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跑进礼堂,一切的设施,好象都向她示威似的。然而她决不屈服。纯一和东新似扶非扶地搀着她。她这样作了个反示威。她似乎也感到胜利了。

郑古父出来招待她。

“真是感激得很,要你带病来参加婚礼!就请里面坐吧。”

她看古父这一副寿头寿脑的神气,禁不住格格地笑,几乎要笑得倒下去似的,靠住了刘东新的肩背。可是心里头却一阵阵冒着酸液。

“我是来看新娘的。我想尊夫人一定是个天仙化人吧!”说着,又拍一拍纯一的肩:“纯一,你的夫人呢?东新,你的夫人呢?你们都是有夫人的人呀!”

“她过一会儿,就会来的。”纯一老实地回答着。刘东新不作声。大家跟进了招待室里,坐下。

刘东新把金莺小姐陪进到休息室,便往外跑去,在“红男绿女”中间,不住地串一会儿。古父又引了苗太太和苗秘书的女公子进来。苗秘书不高兴地起了身。金莺小姐却突然上前去握住苗太太的手狂热地叫;

“啊!苗太太,苗太太!真难得,我们又得在这儿见面了,我们从那次赌过酒后,一直有一年不见了。虽然常常和苗先生在一块,却没有碰到过苗太太。我也不曾来拜望过苗太太。今天要不是苗先生开着汽车来接我,我还是不能拜见苗太太呢。……”

金莺小姐差不多象要把对方吞没了一般,一口气不知说了多少话,直说到透不过气来。苗纯一看金莺小姐这么病态的表现,又在悔不该把她接了出来。而金莺小姐实在是以报仇的心情说出这些话来的。

“啊!你今天是汽车来的吗?我却是坐人力车来的。”苗太太说着,一眼横过到苗秘书身上。苗秘书是一脸的愤怒。然而她还接着说:“你是去年八九月里回到乡下去了吗?…”

“谁说的,我一直不曾离开过杭州。苗先生你不是知道的吗?”金莺小姐挑拨地说,然而她的话,还不曾说完,刘东新跑了进来,说花车已经驶到。让金莺小姐出去,把新娘扶进到新房里来。

哦!哈!哈!”金莺小姐笑着,“是的,是的,我去!”

走到旅馆门口,另一个女傧相——昨天在抱青山庄碰面的那位张女士,已经站在那儿了。执事人们把花车门打开。金莺小姐和那女傧相张女士就上去把新娘从车上扶下来。可是金莺小姐一扶住那新娘的衣袖时,全身便通过一阵冷颤,脑中立刻涌上一个野兽也似的情绪——要把那新娘的脸,新娘的衣服,新娘的一切,撕一个粉碎的那样的情绪,要把那新娘吞了去那样的情绪。然而金莺小姐努力抑压着,不使这情绪抬头。一边却下意识地把扶着新娘的手放了。跳下车的新娘冷不防地踬了一踬。金莺小姐这样似乎也获得了那情绪的些许的满足了。

新娘是个医生的女儿,同时,自己也是个医士。坐在新房里,看着金莺小姐那一脸绯红色,从颗骨红起,渐渐扩张到两颊,只有额际和鼻子的周围是死白色的,两耳又表现着枯干色,知道她肺病已经进了第二期了。对于这样的一个女傧相,她实在有些不高兴,觉得古父做事太欠认真了。后来,从谈话中,知道她就是沈金莺,一种微妙的感情,又使她以胜利者的地位,来可怜这个失败者了。

新娘是知道的,她没有许嫁郑古父时曾经从她朋友——费雅度夫人那儿,听到费雅度夫人的密友华梦若,说起过郑古父和金莺小姐一段关系。……她现在记起来了。

在礼堂中,金莺小姐站在新娘旁边,梦一样呆住。她的眼光只投掷在那新娘手里捧着的花束上——什么时候,自己也可以捧着这样的一个花束了呢?要不是那时自己昏昏然把誓约在十字架上忏悔,自己今天还不就是那捧花束的人吗?然而今日,我是抱着病,来陪伴那捧花束的人;我是抱着病,来看别人家快乐;我是抱着病,来做别人快乐时的点缀……我是完了。金莺小姐在琴声中,在人声中,几乎要把泪淌下来了。

然而,到这最后的一刻,我还要示弱吗?我不,我决不,我要把我这光荣的倔强的态度,一直保持到最后的一口气。我可以死,我不能失却我的高傲!

把自己的情绪向另一方面发展的结果,金莺小姐才得舒一口气,同时又想撕碎这花束!把一片片鲜花瓣都撕个粉碎,践作了污泥,那是何等痛快啊!于是自己的手,竟也下意识地伸了过去。一碰到那花束,又提醒了她,她也就作个了正一正花束的手势,缩回手来。

赞礼声开始了不久,便进行到新娘新郎行见面礼了。

她又不住地咳嗽,接连吐上了三口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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