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士廉说出那句忘八之词,本来是激将法,想激得张介夫非吃他一顿不可。事情是那么凑巧,恰好杨浣花这时由外面进来,只把那句话听了半截,她以为李士廉就算很开通,也不该自己承认是那东西。张介夫在得意的时候,却也来不及和别人去打算,笑道:“要不要李先生当那东西,那权在于我。”

他说这话时的院子里正有好些个人远远地站着,都微微地笑了。其实张介夫这几句话若是好好地加以解释,倒也不见有什么侮辱之处,惟其是这样含混的说着,李士廉是无地缝可钻,假使有地缝可钻,他也就钻到地缝里去了。杨浣花看到他脸上由红变紫,皮肤被血涨着,几乎眼睛都要睁不开来,这就不便把这笑话,只管说了下去,因道:“李先生,我明天走了,在这里许多事都蒙你帮忙。”

李士廉也正是找不着梯子下台,听了这话便笑道:“那恭喜你,算是跳出火坑了。盘缠拿到手了吗?”

浣花笑道:“火车票有了,一路零用的钱,还不够,我想……多找几位老财翁帮帮忙罢。”

说时,瞟了介夫一眼,介夫却望了院子门外。

李士廉道:“求佛求一尊,何必去东拉西扯,现在张先生阔起来了,你让他随便帮你一点忙,那就行了。”

杨浣花笑道:“我是有耳朵的,早已听到有个中央大员要来。和他沽亲呢。”

说着便把眼珠斜转着,看到介夫的脸上去,介夫扬着眉毛道:“若论替你想一点小法子呢,过了明日,或者不难。”

浣花道:“为什么要过了明天呢?明天就是个大发财源的日子吗?”

介夫道:“你没听见说蓝专员明天要到吗?他是我的亲戚,他来了,少不得有许多事要派我去做,自然,叫我做事,当然,有银钱由我手上经过。那时,我在大批的款项里面,移动一点小款子给你用,那是不值什么的。”

浣花道:“你不知道我明天一早就要走吗?若是等你明天给钱,带我到潼关去的汽车,赶不上,我又得拿出好几块钱来买车票,那还是不合算。”

介夫淡淡地笑道:“我也不过处于朋友的地位,帮帮忙。天下事哪里有面面都到的,那就只好听凭你自己去挑选了。”

浣花听他说话的口音,并不能有什么切实的表示,这给钱的事,似乎没有什么多大的希望,因之站着呆了一呆。张介夫好像是很忙,并没有功夫说闲话,扭转身体,就向他自己屋子里走去。李士廉紧紧地跟随在后面,也去了,这廊子下面,就剩了一个杨浣花,她能够弄到一张火车票钱,还是张介夫说的好话,要不然贾多才把朱月英已经弄到了手,他就过河拆桥,也没有她的法子。所以在表面上,张介夫再不帮忙呢,他不负责任。好在自己在这里,还有一夜勾留,也许再去敷衍敷衍他,可以得着他一点好处。浣花出着神,呆了一阵。偶然回过头来,却看到程志前隔了窗子,向她微笑。便点头道:“程先生今天没有出门去。”

志前随便地答应着没有出门去。这句话说完,心里可就想着,人家心里正在难受,何必这样冷冷地对着人家,便点头笑道:“恭喜你,现在可以回江南了。”

她答道:“嗐!这哪里谈得上恭喜。这好比一个坐牢的人,快要出牢门。可是出了牢门以后,究竟怎么样,一点也不知道,也许不过三天,我就活活饿死了。”

她口里说着,人向屋子里走了来。志前和她相识了许久,人家既走了进来,没有将人家推了出去的道理,便笑道:“请坐罢。由这里分别了,再到南方去,就不知道是否能会面了。”

浣花倒不料志前能这样表示好感,假使用好言语和他谈谈,也许他能够助一臂之力,便笑道:“你看,像甘肃逃难来的那位朱家姑娘,她会嫁了贾先生做姨太太,这不是人生悲欢离合,都很难说吗?”

志前笑道:“杨小姐的意思,以为那位朱姑娘,很是得意吗?”

浣花听说,倒是顿了一顿,又一句话答复不出来,因为志前,已经斟了杯茶放到她面前,她就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

在喝茶的时候,她眉毛动了两动,这就放下茶杯来笑道:“据程先生看,这件事怎么样?”

志前道:“我有一个笑话,可以打比,听说冤屈死了的鬼,一定要找一个替身,然后……”

浣花不等他说完,就红了脸笑道:“是的,为了把她的媒做成功,贾先生才帮助我一笔火车费,我得以回江南去。好像捉住了这朱姑娘当替身。其实这朱姑娘是非嫁不可的,我就不做媒,她也要嫁人。而且我在西安,干的是什么?她现在有了主子,不愁穿,不愁吃,和我的情形,那可又大不相同了。”

志前眼看她许久,没有做声,觉得她那不粘脂粉的皮肤上,今天却透出了一片红晕,便想到了月英的脸子,却在健康的颜色中,透出了一丝苍白。天下事就是这样,永远的相反而相成。浣花见他老是这样的看着,倒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地镇定着道:“我也知道程先生是喜欢那姑娘的,但是我们出来做媒的时候,你总不肯说要。”

志前连连摇着手笑道:“差之远矣,差之远矣!说到这里,我们就放下这件事不谈罢。”

浣花又喝两口茶,眼睛注视了茶杯子里头,因道:“我还不能算走得了呢。明天这里有一辆到潼关去的汽车,贾先生说好了,让人家带我去。另外给了十几块钱,也就只够刚刚买三等车票,说不定,还是不够,路上就算不吃不喝,若出一点什么小事,我零钱都拿不出来,这怎么敢放胆走。”

志前道:“好像那位张先生,已经答应和你帮忙了吧?”

浣花手扶了空杯子。呆着眼珠不动,眉头微微地皱起,似乎心里很难受。志前道:“这也难怪他,在外面作客的人,无非想挣几个钱带回家去享受,哪里有许多钱帮助别人?”

浣花很低的声音道:“那是当然。只是……只是……他不该骗我。”

一个我字,抢着说出来,立刻两行泪珠在脸上滚着。她来不及用手绢来擦眼泪,就用手指在眼睛上抹着。志前看到她哭,又听到她说受了骗,这下又如何,是不必问的。便道:“我看这位张先生,今天是大忙而特忙,也许他来不及帮你的忙。”

浣花道:“程先生,你没有听到吗?刚才他说了,要到明天才能帮我的忙呢。他知道我归心似箭,故意这样说的。其实我真的等到了明天,他也未见得能帮我的忙。”

志前道:“你以为这样,就是他骗了你吗?”

浣花又垂着泪道:“程先生是个聪明人,还用我细说吗?一个飘零的女子,还有什么让人家骗?无非是……在前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很高兴,许我十块钱,在火车上零用。又说他有个亲戚在南京做官,介绍我去找他,他可以送我到上海的火车票,还可以送钱,我自然是相信。昨天大家又混在一起,忙这朱姑娘的事,我在他屋里坐到晚上一点多钟,他说今早有客来,要我回去,我也只好回去。今日来找他,不但他说的写介绍信给钱的事,没有了影子。那位贾先生答应的钱,也说要等他经手,好容易把他找到了,才把火车票钱弄到了手。至于他本人的,他一字不提。我几次用话去探他的口气,他总是含糊着,我这就看出来了,他是存心骗我。”

说着,这才在衣袋里掏出一方小手绢,慢慢地擦着眼睛。志前在猜透了她的遭遇而后,也替她可怜,便叹一口气道:“杨小姐,不是我到现在还说你,你也有错处,你自己也是落魄的女人,你就不该图了人家的谢媒,把朱姑娘硬卖掉了。她果然做姨太太,救活自己和母亲祖母三条命,那还罢了。不过我看那位贾先生也是一时性欲冲动,花个百十来块钱,找这么个女孩子解解闷,他有一天不高兴了,他还要她吗?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他果然五七天之后不高兴,把朱姑娘丢下来了,那还不要紧,至多是糟踏了她的身子,她的性命还在。就怕他带出潼关去了,他还真能让朱姑娘的祖母母亲跟了去不成?那时候他要把朱姑娘一丢,这位没有见过大局面的姑娘到了那个时候,成了叫天无路,入地无门,那岂非走人了死地。”

浣花听说,依然没有做声,许久才答道:“我想贾先生现在这样地喜欢她,就是将来变心,总也会给她一个下台的地步,决不至于丢了她就不问。”

志前淡淡地笑着,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将来的事,那有谁能知道呢?”

浣花又低头玩弄那个茶杯子,不能说话,她向志前的脸色看看,才低声道:“程先生,说明了,我也觉得这事是做错了,不过这也只有我心里难过,要我想法子来救她,已经是来不及了。我知道,程先生是一颗佛心,决不会对她还想什么事,无非是念她可怜。这时候,大概那位贾先生出去了。我可以到她那里看看去,这倒可以问问她,她觉得心里痛快呢,还是心里难受呢?”

志前道:“不必问了,我一个事外之人,何必管那些闲事。”

刚说完了这句,又做了一种沉吟的样子,因道:“假使你不提起我,去找她谈谈心呢,那倒也无不可。”

浣花就收起了愁苦的样子,笑道:“我当然不能说是程先生要我去的。”

说着这话,自向贾多才屋子里边来。可是到了那里,却见房门紧闭,便是连月英也出去了,正想掉转身去问茶房,却听到月英连连地在里面咳嗽了两声,便笑道:“贾太太,开门罢,我要进来和你谈谈。”

月英将门开着一条缝,向外张望了一下,才放了浣花进去。浣花见屋子并没什么异样,只是桌子上有两小件纸折的玩意,因笑道:“我以为你在屋子里睡觉呢。好端端的坐在屋子里,关着门干什么?”

月英皱了眉道:“贾老爷出去的时候,他还要把门锁起来呢。我说,若把我锁在屋子里,倒好像是怕我逃跑,让别人看到了,我难为情。他想了一想,才让我关着门在屋里坐,有朋友来,只说他出去了,不必开门。你来了,是女人,我才敢放你进来。请坐罢,有什么事吗?”

说着,也知道倒一杯茶,放到桌上待客。浣花见她坐在床上,也就挨着她坐下,摸了她一只手到怀里,轻轻地抚摸着道:“妹妹,你说实心话,你这样嫁了人,你觉得很好吗?”

月英猛然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是想不到她会说这句话,因道:“那还用得问吗?我现在不饿肚子了,衣服也有得穿。”

浣花依然握住她的手,更注视到她的脸上。觉得她脸皮子绷得紧紧的,并不曾带有笑容,于是将手按了她的肩膀道:“你说谎话呢。我看你的样子,并不怎样地高兴呀。”

月英低了头,自看着自己的手,却没有答复。浣花道:“啰!我说怎么样?心里又难过起来了不是?”

月英又抬头看了她一眼,才低声答道:“我也没有别的事心里难过,就是看不着我的娘,也看不到我的奶奶。”

浣花道:“贾先生不许你回去,难道你家里人,也不能来看你吗?”

月英道:“贾老爷说他们穿得破破烂烂,不会说话,又不懂规矩,若是在这里碰到了熟人,很难为情,所以不让他们来。”

浣花站起来,走到桌子边,端起一杯茶慢慢地喝着,眼睛却在月英全身打量,问道:“就是为了这个心里很难过吗?还有别的事情不顺心的没有?”

月英道:“我才是跟着贾老爷过了一天,这些那里说得上。”

浣花笑道:“在做新娘子的时候,丈夫总是用许多好话来哄着的,贾老爷也用了什么话哄你没有?”

月英红着脸,略微开了一点笑容。但是这笑的时间非常之短,立刻就收止住了,又绷了脸皮子坐着,浣花想了一想,笑道:“你喜欢贾老爷吗?”

她依然绷了脸皮子。浣花道:“你恨他吗?”

月英道:“我恨他做什么?他也不是霸占了我,他是花了钱买我的。”

浣花道:“你总有点怕他吧?若不是怕他,为什么他叫你关上门坐着,你就关上门坐着呢?”

月英光是微微一笑,随后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吃人家的穿人家的,能够不听人家的话吗?”

她说毕,竟是眼圈一红。在这种情形之下,浣花也就观透了八九分了。于是两人对面坐着,各自无言,约莫有二十分之久,谁也不曾说话。接着有了脚步响走到门口,就问道:“咦!门怎么没有关呢?”

随着这话音,就是贾多才进来了。

他一走进门,月英立刻站了起来,身子是紧紧地靠了床,将头低下去。贾多才回头看到浣花坐在这里,才笑道:“我说怎么样开了门呢,原来你在这里。”

浣花站起来笑道:“我看到贾老爷不在家,特意的来和你陪新太太,那还不好吗?你既回来了,那自然是用不着我。”

说着她就起身向外边走去。贾多才根本就不愿意她来,站在屋子里说了一声再会,并不相送。浣花把月英的情况,调查得有了八九成清楚,这就向后院走来。刚转过墙角,却见跟程志前补习功课的那个王北海呆呆地站在一旁,笑脸相迎地鞠了一躬。杨浣花流落在西安,只有给人陪笑脸,给人鞠躬的分儿,哪里有人这样和她客气?现在王北海对她微笑着一鞠躬,她倒突然呆住,不知说什么是好。北海道:“杨小姐,你不是由姓贾的屋子里来吗?”

浣花眼珠一转,心里早就明白,笑道:“她现在已经做了人家的姨太太了。你还念她。”

北海强笑道:“不是,不过,我想你总和她谈了一些话。”

浣花道:“谈了的。她那贾先生在屋子里呢,我也不过和她说几句平常的话。”

北海道:“我想她心里总是很难过的吧?”

浣花笑道:“做新娘子的人,有什么难过?”

北海说一句,就被她碰回来一句,也就不能再有什么话好说。因是靠墙站定,沉吟了一会。

浣花点着头道:“再会了。”

这也就顾不到他站在这里怎么样,掉头自进去了。到了后院,远远就看到程志前隔了玻璃窗子向外面张望。于是收住了笑容,也带一种沉郁的脸色,走进房去。志前笑道:“杨小姐事后又热心起来,少不得已经是到那里去了一转的了。”

浣花叹了口气道:“程先生,你实在是个好人,我越想你的话,我越是后悔。这个媒,我做的是十二分的后悔。”

说时,两手按住了桌沿,向志前望着,似乎在静等着志前的安慰。志前便笑道:“说起来呢,这件事也不能要哪一个人去负责任,而况她家里人,原也是自己愿意的。”

口里说着,已是斟了一杯茶,送到浣花面前。她笑着道了谢谢,就坐下来,将月英的形状,说了一遍,自然都是在同情的一方面。后来志前说到意志薄弱的女人,末路无非如此,浣花默然着,随着就流下眼泪来。许久,才一面擦着眼泪,一面低了头道:“要是男子都像程先生这样的心肠,女人就走遍天下,也不会上人的当了。”

志前笑道:“杨小姐说这样的话,我可不敢当。不过我是穷文人,什么享受也是谈不到的。我很知道安分守己,不敢作什么妄想,一个人安分守已,自然就不会去害女人了。假使我有个十万八万,在家里住着皇宫式的房子,出去坐着最新式的汽车,那我自然也会娶上三房四妾的。”

浣花道:“程先生肯说这话,就难得。谁就是跟着程先生做姨太太,也是福气。”

她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居然在泪痕满面的当中,带出一些笑容来。自然,随着笑容,还有些红晕。志前本就觉得这女人的面容,有些憔悴,而且又在哭中带笑,那简直觉得是一分凄惨。自然是随着一呆,也就无话可说。浣花又默然了一会子道:“我并不是因为有事要求程先生,才向程先生说好话,我实在觉得程先生这个人是位忠厚长者,不能不佩服。因为如此,所以我想求程先生,我也只好直说出来,对与不对,都请你原谅。”

志前对她脸上注视了一番,便笑道:“果然,你要觉得我有什么力量可以帮助你的话,你就实说,不必这样客气。”

浣花又在那满布泪痕的脸上,苦笑着,因道:“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我想你先生也知道,我真是说不出口来,因为我们的交情太浅了。”

志前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是不是为了川资问题。”

浣花道:“程先生自然是聪明得很的人,我还说什么?说句不害羞的话罢,只有求程先生恩典恩典了。”

志前沉吟着一会道:“大家都在作客中,你总也知道,这银钱不是怎么容易的。”

浣花那张略红晕的脸,便有点苍白了。志前接着道:“若说帮点小忙,我也不能说不行,这样好了,我送你一点小款,在路上买些点心吃罢。”

说着,在身上取了一张五元钞票,交到浣花面前桌子上。浣花的脸上,实在不能不突出笑容来了。手扶了桌子,站着道:“多谢多谢!我也是没法。”

说着,便低头看了那张钞票。志前道:“你只管收起来得了,我拿出来了,当然不会是假意。若说嫌少……”

浣花摇头道:“那可千万不敢。”

这才慢慢地将那张钞票,收到袋里去了。好像还有什么事,不大顺势的样子,又坐下来了,强笑道:“我真不好意思,和程先生一点关系没有,倒要程先生破费。”

志前笑道:“惟其是我在超然的地位,我才好帮点小忙。要不然,为图着什么,才掏出这点款子,那也太难了。”

浣花又是低头坐着。志前怕她还有什么要求,只好把敬客的烟卷,点了一支,很无聊地抽着。浣花缓缓地抬起头来,问道:“程先生在西安,大概还要耽搁一些时候吧?”

志前道:“却也说不定。”

浣花将手理着鬓发,微笑道:“你太太一定在家里很念你的。”

志前道:“我是常常出门的人,那倒也无所谓。”

浣花低了头将手抬起来,两面慢慢地翻着看,问道:“晚上程先生有客来吗?”

志前正色道:“杨小姐,我已经说了,我是干干净净帮你一点小忙,你不必多心。我也该出门去看朋友了。”

浣花红了脸站起来道:“那么,我实在多谢。”

说着,一鞠躬而去。她走出房门,还听到志前叹了一口气。至于他是哪一种叹息的意味,却不去管他。正一扭转身子,要向外走,忽然后面有很急的脚步声赶了前来,接着被人一把扯住了衣襟,回头看张介夫又换了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站在面前。他笑道:“我仔细想了一想,你要我帮忙,我一点也不答应,那好像太对不住你。”

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你今天晚上十二点钟来,我送你一点小款子。”

浣花淡淡地笑道:“小款子?这小到什么程度呢?”

张介夫也笑道:“两三块钱,我也总要送你。”

浣花鼻子里哼笑道:“留着你买饭吃罢。”

说着一扭身子就走开了。张介夫呆站在这里,半天动不得。浣花哪里管他,自向外院走了去。自然也是高兴的回家。可是到了饭店门口,却见一位年轻的妇人,随着两件行李,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她一面走着一面操着南京腔笑道:“这里的房钱,倒也是不怎么贵,还抵不了在南京住小客栈的价钱呢。我就住下去三四个月也不要紧。”

在她说话的当中,那高跟鞋子得得作响,充满了她那分得意的情形。浣花这就想着,当年我到西安,何尝不是这样高兴,可是到现在,是把小西天当了火炕,很不容易得有明日的机会,总算可以跳了出去了。然而还有这样的人,愿意在这火炕里住上几个月呢。

她这样的自幸着走了,那个不幸的女子却是一直的送到了后院子里居住。张介夫发呆之后,本也抽身向屋子里走了去了。然而那高跟鞋的响声,却是最容易触动他的神经,就立刻回转身来相迎着。但是他看到这妇人面孔不熟,又是在后面跟着两捆行李,他就联想到必是蓝专员有关系的人,可不能胡乱的触犯了,因之板正了面孔,闪到一边去。那妇人道:“这里就是这几间屋子吗?”

她说着,露出一口南京腔来。介夫更是不敢胡来,料着所猜很对。正好在这时间,前面的账房,拿着一卷红纸进来,笑道:“张先生,你不是答应了和我们写欢迎标语吗?”

介夫将胸脯一挺道:“那是我义不容辞的,明天来的蓝专员,是我的亲戚。”

说到是我的亲戚这一句,那声音是非常地响亮。而且同时将眼睛向那女人偷着射了一下。果然的,这蓝专员三个字,送到那妇人耳朵里去。那妇人似乎也冲动了一下,只是介夫不便多看,也就引了那账房进屋子写标语去了。介夫对于这件事是特别的努力,早已就倒好了一碗墨汁,调和得不浓不淡。桌子是摆在屋子中间,将白纸铺着,大小笔发开了许多枝,架在桌沿边。地下堆了一大堆报纸,都是写上了大字的,墨汁淋漓。

账房笑道:“张先生真细心,事先还练习了许多呢。”

介夫将大拇指一伸,昂了头道:“我的字蓝专员一抬眼就认得的。我歇了两个月没有写大字,笔力有些退回去了,明天蓝专员到了,若是说起字是我写的,他见我的字写回去了,我一定要受申斥的。有道是不怕官,只怕管,谁让我的官比他小呢。”

那账房听他说出这种话来,更觉他和蓝专员有了密切的关系。于是伺候他写完了标语,立刻到前面店里去宣传,说是怪不得后院住的那位张先生,他要写标语欢迎蓝专员了,原来他就是蓝专员手下的属员呢,前天倒不该开了账单子和他要钱。不过账单子已经开过去,他还没有给钱,以后对他放松一点就是了。论到小西天这旅馆,是常住着高级官吏的,来一个阔一点的人,倒算不了什么,不过这次蓝专员来,似乎他自己就宣传了一阵,由南到北的报纸,都已登载过,西安本地的报,自然也是登载的。有知识的人,觉得这不过是二三等要人,并不十分注意。这账房先生,究竟对做官还是外行,经不得介夫一再的说,他是中央大员。平常来了中央大员,都住在省城唯一的华贵招待所,新城大楼。这次大员来,不住新城大楼要住旅馆,他也像包文正私访,要来查民间善恶的,倒是恭维一点的好。

账房又和东家商量,东家说:“做买卖人,和气生财。欢迎欢迎,也没有什么使不得。”

只因有了他这句话,立刻大事铺张,先打扫了几间干净屋子,帐被枕头,连痰盂子,都挑了干净的放在屋里。大门口两边墙,横贴着丈来长的红纸标语,欢迎蓝专员。在大字下,添了两行小字,乃是小西天谨制,张介夫敬书。账房看到标语上落了私人的下款,觉得这在西安,还没有见过,不知可有这办法,本打算问一问张介夫的,恐怕南京方面,根本就是这样的,倒反是不妥,也只好罢了。这是大门口,在大门以内,各进屋子的墙上,也贴有欢庆蓝专员的直条子小标语,上面也写着下款却是一个人的名字,张介夫敬书。小西天饭店里的客人见标语上写着下款,都引为奇事,若说这是张介夫的私宅,这样铺张那也没有什么奇怪,无如这小西天是个大旅馆,住下的旅客,很多,何以能让他一个人满墙满屋贴标语,大家纷纷议论,这蓝专员有了什么大权,引得姓张的这样恭维,而对于蓝专员威仪怎样,也就在各人心上,种下了一个疑问,不知怎样,为了账房先生一种揣测,说这位蓝专员像包文正。因之以讹传讹,茶房们传说出来,这位大员,面如锅底,眼似铜铃。更有人说,他脸是蓝的,所以叫蓝专员。要不然饭店里用不着欢迎了。

这标语在小西天饭店里外贴了一天,又有神话一衬托,总算收到了效果,许多人都要看看蓝专员,也就有许多人要知道张介夫,他既用个人的资格来欢迎,想必是他有些地位,要不然,就犯不上做这种事了。于是大家要认识蓝专员之余,却也愿意认识这位张介夫先生。不过介夫本人,却不知道全旅馆的空气,有这样紧张,当晚预备了两块钱,静等杨浣花小姐前去取用。他想着杨浣花这种环境里,多得一毛钱,有一毛钱的帮助,她一定会来的,殊不料直等到深夜一点钟,还不见女人的影子。他想着,白天她在程志前屋子里勾勾搭搭,恐怕是姓程的出钱多,她到程志前屋子里去了。心里有些不服,于是悄悄地走出屋子来,站在志前的屋子外,静听了许久,不想里边仅仅只有志前的鼾呼声,并不曾配着别的响动。但是虽然没有响动,心里依然也宽解不下来,回得房去,半夜不曾安睡。预备的两块现洋,原是放在小衣口袋里的,自己睡不着,在床上未免翻来翻去。于是小口袋两块钱,呛啷一声响,滚了出来。这一下子,可把张介夫惊醒过来了。她不来算不了一回什么事,这倒很好,省下两块钱了。这两块钱留到明天,请问干什么不好,于是心里安然着,就睡过去了。

到了次日,一早就起来了,穿上了长衣马褂,有时由里跑到外,有时由外又跑到里,好像掉了魂一样,没有了主张。因为他老是这样进进出出,身上又有一件马褂,这惹得全饭店的人,都有些注意。后来茶房说,这就是贴标语的张介夫。大家这也就随着明白了,他这样忙进忙出,乃是忙着筹备欢迎事宜。可是只除了看到他跑来跑去而外,却也没有布置什么欢迎的仪式,倒不知道他用意安在。这是旁观者的意思。其实介夫自己,关于这样跑来跑去,也想不到是为了什么。在十二点钟以后,可以说是盼望汽车到了没有。十二点钟以前,明知汽车是不能到的,何必探望呢?好容易盼到了下午两点多钟,前面一阵乱,有两辆汽车开到,介夫赶快到前面打听,知道是省城到潼关去欢迎的人,押着专员的行李,先到了。据说,蓝专员同了两个代表,在华清池温泉洗澡去了,还有一两个钟头,才能赶到呢。这一下,倒很合了介夫的意思,立刻找着那押解行李的听差,含笑道:“请问,你们蓝专员带了一位裘书记来了吗?”

听差说:“不错,有一位裘书记,也在临潼呢。”

介夫道:“嗐!他先来了就好了。”

他口里说着,也就陪了听差指点安顿行李。听差以为他是本地官署派来的招待员,自然,也就由他招待,并不拦阻。

旅客们有些好事的,当那搬行李的听差经过身边的时候,也就因话答话,问专员到西北来有什么公事?听差很随便地答应一声查案。有了这种话,大家由面如锅底,人像包文正这一节上面猜着,这个人一定是笑比黄河清,铁面无私值得一看,于是都在路口上眼巴巴的望着。大家也都想着,像西安这地方,旱灾兵灾之后,元气还没有恢复,似乎没有什么大案子,要中央大员来查办,不过中央大员毕竟是来了,也就不能说绝对无事,因之大家除了好奇心而外,实在也要瞻仰瞻仰贵人的颜色如何。到了下午四点多钟,饭店门口,有汽车喇叭声响,这算是那蓝专员已经到了,先到的那几个欢迎人员,都跑到饭店门口去迎接,张介夫头上汗如雨下,也随着到大门口去接。这时,张先生欢迎的热狂,也传到了志前耳朵里去。他觉得这事有点异乎平常,虽然不屑于去赶这种热闹,也是情不自禁的,随了这议论纷纭的势子,缓步走了出来,到了前面店门口时,也恰好那蓝专员由汽车上下来。这里瞻仰专员的人,心里多想着,那份包老爷的大黑脸,虽不至于出现,然料着也必是身体魁梧,文带武相的一位大员,乃至几位代表散开,将蓝先生现了出来,却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尖削的脸儿,撑出两个颧骨,帽子下的两鬓,都斑白了。身上穿了一件古铜色的绸夹袍子,高高的拱起了他的脊梁,走起路来,一步迈不了一尺,其缓也就可知。

倒是他身边,站着一位太太,不过三十来岁,烫着头发,穿着高跟鞋,旗袍瘦瘦的拖平了脚背,很是摩登。大家看到了这种情形,都不免失望,殊不料大事铺张的欢迎,不过欢迎着这么一位先生来了。可是张介夫却与普通人的心理相反,他是更加着一层热烈,远远看到专员汽车到了,便是红光满面,手上取下帽子,站在大门边,垂手直立,见蓝专员快到了门口,不敢怠慢,立刻抢步向前,正对了他,深深的三个鞠躬。那专员忽然看到有人抢来行礼,也有些愕然,不过心里猜着,总也是本地的欢迎代表,决不能够跑出一个拦舆告状的,因之在百忙中站定,也就连连点了两个头。介夫见他站定,而且又点了两个头,不由得心花怒放,于是弯着腰,笑嘻嘻地由身上掏出一张名片,举着送了过去。蓝专员接过去一看,是个陌生人的名字,又没有官衔不知道是那一个机关的,只得哦了一声,点头道:“回头再详谈罢。”

介夫说了两个是,倒退了两步。蓝专员陪着太太,向小西天里面走,介夫也随着向里面。这一下子,仿佛身上的骨头,立刻加重了好几斤,举起步子来走路,非常地沉着。眼睛向两边看热闹的人,胸挺了起来,好像暗示着人,你看我也同着专员在一路走呢。尤其是走进了小西天,看到一班相识的旅客,更是不住地由嘴角上露出笑容来。那意思又是说,我欢迎蓝专员不是偶然的吧?因为如此,别人也就果然相信他是蓝专员的亲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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