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地咳嗽,不时地呻吟,她终于带血带酒吐了二碗。

她睁开眼来。苗纯一象守丧似的,静坐在一角。刘东新不安地在室内轻轻地踱着。室内充满着酒腥味。

“纯一!”金莺小姐叫了一声。接着,以锐利的眼光,动也不动地刺在苗纯一身上,滔滔地说:“你是个可怜的人,你是忠实的走狗!但你太没有自己的灵魂了。无论如何,象你这样的人,在政界里是不配的。……在你的心里是没有所谓是非曲直的,因之,....大概你也没有什么矛盾冲突的苦闷吧?……纯一,你听着,我要你立刻离开此地,你的主人,你那太太,在等着你呢!…忠实的走狗……去吧!呵哈哈!……”

苗秘书最初是吃了一惊,接着听去,知道她酒后呓语,便悄悄地走近了一步。

“金莺,你别说什么了,你醉了,你要好好静养。”说着便象慰抚孩子似的拉拉她的手。

金莺小姐突然抽回手,坐起来,指着苗纯一大骂:

“你滚!你敢拉我的手!我圣洁的肉身,是要奉还上帝的!你俗物!你俗不可耐的与世浮沉的丑物,你想污蔑我的肉身吗?你给我滚,滚到你太太的身边去!你如还站在这里,我将用我的血溅在你身上……为你卑俗的灵魂作赎罪祭!……”

刘东新在骂声中,立刻抢上一步,遮住了苗纯一。金莺小姐两眼喷着火一般的红光。发骂时从口中喷着腥红色的口涎。苗纯一发抖地退立一旁,如同幽泣似的说:“金莺!你为什么这样恨我!呢?难道你不知道我的苦衷吗?”

“呵哈……”金莺小姐笑弯过腰去,“原来你也有苦衷吗?因循现实的人,居然也有苦衷吗?我以为你,怕只有罪恶罢了。”

刘东新悄悄地挽着纯一的手走了出去。

“好,她是醉了,纯一你不如此刻去了吧!明天可再来看她。”说着,阴险地一笑。

苗纯一一面感到了侮辱,一面又为金莺小姐那种破碎的心情可怜,偷咽着泪水,独自回去了。

金莺小姐闹着要出去,披发佯狂地到了旅馆门外。叫了一辆汽车,直驶到抱青山庄来。父亲和母亲正着慌地在骂里嫂子,为什么轻易地让她到外边去。一看到这回来的金莺小姐,又是这么一副神气。母亲连忙接上来,抱住,扶到床上去,让她睡觉。可是金莺小姐只是不住地哭。……

“怎的,好孩子,谁欺侮了你,谁又欺侮了你来!”母亲尽量地安慰着女儿。父亲却坐在一旁不住地叹气。

“妈!你白疼我一辈子了!你白疼我一辈子了!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不会久长的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到乡下去!爸爸,我想,我想,这世界也不是你站脚的地方,你也回去吧!你也回去吧!回到故乡去!”

金莺小姐这几句话,挑起了母亲的伤痛和父亲伏枥不遇的心怀。

“然而故乡又怎么回去得了呢。”父亲也继之叹息,缓缓地说:“儿啊你可不知道,故乡已经闹得一塌糊涂了。到处是共产党。以前那些我的手下,现在都变成共产党了。以前他们是以三次革命相号召,现在他们却以共产党号召了。也许我是落伍了!现在他们再也不听我的话了。然而,乡间一批土豪劣绅,都又以为是我在指使他们。儿啊!这也怕只有你明白我做父亲的心事吧!……”

在社会的战场上失败了的父亲,正和金莺小姐在情场中失败一样,今晚却特别感到凄切。

“偏偏你的兄弟呢,父亲又说下去,“不争气,也加入了一批人里,直到现在,已经八个月不知道他的行踪了。这真是证据确实呀!我还不是个共产党吗?要是你弟弟发生了什么不幸的时候,……昨晚乡间来了一个人,听说他们不久会有一个总暴动。现在正计划着呢,好孩子,你想我们还能回到乡下去吗?……”

金莺小姐止住哭了。这消息在她觉得并不是可惊的。因为中国内地陷在这样情状里的已经太普遍了。然而自己无论如何非离开杭州不可的。谁愿意在此无可奈何的伤心地方,挨那无可奈何的日子呢。

“那么,爸爸,也请你原谅我,使我到别处去养病吧!我是决不愿再住在杭州了。……”

这是金莺小姐最后的要求。父亲是不得不接受的了。

夜已过午。四山静寂如死。这一夜,父亲和母亲就同住在那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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