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一个人,无论成功的时候,或者在失败的时候,那真情的流露,是最容易得别人同情的。杨浣花把偷钱的原因,说了出来,贾多才的心,就软了一半。加上她又哭得凄惨,就不忍再说她了,便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我们总是江南人,你流落在这地方,我们不能不携带你一点。可是你把实情对人说了,让人家规规矩矩帮你一点忙,不比你这样胡乱下身份,要好得多吗?”

杨浣花将身子偏着,掏出手绢来,擦了一擦眼睛,因道:“贾先生,你这话自然是对的。可是我也走过这条路,我虽然是背夫逃走出来的,那也不过一时之错,我并不是拿身体去换钱的人。无奈不……不……这样……”

她说不下去了,哽咽着,又在瘦削的脸腮上,滚着两滴泪珠。贾多才既是软了,也就觉得她越说越可怜,在她这样流泪的时候,也只有呆呆地看住了她。杨浣花是在社会上有些磨炼了,一看贾多才的样子,有些感动,心想只是对人哭,那没有什么意思。哭久了,也许还要讨人烦腻的。这样转了一个念头,她立刻就把眼泪擦去了,勉强地向贾多才笑道:“贾先生,你饶了我吗?”

贾多才道:“我一不是法官,二不是警察,我有什么权柄,可以不饶你,刚才的事,不必谈了,好在我也并没有什么损失。”

杨浣花站起来道:“既是这样说,我可以回去了。”

贾多才道:“很晚了,西安城里,那是漆黑看不到路的。在我这里拿一枝手电筒去罢。”

杨浣花露着牙齿一笑道:“我不用去,隔壁房间,已经付了钱,我明天上午才走呢。”

说着,手扶了桌沿站定,作个犹豫的样子。见贾多才并没说什么,这才又道:“贾先生,我今天晚上打搅你了。”

说毕,又微微地一笑。见贾多才并没有说什么,低着头走了。贾多才也没有动身,定着神,抽了两根烟卷,心里可就想着,这小西天饭店里,什么人都有,大门口点了两盏大汽油灯,旧式的骡车,普通人坐的人力车,大都市里的汽车,都杂乱地停着,显着很热闹。在门口经过的穷人,都想着怎么也能到这里面混混呢?他们可没有想到这里住着的人,舒服的也有,可是不如门外那些不能进来的穷人的,还多着呢。就说张介夫,他自负还是个小老爷,只因我答应给他写封信给高厅长,拉皮条的事,他也很告奋勇地来干,和他想想,未必不像这杨小姐,心里很难受。唉!人生吃饭难啰。他心里是如此的想着,不知不觉之间,也就把那个唉字,失声叹了出来,他是昂了头靠在椅子背上抽烟的,并不留心到身以外去。这时,却低低地有人道:“贾先生,你心里很难过吗?”

贾多才立刻坐好了,四处张望着,又没有人。正很奇怪,那细小的声音又道:“贾先生,我在这壁缝里张望着你呢。你到我这边来坐坐,好吗?”

贾多才这才知道杨浣花还在那里窥探自己。便向壁子点了个头道:“不必了,我也睡觉了。”

浣花又笑道:“你请过来罢,我还有两句话同你说,并不是要你帮钱。”

贾多才听她如此说着,心想若是不到她屋子里去,也许她会跑过来的。因之口里答着,随着又走过这边屋子来了。这时,杨浣花已不是先前那副样子,脸上扑着粉,头发也梳得顺溜溜的,见人进来,含笑相迎,牵牵衣襟,似乎又有几分不好意思。贾多才以往看到杨浣花,就会引起一层恶感。现时在灯下看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也就不怎么厌恶了。倒先安慰着她道:“刚才的事,那算是个梦,不必去放在心上了。你还有什么话说呢?”

浣花坐在床上,远远的向他凝视着,微笑道:“贾先生能不能够多坐一会子呢?我有长一点的话,同你说两句,可是我决不要你帮我什么款子。”

她又这样声明一句,接着作个可怜的微笑。贾多才这倒不忍再拒绝了,便点头笑道:“你说罢,反正晚上是没事的,我就听听你的。”

浣花又牵牵衣襟,微微咳嗽了两声,才道:“我先说两个女人的故事你听听罢。第一个,是安徽……”

贾多才笑道:“你在西安的小西天,怎么想起安徽人的故事来了?”

浣花道:“因为也和我一样,是流落在西安的。她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雪白的皮肤,鹅蛋脸子,漆黑的头发,她是常常的到小西天来,贾先生或者看见过。”

贾多才道:“是个穿深绿绸短裙子的吗?”

浣花道:“对了,是她,你不要看她那样,天天往旅馆里跑,她可是一位知书识字的小姐。”

贾多才哦了一声道:“她为什么爱向小西天跑,我看她好像做生意呀!”

浣花道:“嗐!不要提起,所以我想到社会上的女子,脚跟站不稳,是很可怕的,这位小姐,父亲由前清就到西安来了,听说是个老官僚。这位小姐,是最小的一个,当然很疼爱,让她读书。可是不作官多年了,在西安遇过围城八个月的大难,接上又是两年大旱灾,家境也就穷得很可以。本打算回安徽原籍去,可是多年不通消息,不知已经怎么样。而且这里还有砖屋可住,第一就省下一笔房钱。这里生活程度是两样,过东方人的生活,比东方还要高,因为东西是由潼关外来的。过本地人生活,每日吃些锅块,喝点米汤,甚至于油盐都可以省了,一家人几块钱就可以混一个月。因为如此,所以他们迟疑了没有走,到了后来,索性要走也走不动,因为川资筹不出来了。这姑娘呢,还是往下念书。可是,摩登害了她了。这两年,交通便利了,东方的人,纷纷的向这里来,时装的女子,常常可以在街上碰到。小姑娘们,哪个不爱好看,也就跟着东方来的女人学。可是这就不容易了,一双皮鞋,由上海运到郑州,由郑州运到潼关,由潼关再运到西安,恐怕就要七八块钱一双,平常的人家,七八块钱,可以过一个月,谁肯买这样贵东西,给小姑娘去穿,他们爱上了摩登,总是要学的,家里弄不到钱,就到外面去找,这小西天就是他们第一个找钱的地方。”

贾多才道:“原来如此。可是这不是报名投考的事,他们是怎样入门的呢?”

浣花道:“这又是交坏朋友的坏处了。比如都是穷姑娘,谁也穿不起绸裙子,光皮鞋,可是其中有一两个突然的摩登起来,手表也有了,绸衣服也有了,丝袜子也有了。大家都少不得研究研究,这东西由哪里来的呢?日子久了,坏人不用引,就上了路。好的也是越看越红眼,一引就来。起初,大概也不想做生意,只不过弄两个钱,装束装束罢了。可是一上了钩,那就摆脱不了。”

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一低,走过来,和贾多才隔了桌面坐着很沉着地道:“就是这班茶房老爷,他就不会饶过她们。若是长得好看些的,更是拉拢。穷的女孩子,禁不住银钱来勾引她,来一回就可以弄几块钱,有什么不愿干?很好的姑娘,就为了想摩登,走上这条路。我说的那安徽女孩子,就是跑小西天里面的最红一个。人家就和她起了个名字,叫饭店皇后。一有了皇后的名字,这就不由她了,茶房差不多天天去找她。十几岁的孩子,哪里受得住这遭踏,我看,她似乎有病了,我和她谈过话,她说这是很苦的,已经干了一年这下流事情,想不干了,可是牵连的关系太多,不容她不干了。”

贾多才道:“她这样大干,难道她家庭不知道吗?”

浣花道:“她穿得那样摩登,家里怎能不知道呢?以先家里未必愿他们小姐干这样的事。无如小姐回家去,总可以带几块钱来。家里穷了多年了,救穷要紧,只好随她去。到了现在,听说她父母也有些后悔,可是鸦片烟瘾已经很大,不让小姐出来,鸦片土就不能进大门,而且她搽脂抹粉,天天在外面跑,总有点坏名声,就是让她嫁人,也不容易嫁出去。只好一天挨一天向下过。加上这些坏人,把她父母包围了,他们一家也不容易跳出这个圈子。小姐这两个字,多么好听,可是骨子里,痛苦极了。”

贾多才笑道:“杨小姐,你认得字吗?我听你说话,不少的新名词呢!”

浣花道:“认得字又怎么样?大家毕业生,不一样的是去当姨太太混饭吃吗?我若是不认识字,也许不至于流落到这地方来了。唉!”

贾多才摇摇头笑道:“这话就不对。女人不必认得字,那是以前的思想,现在不应该这样了。你暂且不要下什么批评,再说那第二个女人的故事,又是怎样呢?”

浣花道:“第二个女人,那更是像我了。她是我的同乡,什么时候到西安来的,我不详细。不过在这里住得很久,说得一口很流利的西安话。就是本地人遇到她,不和她仔细谈起来,恐怕也不会晓得她是江南人吧!她家只有父母两个,早是和她订了婚的。不过她念过了几句书了。总觉得父母代订的婚事,就是好到了极点,也不能让人满足。因之她到了相当的岁数,并不出嫁。姊妹伴里,不少学起摩登来了的,穿了新式衣服,天天上戏馆子去听陕西梆子。这位小姐,也偶然跟着他们去过两回,觉得他们的生活,实在是好。其中有一个,已经是作了姨太太了,上戏馆子听戏,是坐着自己家里的骡车。车棚子是蓝洋布的。四周垂着黑绸子的边沿,车把漆得光亮的,里面的坐褥,垫得厚厚的,坐上车去,前面是一匹高大的骡子拉着车。车前面坐着一位穿制服的跟随,这就风光十足。她所想的也不过就是这一点点。可是打听得姨太太这个位子,不是一跳就跳上去的,还得先在小西天跑上几个月。我这位同乡小姐,她看过姊妹都这样的做过了,她有什么不可以做?忽然的也传染了上小西天这个毛病。总算是没有白跑,不到半个月,有了新料子的衣服,有了皮鞋和手表,有人陪了去看陕西梆子戏。差不多也就快到坐自用骡车的那一步上去了。就在那时,遇到了一位男同乡,把她带到开封去过了半年。大概是那位男同乡,不要她了,她只好又回到陕西来。可是去过了东方,更摩登了,自己要有钱,家庭也要用钱,只好再跑小西天,把身体零碎换些钱用。可是她丈夫家是个守旧人家,能容这件事吗?就把她的婚事退了。她呢,虽没有回过江南老家,到过比西安繁华好几倍的开封,她知道在东方做姨太太是怎样舒服。以前以为坐自用骡车,带上一个穿制服的跟随,那就了不得,现在知道,那是毫无足取的了。不过心里尽管看不起人,还得去敷衍那些看不起的人,才能够有饭吃,有衣穿,有大烟瘾过。我,就是这样,可是我想到无廉耻的事,绝对不能做了下去。老实说,卖身子,是卖一点姿色,卖一点年轻,我一天比一天老了,我一天比一天难看了,再敷衍下去,我一定饿死在西安,不能回家乡了!”

说到这里,她声音又哽咽住了,仿佛是说不下去。不过她立刻想到老是对人哭,那也没有意思,因之借故站起来倒茶,敬客一杯,自喝一杯,打个岔,把这事牵扯过去了。

贾多才听她的话,也是听出了神,这时,喝着茶,才把意识恢复过来。桌上的那盏煤油灯,大概是放得煤油灯芯短,不能尽量地吸出油来,因之光焰也不大,昏沉沉地,人影子都随着有些模糊,尤其是那惨厉的风声,又在墙外吹刮起来了,更增加了人心上一种不快,他默然着,杨浣花更是默然着。直待贾多才把那杯茶喝完,浣花才向他道:“贾先生,你想想罢,我过的什么日子,想到别人的下场,那里又敢把日子过了下去?嫁人这句话,我不敢说了,有谁回江南去,短人伺候,我可以伺候他到江南去。到了江南,我一个工钱也不要别人开销,愿意自己回家去。”

贾多才听她所说的条件是这样的低矮,倒越是显着她为人可怜,于是向她道:“你所说的这个机会,倒也不怎样的难,我和你留心罢。”

浣花道:“我也很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贾先生是看不上眼的。”

自己说着,也就跟着红了脸。贾多才用手搔搔头发笑道:“你这话太客气。你想想我们也不能乘人于危。好在……好在,我们……”

他实在不能找出一句相当的话来继续下去了,就只管搔着自己的头发。杨浣花绷着脸,接上又笑道:“我也不是那样糊涂的人,这话我也不好意思跟了向下说,我知道,贾先生是很喜欢甘肃来的那位姑娘。我没有什么可以巴结你的,明天我去和你做个现成的媒人。本来女人的心事,也只有女人能知道,我照着他们心眼里的话说上两句,或者容易成功些。没有别的可说,将来喝过你的喜酒以后,我伺候你这位新太太回江南吧。”

贾多才笑道:“你说到伺候两个字,有话我就不敢向下说了。不过你说女人是知道女人心事的,这个我是十分赞成。难得你是这样的热心,明天就烦你和我跑上两趟了。”

说着,抱住了拳头,拱了两拱手。浣花微笑道:“跑两趟,要跑两趟作什么?就是跑一趟,我觉得力量就有余。”

贾多才笑道:“杨小姐自己相信有这种把握,那自然不会假,不过跑一趟的力量有余,那自然只用跑半趟了。请问这半趟是怎样的跑法呢?”

浣花笑道:“贾老爷你可不能同我咬字眼。你要同我咬字眼,我是不行。我的意思,也不过是说一去准成就是了。”

说着,站到子桌边来,用手摸摸茶壶,笑道:“只管和贾老爷谈话,灯也暗了,茶也凉了,让我去叫茶房来,和你斟杯热茶喝罢。”

贾多才笑道:“我们谈得很有味,我们接着往下谈罢,要茶房跑来跑去做什么?”

浣花也没有跟着说什么,只是靠住桌子站了微笑。停了一停,她就由怀里掏出一只粉镜盒子来,打开了盒子盖,便将粉扑子蘸着粉,向脸上抹擦着。贾多才笑道:“咦!西安也有这样东西?”

浣花笑道:“没有这些东西,要摩登的人,是怎样的摩登起来呢?”

贾多才道:“这话不是那样说,因为有摩登的人物在西安,所以这摩登用品,就纷纷的向西安来了。”

浣花笑道:“那末,你还以为我是摩登的了。”

说着,半回过头来,瞅了贾多才一笑。其实这个时候,那煤油灯的焰是更觉得昏暗了。她究竟是笑是哭,哪里分得出来?

依着她今日所说的话而论,她过的这种生活,是不应有笑容的,纵然对人有笑容,其实那也不是笑容,而是在对人哭。社会上谁能看出别人笑脸是哭?所以笑中带哭的人,一辈子只有笑中带哭的了。这一晚上灯昏屋暗,风吹户动,也不知道杨贾二人是谁哭谁笑。不过到了次日,杨浣花衣装里,有了三块钱,她是比较地得了一点安慰,在西安这个都会里,还能够看出一些西北人刻苦精神来的,便是天色一亮,市民都起来了。若就在春天以后,睡过八点钟还不曾起床,这人必然有些异状。这天杨浣花睡到九点钟,方是醒过来,虚掩着的房门,被风吹得大开,凉习习的,连睡的帐子,也有些飘荡。浣花立刻伸出头来,向外面看着,只见窗子外面,天色是阴沉沉的,仿佛太阳还不曾出土。浣花想着,自己好像睡得很熟,应当有更长的时间,何以天色还不曾出太阳呢?正凝视着,被冷风呛住嗓子,不觉连连咳嗽了两声。茶房在门外伸头张望了一下,就轻轻地叫了一声道:“杨小姐,该起来了,已经是九点多钟了。”

浣花道:“哦,九点多了,天下雨了吗?”

茶房道:“斜风细雨,昨天是闹了一晚上,你一点不知道吗?”

浣花一面披衣起床,一面笑道:“我真是一点都没有觉得。隔壁房子里的贾先生,起来了没有?”

茶房笑道:“他同你一样,也是睡得很香。”

浣花立刻穿好了衣服,叫茶房送茶水进来,茶房进进出出,总是望了她微笑。

浣花道:“你笑什么?你们都也得过我的好处的。你知道的,这几天我是穷的不得了。我不找两个钱用用怎么办。今天下雨,我不回去了,这屋子我还用一天。”

茶房笑道:“我又没说什么,你自己倒咭咕了一阵。你又何必开房间,你就搬到隔壁去住,不省下了这笔钱吗?”

浣花道:“你不必胡说,我是留在这里,要和贾先生作媒,并没有别的意思。”

茶房道:“你说的是西路来的那位小姑娘吗?早已说得有个七八成了,还要你作什么媒?”

浣花微笑道:“靠你们那种说法,哪一天得成功,我一说,马上就要喝喜酒的。”

只是这喜酒两个字,还不曾说完,外面早有人接着道:“喜酒总是要喝的。”

说着话,那人已是走了进来,连连地向她拱两下手道:“恭喜恭喜!”

浣花看时,乃是李士廉。便笑道:“你恭喜我作什么?作媒的人,不过是同别人跑跑腿。”

李士廉笑道:“你还同我装模糊呢,我已经早得了茶房的报告了。”

这时,茶房已经出去了,浣花红了脸,向他低声道:“茶房同你报告的是些什么话。”

李士廉笑道:“你做了什么事,他就报告了什么话。”

浣花总怕是报告自己偷钱的那件事。因道:“他是说我到贾先生屋子去了吗?”

李士廉笑道:“他不是说你去了,却是说贾先生到了你屋子里来了。”

浣花对于其他的事,倒不想瞒着,便向李士廉笑道:“不错,是有这件事,还多谢着你上次介绍啦。要不是你们介绍在先,那就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认识贾先生的。”

李士廉笑道:“我知道你的目的,并不在于他的钱,你和他谈了一些什么条件呢?”

浣花道:“唉!李先生你是饱人不知饿人饥。像我们这样的人,有人正眼儿看我们两下,已经是了不得,我们又怎敢再和人家谈什么条件?我这也不过哀求贾先生做点好事,顺便把我带回江南去。我没有什么报效他的,现在赶快就和他作媒。我想那朱家姑娘,总有他们的委屈之处,不便对男人说。我去了和她仔细一谈,把她的心事掏了出来,然后就可以知道,要怎样,她才可以心满意足,办的到,我们劝贾先生照办。办不到的,劝朱家姑娘松松手,这事不就成功了吗?”

李士廉道:“你这话倒是不错。有些话,我们也想到了,可是不便去对女孩子说。她那个母亲不用提,根本是什么也不知道,那位胡家嫂子呢,她又想从中发上一笔财,丢了别人的事,倒要先说说她的价钱,这事情,不说便罢,越说还是越麻烦。你的嘴倒是会说,我想,你肯出马,这事准成功。”

浣花笑道:“你怎么见得我的嘴会说呢?”

李士廉且不作声,先向隔壁屋子努了一努嘴,这才低声细语道:“这位先生,十二分精明,平常的人,是不容易说动心的。可是……”

浣花向他连连地摇了几下手,又抿嘴微笑了一笑。这时,隔壁屋子里,已经有了响动,想必是贾多才已经起来了。李士廉有求于贾多才的事情,还多着呢,所以他也不便老在这里说话,以至于犯了什么嫌疑,立刻轻步走出屋来,才放重了脚步向贾多才屋子里走去。随后杨浣花重施了一回脂粉,也向这边走来。

现在是白天的上午,大家都有朝气,昨晚上迴肠荡气,那些凄凉缠绵的事,大概全忘了,大家又计议到朱月英姑娘身上去了。天上的雨丝,老是不停地向下落着,隔了玻璃窗子外的檐溜,牵着粗绳子也似,垂到地下,始终不断。便是玻璃上,也让水点打着,起了无数的浪纹。玻璃上层的水,兀自一行行地向下流着。贾多才皱了眉道:“在西安这地方,本来也就枯燥得要命。再加上下雨,大门是一步也不能出。这样长天日子,怎么混?”

李士廉道:“你忙什么?不是就要去说媒了吗?”

贾多才笑道:“你这话可有些不通。作媒也不过是一种希望,有什么法子可以调剂烦闷。”

浣花瞅了他一眼,笑道:“总可以的,没什么难……”

在她说完了这八个字之后,立刻想到自己说的话,太含混,不觉红了脸道:“李先生,你不用笑,我的话没有说完。我想着我去找那姑娘来,一定可以办到的。贾先生,你去叫几个菜,来点酒,吃得我高高兴兴地去说媒,好不好?而且,这也是作媒的人应当要求的。”

贾多才听说,这就连声说好。笑着,就去拿桌上的纸笔,便有要开菜单子的意思,李士廉摇手道:“不忙,让杨小姐去把朱小姐请来了,大家在一块儿痛饮几杯,那不是更好吗?”

浣花突然站起来笑道:“好的,我就去,我知道,他们家就在这后头,一个钟头之内,我准回来。你们看看我的。”

说着,用手指了自己的鼻子尖,然后笑嘻嘻地走出来了。

可是这西安城里的地质,全是极细的黄土,在下过雨之后,不但是街上,就是人家院子里,也没有不是化烂得像浆糊一样。小西天前面,屋子外都有走廊,向后面走出后院去,那就要经过了大空阔的院子。在院子中间,虽也铺了一路砖块,无如这雨落得久而且大,将高处的浮土,冲刷着向低处流,把这行砖块,都也掩盖了,任凭放开脚步在石头上跳着走,可是脚落下去,还是留下很深的两行鞋印子。浣花手上,又不曾撑着伞,雨正下得牵丝一般,她跳过这个院子,由头上到脚底,已经没有一寸干的。这个院子里面,还套着一个小院子,便是程志前住的所在。他也是感到十分无聊,站在廊檐下,由小门里向外看着雨势,他见一个时装女子,这样的在雨地里跳着,很可诧异,就不由得注意起来。只见她跳到后面屋檐下,并不停住,只顿顿脚,又把透湿的衣襟,牵了两下,继续地走了。恰好有个茶房穿了套鞋,撑着雨伞,也向后面走去。志前便道:“前面有个女客,在泥浆的地下走出去了,你何不将伞和她共撑了出去。”

茶房微笑道:“她愿意这样,由她去罢。”

志前道:“她为什么愿意这样?”

茶房道:“她抢着要去作媒呢。其实她和我借伞借鞋,也并不是借不到的,她要这样忙着去抢功,我们只好由她去了。”

程志前道:“作媒,替谁作媒呢?”

茶房道:“就是胡小脚家里住的那个小姑娘。”

志前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心里想着,这一个可怜的女孩子,总想挽救她。不想跑来跑去,她总跑不脱这群魔鬼的掌握。说媒,不知说给谁人。他这样沉吟着,颇有几分钟的犹豫,可是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那说话的茶房,早已走远了。志前甚是后悔,没有向茶房问个清楚,究竟是谁人想这女孩子。自己沉吟了一会子,那雨阵里的斜风,猛然刮了两阵大的,却把那雨丝直向门里面吹了来。脸上沾了潮气,就打了两个冷颤,只好走回屋去。在他这房后头,正有一个窗户,对了后座院子。他对于浣花作媒的这件事,却是有点注意,因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只管向后面窗子外看着。约莫有半小时之久,那胡小脚撑了雨伞,带着笑容来了。看那情形,说媒的事,有几分成功的希望。自己本当走出去,拦住了她,问个究竟。转念一想,昨天替朱月英介绍佣工,事情没有办妥,人家不免疑心。踱着步子,心里正考量着。可是等他考量完毕,胡嫂子已是早到贾多才那里去了,不多久的工夫,胡嫂子又回来了,那风正刮得大,伞已是撑不住,她将伞只撑了半开,举着撑在头上,很快地向后门走去。风大,雨自然是斜的,把她的衣服打湿不少。然而她并不介意,从从容容地走了。

志前想着,作媒也不是救火一般的事,何以这两个女人,一来一去,都是在大雨里面,拼命的挣扎,这里面不能没有问题。反正下雨的天,也不能和朋友有什么接洽,这次一定要伏在窗子边,看个水落石出。他如此想着,就在屋子里行坐也不离开玻璃窗户。果然的,又不到半点钟,有三个妇女来了。前面是胡嫂子和先去的那个妇人,共着一把伞。后面就是朱月英小姑娘,独自撑了一把伞。胡嫂子走着路,口里还不断地说话,隔了玻璃,那话音听不清楚。可是看到月英随在后面,也不断地应声,似乎在听着指挥。志前想着,在斜风细雨里匆匆忙忙地接洽,一定把月英带了来为止,莫不是有人要带了她离开西安。不过西安这地方,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是陆路,一下了雨,轿子汽车骡子,全不能走,何必忙?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忙的必要呢?志前既是想不出这个理,就不肯放松,立刻从屋子里跑出来,在走廊下站着。他们在院子里,顺了铺的砖路,绕了屋角走,也是刚刚走过来。

可是这满院子浮泥,被这几位忙人,践踏得大小深浅到处是鞋子印,那条砖石铺的路,在许多鞋印中,也就无从分出,如何能走?先前看到那个女人,颠颠倒倒,走了出去,已经是可怜。然而她自己还是很高兴的。现在朱月英跟随在他们身后,紧紧地锁了两道眉毛,满脸都含了难堪的样子。虽然她是很注意地看着地上走,可是她每走一步,顿一顿,好像还有些不愿走的样子。因为她的精神,并不能贯注,脚在地上,也不着实。一阵大风来了,将她的伞,和她的衣服,统通的一卷,她的身子,就不能不随着这风势歪斜过去。身子向左,脚不免要向右去支立定了。不知道这脚底下的泥,正是容不得人使劲,脚的力量越足,那浮泥是越要滑动,再也不由月英做主,连人和伞,同时滚到泥浆里去。志前看到,首先哎哟了一声。胡嫂子同杨浣花还是这一声哎哟惊动了的,立刻回转头来看时,月英将伞抛在一边,侧了身子在泥水里躺着。胡嫂子是双小脚,自身难保,就不能来扶人。杨浣花手上撑了一把伞呢,也腾不出手来,这倒只有对泥水里这个姑娘望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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