的梦宗一边跳到后间去,一边说着,“何况信里还说‘竹屿村为我女儿读书之所,请诸君切莫前来骚扰’这一句话呢。”

突然门外听到了一阵哄笑声。急匆匆地跑进一个黄脸的汉子,不住地说:“骇死我了,骇死我了。”金莺小姐一看这形势,便退到父亲一旁站着。刚跑到后间去的里哥儿也就从后间抽了口大烟出来了。

“怎么一回事?”高声地问。

“呵!呵!信送到了!信送到了!”那黄脸的汉子接着说,便走了进来。梦宗也就随着这“信送到了”四个字,从后间跳出来,乌瘦的手指上,还捧着一条烟枪。

那汉子咽了口气,开始报告了。

他说,他爬上了山岭,走到快到山登那一岭角时,突然飞来了一个叫声“站住!”他只好立刻站住了。接着,他看到竹丛中闪出一个人影来。“两手举!”又是一声口令,他便举起了两手。他全以为这样顺从命令,终不至于有什么了,但哪里知道,那个影子,又砰的放了一枪,子弹“呼的”掠着他耳边飞过。子弹虽不曾打中了他,但已经把他全身的力气带去了。他俯伏在地上,身子软了大半截,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这时,两旁又飞出了二个影子,把他劫着就走。

他被带到一间破屋子里。“一定是洋狗的侦探,先送他到娘家去吧!”破屋子里有一个大汉这么说。“不,不,先生……”他哭着说,然而他已经吓得说不清他的来意了。“先给身边搜一搜看。”有个比较文气些的汉子说。

于是那一封信终于给看到了。他们立刻笑了起来。“哈哈哈!差些杀错了!差些杀错了!”那文绉绉的汉子便这么大叫起来。于是他们相互传观那封信。

“好的!好的!——请你对沈先生说去,难为他这么来关照,既然现在有女公子在那边,我们就不去了吧。”是一个大汉说的。

“最后,他们竟还请我喝酒,叫我吃拳头似的大块的肉……呵呵……”黄脸的汉子,终于笑起来了。

“可是,此外没有别的话了吗?”梦宗还象不安心似的问。

“话吗?话吗?”黄脸汉子迟疑着:“唔,没有话了。”

“但是——”里哥却皱一皱眉说了:“怕要听下回分解了吧!因为他说既然现在有女公子在那边,那‘既然’,而又‘现在’,就未必十分可靠了吧!……”

金莺小姐怔怔的听着这一报告,看着这一场面,心头却想不出来什么来了。然而透过那黄脸汉子的话,觉得那些三次的豪爽气概,颇有些使她可以景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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