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慕易先生一身的汗,跟着梁梅轩老先生走。

太阳照得正起劲,把街浴成牛乳似的颜色。

街上很挤,多半是些老妈厨子之类的人物。每个人手里提个竹篮子东闯一下,西闯一下,像不认得路似的。等篮子里堆满了动物的植物的肉之后,他们就提回去给他们主人润舌子。此外菜市里也有太太们:撑住把红红绿绿的绸伞,穿着皮鞋,用种不会失身份的口吻跟屠户或者鱼贩子争价钱。满足之后,她们说不定就跑进牛肉店。或者还要去切半斤火腿。得意地瞧瞧手里的篮子,她们便满不在乎的样子出了菜市。走到半路也许想起还得买一斤开阳。微笑永远堆在她们脸上:她们估算一下,一斤豆芽比王妈买的便宜两个子,一斤半肉得便宜四个子,每天一共上算二十来个。于是带着这胜利劲儿,坐了两毛钱洋车回去。

他们甥舅俩走得怪费劲:才让开一个菜篮子,又碰到一辆洋车。梁梅轩先生打算冒火,可是不好对谁发作:那些粗人不屑计较,要是吃了一个车夫的眼前亏,那真丢面子!女太太们就,他觉得在上流社会里总……

梅轩老先生把所有的烦躁挤在眉毛中间。

“这样没有秩序!”他吐口沫。

“Hay,你为什么吐唾沫到我身上?”

 “你……,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看见。”

车辆也挤着过不去了,车上的人都埋怨地瞧着那十三号巡警。那怪可怜的巡警其实在忙着:左手揩汗,右手拿棍舞着,裂开嗓子叫——别人和他自己都不大知道在叫着些什么。好大一会他才意识到他自己的职责,于是打清前面的路,让最光烫的一辆汽车最先过去。

白慕易跳到一家烟店里躲过了汽车之后,不见了梁老先生!

“糟了心!”他想。

他到这地方来还不到一星期,一条都认不得:他一个人是怎么也到不了他五舅舅家去的。他低一下头避过一把淡紫色的绸伞,穿过两辆自行车的中间,颠起脚来找寻。

可是其实不用着慌:梁梅轩那付侧面相在老远就可以看得出的。他一张嘴比脸部其他的任何东西都高,像半岛似地突出着,就是说别人的脸以鼻子为重心,而他的是以嘴。白慕易跟他五舅舅梅轩老先生分手二十年,前天一看就认得,也全靠这个。

结果你可以想得到:白慕易一找就自然找到那张嘴了。

两个人转了湾。

梅轩老先生把他瓜皮帽取下,透了口气:

“啊,好了。”

白慕易掏出手绢揩汗,他觉得夹袍还穿不住。

“这南京,真热。”

“这是走路之故,”那个鼓住嘴又透口长气,他的嘴显得大了一倍。

“河南没有这样热。”

“那是北方,那当然。报上还说蚌埠落了大雪哩。虽说是北国,不过总还是早了一点。”

梅轩老先生接着又叹息地:

“这几年来天时总不正,时热时冷,而且热呢非热到极端不可,冷呢也冷得……几十年来都没有的。……洪杨之乱的前几年也是这样,可见得……”

“晤,”白慕易随便应了句。

他对这洪杨不洪杨一点感不到兴味。他想谈谈刘秘书,可是不知要怎么说起。

他很瘦,一付身躯装在那件有点嫌大的夹袍里,竞像呆在一所空洞的屋子里一样。脸有点仄,因此颧骨显得很高。嘴边和眼角上的皱纹里填了些灰土,  三十六岁的人看来就像四十以外了。头上一顶——他叫它做博士帽:博士帽嵌在后脑勺上。

“你饿不饿?”梅轩老先生突然问。

“不饿。怎么?”

“我说要是饿了就请你去吃酒酿元宵,前面那一家的最好。”

“不饿。”停会:“在刘秘书家里那些月饼一吃就饱了。”停会:“刘秘书家里的月饼倒还好。那是什么月饼?”

“广东月饼。其实广东比……”

白慕易怕他五舅换了题目,赶紧说:

“刘秘书他……他……他……你老说他这个人……他……刘秘书这个人……”

“人倒是个好人。”

“不晓得他对于我的事……你老说我有不有希望?”白慕易瞧瞧他五舅那张嘴。

“这要看机缘如何,人生在世是讲不定的。”

“刘秘书说或者把我找个录事。……录事不大容易吧,你老说?”

梅轩老先生嘴角上闪了一下微笑,叹口气:

“总而言之要看机缘。”

两个人沈默着到了梅轩老先生的家。白慕易几次张了张嘴都没说话。他有点兴奋,脸微微发红,全身像有种热气在奔流。他老是记起刘秘书,那张扁脸在他印象里打了烙印似的,他相信即使喝了“孟婆汤”还可以记得住。刘秘书嘴上那一排小胡子,他觉得知道它有多少根,仿佛细细数过的。刘秘书屋子里那些陈设,他想自已一定说得出,什么桌上有些什么玩意,哪张椅子在哪里,有多少个痰盂,有多少个茶杯。他仿佛记得那张其大无边的写字台上有尊铜佛,并且还记得它是挤在一口小闹钟旁边——不过这点有点靠不住,说不定不是闹钟。

“这样阔的人还用闹钟么?”

于是又想起刘秘书家里的月饼:那么大一个!盘子里的是一个切做四块的——说不定是切做六块八块。晤,一定是四块,因为六块八块很难切得匀称,不过刘秘书家里有那样的人才也讲不定。他记不起吃了多少,总而言之刘秘书很客气地请他多吃。月饼是什么馅子的到现在都想不出,带黄色,又有点淡绿色,有香气,甜得腻腻的,可是很好吃。他舌根上老回着酸。

白慕易总想再跟五舅谈刘秘书,可是刚要开口,又像前几十年的女人谈起丈夫那样难为情。

梅轩的儿媳勇嫂一见他们回来就提个壶去冲水。她将近三十岁,额上一崭齐刘海,给刨花水涂得胶起来。脸是酱油色。两腿在站直的时候成个棱形,像个老骑兵。

“娘呢?”梅轩老先生问她。

“到沈太太家里去了,”她泡着茶。

“哼,又是去哄酒吃,一定是!”那个没命地叹口长气。

“她老是……她老说沈太太有件衣……”勇嫂多痰地咳嗽着。

“讲当然是那样讲,那当然!”

勇嫂又咳,脸涨得发紫,一条条青筋突着。一口痰好容易出了喉管又把它吞进去。

梅轩老先生抽着烟,皱了眉瞧着白慕易,轻轻说:

“你五舅妈别的倒没什么,就是贪杯,每天……”

“贪杯?”

“喜欢喝酒。”

他嘴使劲突着,像不高兴呆在脸上,想要飞出去。白慕易傻了地瞧着五舅那张嘴,瞧着五舅走到那张格子窗前又走到床边坐着。地板上满是水烟疤,像秋夜的星空。壁上糊的白纸转成黄灰色,随处还有给水浸成的灰黑条纹,幻成一幅幅风景画。

那位老先生叠着两个腿,把身子摇着,那张床也就不耐烦地叽咕叽咕地叫。他没命地抽了几口烟,就把剩下的拈掉火头,放到烟盒子里。

“男人家吃酒倒……”梅轩老先生磕睡似的声音。“吃酒倒并不要紧,我自己也吃。不过女人家总……你要吃你就少吃一点呀,何必每饮必醉……你五舅妈就是爱吃酒,酒简直是命,那真是……而她又没有酒德。酒德,要紧的是个酒德。她一吃呢那就,哼!”

白慕易没把五舅的话听进去,可是装了付非常注意的样子。

那个还怪起劲地说着,从酒德回到她太太身上,又谈到他的家庭,最后归结到他的境况。这老头谈着谈着就让嘴突得更高了。眼也尽量睁着。于是用了种恶毒的句子骂他的同事:他一说到他自己的境况他就得动气的。

“……还有个姓吴的,什么家伙,他也当办事员!办个什么事——吃饭!娘卖麻皮的,一窍不通:怕叫他写收条都写不出。他还以为自己当了办事员了不起,那个臭架子!”

白慕易便叹了口气。

老头用劲地站了起来,那张床就咕地一声。

“什么才能不才能都是哄人的,只要你有运气,有后台老板。……我呢……我……我当然讲不上有什么才具,那当然。然而我总不至于不通罢,拟拟稿总还拟得,还而且我相信总比那些忘八蛋写得通顺些。然而……这真是天也命也。……我在外面混这多年,还是录事,还是替别个钞东西,什么东西都叫你钞,什么猫屁不通的东西都要钞,娘卖麻皮。”

“你老不拟稿?”

“拟稿,配?录事啊!”

那个脸红一下,不大流利地问:

“拟稿办事员拟么?”

“办事员,科员,都拟稿。然而全科要找个写句子写得通的都没有一个,他们也不怕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拿起笔起稿,看见了不怕笑死人!科长秘书也没有几个懂公事的,不通就不通,他们不会看,当然更讲不到改了,就这样。这世界!”

“世界上所有的秘书是不是都这样?”

“哼,差不多。”

“刘……刘……”

“刘哪个?刘培本么?”这里梅轩老先生停一停。“刘培本倒是懂公事的。我们那里就没有个像他这样的人。我们那里的秘书是,哼,再不要讲起。”

白慕易有点不舒服;他自己不知道是五舅的话使他难受,还是咕噜得使他讨厌。他瞧瞧那张床,又瞧瞧地板一密密的水烟疤,密得叫他打寒噤。房间光线不好,又有种说不出的难闻的味儿。五舅那些不断的话。隔壁小房间里勇嫂在烧饭,老咳嗽着,每声都悠长得透不过气来,而且似乎用了全生命的在咳,像想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怎么过这样的日子?”他想。

他以前虽然知道他五舅过得不大宽裕,可是他总觉得……要怎么说呢?他当然不会想到五舅住着装满了电灯的屋子,地毯,差人,出去是汽车。他知道梅轩老先生只有三十四块钱一个月。不过五舅总是个读书人,是个做官的,对不对。而他过的是这样的日子!总而言之,这和他所想像的五舅的生活是两个世界。

“我呢?”他问自己。

刘秘书说也许可以给他找个录事之类的事。

“我不会跟五舅一样,”他想。

他站起来,拿根烟,用种熟练的姿势去擦火柴。

“第一,我不吃酒。第二,家眷在乡里……”

不管三七二十一。找到了事总是好的。他要是当了录事就跟五舅一样。五舅念了一辈子书也不过是个录事:他马上就得跟五舅“平等”了。他心跳了一下,忽然觉得五舅怪可爱起来。

“五舅!”

“晤?”

“你老如今……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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