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母女们,把话说到了这里,他们家那一页惨史,是怎样的开始,这就很明了了。周太太点点头:“这些事,伤心也够伤心的,不过事情已经是过去了,空伤心一阵子,也对你们的事情无补,你们现在还是应当想想,怎么去和贾先生商量,让你们可以来往。”

胡嫂子在一旁就摇着头道:“这是不能开口的,因为我们把姑娘给贾老爷的时候,已经是说妥了的,他教我们来往就来往,他若不开口教我们来往,我们是不能去找他的。”

周太太道:“你们去找他一趟,要什么紧?难道他能够打你们一顿不成?”

朱胡氏左手拖了右手的袖头子,只管去揉擦着眼睛角,撇了嘴道:“姑娘给了人家,总指望人家夫妻和和气气的,我们若是和贾老爷闹上脾气,不是同我们姑娘添上罪吗?”

她说着这话,虽是还在揉擦着眼角,然而那两行眼泪,已经是偷偷地流了下来。周太太虽是个妇人,然而为了她个性的不同,她是不愿意听人家哭声的。看到这种样子,便把话剔了开去,因道:“贾太太你还是说你以前的事吧?我是愿意听人家说过苦日子的事情的。”

月英在心里一阵难受之后,自己停顿了有些时,把那要流出来的眼泪,自然又收回去了。这就向她继续着道:“我爹看到那样子,自然不敢去拦着他们。可是硬让人家把满地里的麦全割了去,也不能不难过,因之大叫了一声,就倒在地上了。那军官也跟着在麦地里,看守了大兵割麦呢,看到我爹倒在地上,他倒是发起慈悲来了,就对我爹说:你不用难过,将来我们的饷款到了,赏你一些钱就是了。我爹躺在地上昏晕过去一会子,就醒过来了,因道:‘你们要等着将来有饷赏我的钱,不如现在,赏我一点粮食吧。我辛辛苦苦种了这么些个麦,一粒也没有尝到,你想我心里委屈不委屈?’那军官笑说:‘既是那么着,你到我营里去当兵吧。我们有得吃,你自然也有得吃。’我爹说,‘我家好几口子,都靠我一个人养着呢,你若把我带去当兵,我一家人都靠谁呢?’那军官倒说得好,当兵的人,哪个没有家,就是你有家吗?那军官这样一说,他手下的大兵,就以为他要定了我爹当兵了,不容分说,拉了我爹就走。那时我们都在家里,并不知道有这件事。等到下午,还不见我爹回来,我们才有些奇怪。这些大兵,住在我们堡子里,那是不断进进出出的,有那快嘴的和我们送一个口信,我们知道粮食没有了人也没有了。好在我爹当兵去了,还在我们堡子里,每天总可以见着一面的,先还不十分难过。有一天早上,突然军队开走,把我爹也带了去。满堡子里人都欢天喜地,轻了一身累,只有我一家哭得死去活来,从此以后,就没有得我爹一点消息。后来过了两年,有附近乡下人,和我爹同营当兵,他逃回家了,对我们说,我爹在半年以前就阵亡了。我一家三个女人,苦巴苦熬过了这几年,我们往后一想,哪一天是出头之日呢,就舍死忘生,到西安来,不想到了西安来,就弄成这样一个结果。”

说着,就流下泪来。朱老太道:“我一路上走来,都听到人说,到了西安,就到了天堂了,什么也不用发愁了。我们到了这里一看,天堂倒是天堂,不过这是有钱人的天堂,不是我们穷人的天堂呀。小西天里边,什么都好,但是我们这穷人,望着后门,想进来也是不行。”

周太太笑道:“你们看到这里是天堂,还有人看到这里是地狱哩。不过这话说给你们听,你们也是不肯信的。贾太太你也在小西天住了几天了,你觉得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

月英苦笑着道:“你这位太太,你这样的称呼我,我怎么敢当呀?我自从到这里来以后,人就糊涂了,虽是吃的喝的穿的,全比我家里好,但是我在这里,总是像做梦一样的过着,而且我时时刻刻,都挂记着我奶奶的身体,肉汤煮的白面条子,那样好的东西,我吃到嘴里,常是不知道是什么味。”

周太太笑道:“怎么说是常常不知道什么味?难道他们总是煮面条子给你吃吗?”

朱老太太可就在床上插言了,她道:“能够常常给面条子吃,那是好事呀。”

周太太手扶着下巴颏,想了一想,笑道:“我倒想起了一桩笑话。我有一个同乡,在甘肃公路上做工程的事,也是常常住在乡镇上。他借住的那个房东,是个小生意买卖人,日子自然是很苦的。有一天,为了在公路上帮忙,挣扎了几个外花钱,就把本地的土面,撑了好几斤面条了,用盐加到开水里,煮给家里人吃,就算开了荤。他家有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八岁,自锅里煮着开水起,直挺地站着,望了面下锅,就没有离开灶头一步。他的母亲,看到孩子巴巴地望着,有些可怜,面熟了,就先盛一碗给孩子们吃。不料两个孩子还是站在灶边,捧了筷子碗吃,他们可不是向口里吃,简直是向肚子里倒,吃一碗又吃一碗,这一顿面,全家人没有吃完,你猜怎么样?这两个孩子,肚皮涨得像大鼓一样,都倒在灶脚下,一动也不能动,原来是涨死过去了。好容易,静静的让孩子们睡了两天,才活转过来。我当时听了这句话,以为我那同乡是形容过甚,可是他赌咒发誓说这是真事,现在照着你们的话看来,那果然是把吃面条,当一回新鲜事了。”

朱老太道:“周太太,你是天堂里的人,哪里会知道我们穷人过的苦日子,在我们那里的人,两三年不见着白面的人,也是很多很多呀。”

周太太道:“那终年吃些什么东西呢?”

她说到这里,就想由这一点,又问到他们的生活上去。可是就在这个当儿,听到茶房突然的叫道:“贾先生回来了。”

只这一声,月英脸上,早是一阵由红变到苍白,瞪了两只眼睛,两手扶了桌沿站立起来,只管向窗户外边呆望着。周太太道:“不要害怕,贾先生也不是老虎可以吃人,你就是得罪了他,至多也不过是彼此撒手罢了,他也决不能把你吃下,何必怕他?万一他要和你为难,有我在这里,我可以和你做主,你放心吧。”

月英的声音,有些带了抖颤,向周太太苦笑着道:“是的,我要请你帮着我一点忙,要不,我不不……不得了的。”

周太太看了这样子,真有些替妇女们叹气,便挺身而出,走到过厅里站着。

正见贾多才由房里伸出一颗头来,满脸怒容,瞪了眼叫着问道:“茶房,我屋子里面这个人到那里去了?你知道吗?”

周太太就向他点了一个头道:“贾先生,你回来了。你的新太太在和我说话呢。女人和女人说话,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贾多才和周有容很有来往,所以对周太太也很熟识,这就不能不跟了她也笑着点个头。周太太走近两步挺了胸道:“我告诉你一句实话,贾先生可不要生气。我在南方的时候,很做点妇女运动,所以看到妇女有点可怜的时候,我的脾气,就要教我来过问。你的那位……”

贾多才便接着笑道:“周太太,你有点误会吧?我对于她,不能不说是仁至义尽,她本是一个灾民,我把她提拔了起来,穿衣吃饭,一律和我平等,还有说我什么坏话?”

周太太摇着手笑道:“你不用多心,我说的是令亲,说的不是你太太。刚才我到后门口去,遇到你的令亲老太太坐在他们自己门口,向小西天后门口望着,哭得眼泪水直流,说话都说不出声音来,看看要死了,我问她什么事,她说望她孙女儿望不到,快要想死了,孙女儿不能出去,她又不敢进来,只有坐死在那大门口。是我出钱做主,在这里开了一个小房间,让他们祖孙见面,这样一来,你太太没出门,他们可又见着面了。”

贾多才虽不说什么,可是他的脸色,却十分的难看。向对过屋子里看了一看,见窗子里好几个女人影子,就把鼻子左右,两道斜纹伸出,向周太太苦笑了一笑。周太太道:“我知道贾先生一定不高兴,可是这和你太太并没有什么关系,你要见怪,就怪我吧。”

周太太说到这里,本来还想和月英遮盖几句,可是月英在窗子里早是远远地向这边瞟了一眼,看见贾多才小胡子翘了起来,瞪了两只荔枝眼睛,脸皮红红的。心里就砰砰乱跳个不停,料着就是有周太太保镖,这事情也和缓不下来,倒不如早早的出去,认一个错下场。于是右手抡着衣襟上的纽扣,左手挽着放到背后,将牙齿咬了下嘴唇,斜侧了身子,挨着房门出去。到了过厅里,又把脚步站住了,闪在周太太身后。因为她走出来的脚步,是非常之轻,她直到了身边,周太太还不听到。这时,贾多才的眼睛,只管向周太太身后看来,她也就随着回头一看,见月英低了头站着,便向两边都看了一看,于是握了月英垂下去的手道:“你就是要做贤妻良母,也犯不上见了先生,吓得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说着,牵了她,只管向前送。就在这个时候,王北海夹了一个书包,匆匆忙忙地向里头跑,他是只管这样猛力地冲着,却不理会到身边有熟人,及至到了面前,彼此一躲闪,才把脚停住了。

北海看到了月英这种样子,自然是脸色一动。月英自从嫁了贾多才以后,始终不曾和北海站得这样的近,而且眼面前就是贾多才站在这里,相形之下,说不出是惭愧是悔恨,只觉这地面上有缝的话,自己一定把身子一蹲,钻了进去。北海向她看了一眼,见她面皮红中透紫,眼皮子都抬不起来,眼角上似乎还有两汪眼泪水流了出来。急忙用手去握了嘴,发出两声不自然的轻咳嗽。再回头看到她身前还站了一位太太,自己可不敢多看一秒钟,立刻向后院钻了去。到了后院以后,又不知道什么原故,两只脚竟是不由人去指挥,已是停止下来,而跟着这个时候,第二个思想,便命令他回转身来,他又踅到了墙角上,把身子藏在墙下,伸出头来向前面过厅望着。事是那么样子凑巧,周太太和贾多才在说话,眼睛自不向别处张望,月英退后一步,斜侧了身子,回头向后面看了来。显然的,是来看北海后影的,因之两个人对看了一眼。月英这一度回头看人,她自己实在没有这种用意。没有这种用意,还回转头来,这是她自己所不可解的一件事了。可万料不到北海不曾走开,依然还在这里迟留着,这是她出乎意料之外的,在惭愧悔恨之外,又加着一分儿感激。不但脸上发红,而且心里头卜卜乱跳。

贾多才偏在这时笑向周太太道:“既是周太太出来说了,我就饶恕她这一次。并非我对她虐待,实在因为她出身不过如此,我要把她培养出一个人来。”

说着,将两个指头,箝了月英一只衣袖角。瞪了眼道:“现在你可以进去了吧?”

月英哇的一声,似乎要哭了出来似的,北海老远的站着,不由得大吃一惊。假使贾多才追问起原由来,不要把旁观人牵连在内了。可是他这种思想有点过虑,月英又是两手握住了嘴,低着头乱咳嗽了一阵,就借了这个岔,走进屋里去了。北海只觉心里有一把怒火,要由口腔里直喷出来。假如不是怕法律管着的话,一定抢步向前,打贾多才两个耳刮了。只是月英进屋子去了,贾多才也跟着进屋子去了,自己在势不能再追到人家房门口去,就情不自禁地顿了两下脚,然后才回转头来,慢慢向程志前屋子里走来。志前背了两手,靠了房门站定,向天上望着,有点儿出神,不知道正研究着一个什么有趣味的问题,偶然一低头向前看看,见北海面皮紫中带黑,分明是藏了十分的气愤在心里,便带了笑容,和缓着语调道:“北海,今天功课完得很早啊!”

北海道:“程先生,我要左倾了。这种社会,不走极端,没有办法。”

说着,左手伸了巴掌右手捏个大拳头,在手心里捶了一下,同时咬着牙,将脚重重地顿了两下。

志前笑道:“北海为什么这样子生气?”

北海走到他面前,还不免喘了两口气,摇了头道:“到现在,我相信宇宙里什么事情,全是以物质为转移,我有了政权在手,我首先要解决奴隶制度。这奴隶两个字,不光是指着实行当奴才丫头的人来说的。还有那名义上不是奴隶,事实上他们是做了奴隶的,那也当加以解放。因为他们做那无形的奴隶,比作那有形的奴隶,还要痛苦十分。”

他像游行演说一般,说着话,走进程志前屋子里去,把书包重重地向桌上一放,打得很响。接着他又用手在桌子上一拍,拍得很重很重。头一偏道:“哼!岂有此理!”

志前坐在一边椅子上,右手指尖,微微摸着脸腮,只是看了他微笑。直等他不作声了,才问道:“北海,你说谁岂有此理?是我得罪了你吗?”

北海这才醒悟过来,不由得笑了,回道:“我怎么敢说程先生的话,不过我说的是小西天里面的高等旅客,程先生呢,总也是高等旅客之一,这一点,或者是我对不住程先生之处。”

他说着这话时,虽然,还带了许多苦笑,然而他的脸皮,依然还是红红的。志前见他是由前面来,而小西天的旅客,让他不能满意的,那程度也不能超过于贾多才,这就很可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便笑道:“我知道了,又有什么新消息吗?”

北海站在屋子中间,把刚才的事,连比带做,一齐说了出来。自然,那形容之间,是比实在情形,还要过分一些的。

志前听他说过之后,背了两手,只管在屋子里溜来溜去,微笑点点头道:“恐怕你还不知道这里面的详细情形呢?人为了钱,什么都得屈服。就是那位姓贾的,你看他耀武扬威的端着架子,很了不得。可是有一日为了钱的原故,人家要压迫他的时候,他一般的得承受着,我举一个例,”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隔壁屋子里,新搬来了一个小局长,也是个买办之流的人物,在江南是非常之舒服的,为了钱,他跑到甘肃去,就在一个很苦的地方,当了一年的税捐局长,他去吃苦不要紧,在江南的一位摩登太太,打电报,把他叫到西安来,彼此会面,那局长先一日到了此地,昨天,太太也来了,晚上因为没有电灯,两口子就吵了一场。太太先说,要他解钱到西安来,局长说,来得匆忙,来不及筹款,假使她要钱,可以同到甘肃去。太太预料着苦,还没有答应呢。不过,我想着,她一定会去的。原因十分简单,就因为那个地方有钱。”

说着就笑了一笑。正在这时,就看到一个穿西服的少妇,高跟鞋踏得地面,得得的响了过去。她的上装是粉红色,外罩了青色薄呢短大衣。下面宝兰色的裙子,走得飘飘荡荡的,风韵十分的好。西安剪发的女子就不多,而她的头发呢,还是烫着弯弯曲曲的。虽不曾看到这个人的脸子,她是很漂亮的人,那是可以断言的。立刻这就听到那女子在隔壁屋子里,生气说话了。她道:“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这里可以汇款到上海去的,不过多出一点汇水就是了。”

这就有一个男子,缓缓地答应说:“款子我自然筹出来给你,只是西安城里我没有法子筹款。”

那女人喝道:“你胡说!这是陕西的省城,省城筹不到款,什么地方可以筹到款?”

那局长低声道:“太太,你低声一点,这个小西天,全是政界上的旅客,你嚷出去了,我固然是没有面子,你也不见得有什么面子吧?”

随了这一句话,就听到隔壁屋子,咚的一声响,分明是有人拍了桌子了。接着就听到那女人道:“我为什么不说?我偏要说。你还知道顾面子吗?你若是知道顾面子,你就不靠我父亲的势力,到西北来混小差事做了。哼!你还知道要面子,你不要给我说出好的来了。”

那位局长,立刻发出央告的声音,低低的道:“左右前后,都是人,你饶了我,不要再吵了。至于你所要的钱,我回到甘肃去办,你要多少钱,我给你多少钱就是了。”

那妇人狠着声音道:“要我到甘肃去,那也成,你给我三千块钱。”

那局长带了笑音道:“这样大的数目,恐怕不容易吧?”

那妇人道:“这数目就大了吗?我不走,我在西安等着,你明天,就回甘肃去,给我拿三千块钱来。你若少拿一个,我打电报给我父亲,教你这小官僚做不成功。你是什么有本领的人,写一封八行,也写不通。至于经济这一类的事,那更是笑话,恐怕什么叫币制,什么叫金本位,你全不明白。你就知道有货物由你局子面前经过,多多的刮人家几文钱。我根本就瞧不起你,不为了要钱,十年不通音信,我也不会来找你。”

这一番痛骂,北海也听得呆了,有一个做太太的人,这样的骂老爷的吗?志前听着,也是连连地摇了几下头,向北海微笑了一笑。北海正想说着什么,志前向他摇摇手,又向隔壁屋子努努嘴,意思是叫他向下听了去。于是两个人对看了一眼,又向隔壁听着。那局长受了这一番痛骂,似乎不能忍受了,便听到一种短促的声音,答道:“这是你说我的话吗?我这次请假到西安来接你,就十分勉强的。现在要我去拿钱,拿了钱,还要我送来,这来往三四次,要耗费多少工夫,假若上司知道了,把我的差事撤消,我自然是完了,你又能占着什么便宜,假如你还打算整千块的要钱,就打死我,我也拿不出来吧?你要拿钱,那就得跟我到甘肃去。”

这说话的声音,由远而近,和那妇人发言点很相近,说着就听到那妇人不知放搁什么东西,很重的在桌面子上碰了一下响,接着道:“好的,只要你拿得出钱来,我就陪你到甘肃去。不要这鬼样子,滚开些。”

一阵脚步声踉跄声,那男子又拖着声音道:“那个地面,可比不上西安,吃黑馍,喝泥水,连青菜萝卜,都没有的……”

那妇人就喝了一声道:“不用得你胡扯,我没有到过甘肃,我在书上也看到过的,决不能像蒙古一样,满地都是沙漠吧?就算是沙漠,我也要去。”

那局长就用极低的声音,答应了三个字,那很好。这一幕隔壁戏,到了这时,才算告一段落。过了许久,程志前才干了一身汗,带着微笑坐了下来,向北海点了两点头。北海笑道:“这就是那句时髦话,一切都以经济为背景。大家都是为了经济而屈服。”

北海再要向下说时,隔壁屋子里,吱咯吱咯,咳嗽了许多声。两个人就不再提到这件事了。北海沉默着坐了一会,便又想到前面院子里那个月英,因道:“程先生,不是我多管闲事,前面院子里那位朱姑娘,我想总还可以想一点法子吧?”

话说到这里,脸也跟着就红了,伸手摸摸头,伸手又摸摸脸,好像不知手足放到什么所在才好的样子。志前觉着他已经是很难堪的,不能再教他难为情了,便道:“有是有法子想,不过我们事外之人,怎好干涉到人家的婚姻问题上去?”

志前随口说了这样一个答案,意思是给他敷衍面子的,实在说不出一个具体办法来的。北海很是高兴,望了他笑道:“程先生说是有办法,那一定是有办法的,但不知道是怎样一个办法?我们就是不能干涉人家的婚姻问题,私人提出来研究研究,那似乎也不怎么要紧。”

他说着,又是向了志前微微的一笑,期待着他那具体的答复。志前想了一想,笑道:“虽然有一个法子,我暂时不便宣布。”

北海放下来的手,又不知不觉的,伸到头上去搔了几搔,问道:“不便宣布吗?”

志前索性给他一个闷葫芦去猜着,微笑着点了两点头。就在这个时候,得了一个转圜的机会,都听到茶房,一连串的,在隔壁屋子里低声说话。他所报告的,正是前面院子贾多才夫妇的事,志前这就瞅着板壁,微笑着望了北海,于是二人又听了下去,却听到那妇人答道:“什么?那姓贾的这样欺负人吗?他花多少钱,把人家的家庭买断了?”

茶房答道:“听说是一百五十块钱。”

那妇人道:“一百五十块钱就拆散人家的骨肉,这姓贾的太狠心。不过这出卖女儿的人家,也太没有出息,不过是一百五十块钱。”

茶房没作声,又一声微笑,那局长慢声慢气地道:“不过一百五十块钱?那是小数目吗?甘肃地方,有一块五毛钱的事,卖儿卖女的也很多哩。”

那妇人发出很严厉的声音道:“有这样便宜的人,怎么不和我买两个丫头?”

那局长答道:“那是前两年闹灾荒时候的事。”

妇人道:“前年的事,你鬼扯什么?”

局长默然了。那妇人道:“茶房你把那女人的娘家人,叫一个来,我有话和她说。”

茶房笑道:“胡太太,你何必问他们的事。他们都是没有知识的人,一句话不顺头,就要哭了起来的。”

那妇人道:“人不伤心不流泪,不是受了委屈,人家会哭吗?我不怕哭,你只管叫一个人来,我还有要紧的话问她呢。”

接着脚步响,那茶房是由窗子外面带了笑容过去。

志前轻轻地对北海道:“你看罢,不用我们多事,这位太太会替她想法子的。你没有听说,她和老爷要钱,一开口就是三千吗?有这样大批收入,她花几个钱,帮一帮苦人的忙,那简直算不得一回事。”

北海停了声音,就向窗子外面看着,不多大一会子工夫,就见那个茶房,把胡嫂子引了进院来,向隔壁屋子里走去。先是听到胡嫂子叙述了一会,随后就听到那局长太太道:“你们真是不开眼,一个银行界的人,随便在箱子里摸摸也是钱,你怎么把那么漂亮的姑娘,才换他一百五十块钱?”

接着便是胡嫂子格格的一声笑。分明是她答复不出来这句话。那妇人道:“你们真是老实人,女孩子虽然卖给人了,但是还住在旅馆里呢,大家见一面,不见得就撅了她一块肉走。”

这就听到胡嫂子接嘴道:“是呵!不是那位周太太,也是这样替我们撑了腰和姑娘见了面吗?面是见了,话也说了,我就怕那贾老爷生气,要和姑娘为难哩。”

那妇人道:“哼!这是你们内地人,没有见着什么大来头的角儿。像我们在南京上海,在什么地方,也可以遇到他们,不过是一种生意人罢了,他有什么权力,可以压迫人。这位周太太,倒是我的同志,那位贾先生,若是欺负朱家姑娘的时候,你只管来报告给我,我也可以出一臂之力。”

顺了这篇话之后,接着,就是唉的一声长叹,是那位局长接言了。他说:“你这不是多事多过分了吗?别人家夫妻……”

那妇人喝道:“我偏要管,姓贾的若是虐待了她,我还要和他打官司。好在这小西天里面,住了有一位专查人间善恶的专员,要告状在本饭店告他就行。”

那局长道:“喂,这位嫂子,你不必在这里打搅,你去吧。”

随了这句话以后,就见那位胡嫂子,手扶了墙壁,由窗子面前经过,低了头是慢慢地走着的。可是那个穿西装的女人,立刻跑得高跟皮鞋,得得的响,顺手一把,将胡嫂子拉住。这时,可以看清她的脸了,像石灰一样的,敷了一层厚粉。可是在那厚粉之中,凸凹不平的,布满了紫色疙瘩。两道眉毛都箝干净了,却还剩了两道粗的肉痕,在肉痕上再画了一道墨线,两只胡桃大眼,右眼皮上,还有一个萝卜花儿。鼻子倒是很高,可是鼻子下面,两个大厚嘴唇皮,向外翻了出来,由那翻嘴唇里,露出两排乱七八糟的牙齿来。她道:“你怕什么?我不叫你走,什么人也不敢叫你走。你以为他是一个老爷吗?那算不得什么。假使他没有我,他那老爷也做不成的。你只管跟我进来说话。”

那胡嫂子是有名子小脚,如何受得了她这样有力的拉扯?所以颠倒着身体,就跟她到屋子里去了。北海听到那太太问胡嫂子的话时,本来脸皮,绷得很紧的,及至胡嫂子跑了出来,倒不由得泄了一口气。脸上自然也带了几分失望的样子。这时胡嫂子又进去了,他把那沮丧了的脸色,重新又振作起来,这就向志前笑道:“这样子,她倒是可以想一点法子的。”

志前向他笑着,还没有答复出来这一句话呢。只听隔屋子哄咚一声,好像是有人用力在椅子上坐下去,椅子靠背,便打了板壁一下响,接着那妇人重声道:“你不用吓成这个样子,闯出什么祸事来,有你太太出来负责,不关你的事。”

那局长很和缓地答道:“算我怕你了。我又没作声,你还生什么气?”

那妇人道:“虽是没作声,你那种样子,也很是难看。”

这一句话之后,那边屋子里寂然,什么声音都没有。先是擦火柴声,随着茶杯倒茶声,接着茶杯碰桌面声,还是那妇人开口说:“我要喝凉的,你和我叫茶房来。这位嫂子,你坐下,你那小脚,哪久站得住?”

于是那位局长的叫茶房声接二连三的发出来。接着茶房发出很平和的问话声。就出来了。太太说:“你和我拿几瓶荷兰水来。”

茶房说:“辣水没有,只有辣椒油。”

局长说:“嗐!要汽水。”

茶房说:“呵!汽水。平常是一块钱两瓶,现在恐怕……”

太太说:“你拿来就是了,一块钱一瓶我也要。”

茶房说:“不,恐怕现在郑州还没有来货。要到端午节以后,才有得来。”

太太说:“你去吧,没有还说什么?回来,这里有什么水果没有?”

茶房道:“现在也少有呀,除非是梨。”

太太说:“就是梨也好,一块钱能买多少?”

茶房说:“一二斤吧?”

太太说:“喂!不要装傻,拿两块钱出来,交给茶房去买梨。”

于是洋元噹啷响了几下,茶房由那边走出去了,接着她又说:“喂!你也出去,我和这位大嫂说几句话。”

局长说:“你只管说你的,我不打岔就是了。”

太太说:“你不打岔也不行,反正我不要你在屋子里。你走不走呢?”

说到这里,她的语音,可就重得多了。

这就没有了什么声息,只听到楼梯踏踏的脚步声,局长又走出来,挨着窗台过去了。这就听到那妇人笑说:“你看,我们这老爷,多听话,我教他走,他就走了。女人要怕男人做什么?越怕他他越会显威风的。”

胡嫂子说:“这是我们那位姑娘出身不同,他们哪里敢和你太太打比呢?”

太太说:“这倒也是,不过作女人的总要抬高自己的身份,只要自己想着,我无论到什么地方,也可以找得着男人的,那就对男人毫不在乎,要闹就闹,要散就散。男人另外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欺负女人。你把我这话去对那位姑娘说,用我这法子就不错。大不了,不过是他不要那姑娘,那倒很好,那姑娘算逃出罗网了,他一个作老爷的人,总不至于和穷人去追问身价钱吧?”

胡嫂子随着她的声音笑了一阵,没有什么答复,那太太说:“女人的心,都是一样的,你把我的话仔细想想,对不对?”

接着就是胡嫂子嗤嗤的笑声。北海在这边屋子里,听了这样子久,也就感到沉闷,就在桌子边坐下。因为桌子上有现成的纸笔,便拿起笔来在纸上写着,这个女人虽是对她丈夫不好,但是站在女子的立场上,她总算是一位提倡女权的。志前站在远处看到这纸条,微笑着点了两点头。这就听到那太太说:“既是这里的女孩子,为了没有饭吃,不得不卖身子,想必要卖身的人也很多。你路上还有这种人吗?我倒想在西安收买两个丫头。”

北海听到,抬起头来,和志前眼光对照着,也笑了一笑,笔还拿在手上呢,就蘸饱了墨把所写的几行字,完全涂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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