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来的几天老睡不着,可是现在似乎也惯了。他简直在当兵。晚上睡着兵床,书架子似的,一个架子上下要躺两个人。房间里说不出有种什么味儿,也许有点像脚臭。早晨吹早起号就得穿衣,还得上操——那位沈上士起劲地教他们跑步,立正,许多玩意。一个上士瞧来够多伟大!吃饭四块花边一个月,饷金里面扣除。

弟兄们个个都仿佛怪快活。一过了办公时间,大家都得想法子乐一下。谈话起来毫无顾忌,一点也不介意什么面子不面子。沈上士虽然是个上士,可是并不显得比一般人高些:谈话的里面总少不了他。

那天引白慕易进来的麻子传令兵爱喝点酒,晚上把他脸上每个麻孔都染红了就有了劲儿。

“老沈,来喝点儿。我得拍拍上士的马屁。”

他们四五个坐在一堆,拉着谈天。男人们的嘴里老离不了娘们儿。他们用最坦白的话来描摹某个女人,或者叙述他自己的经验。他们不像上等人那么着,谈到性器官是有好几打文雅的术语或者学名来代替的,这些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干脆,要谈就谈,把最不绅士的土语句来描写两性事件。一段故事一完,他们就纵声地笑。说的笑话也得涂上肉的色彩,不然便逗不起一张笑脸来。

白慕易红着脸。

“糟了心,这比裁缝还下流!”

他感到心脏肺脏都在一上一下地翻着。这批下流家伙就是他的同事!他想走开去。可是外间太冷清。

摸摸他那突出的颧骨,他瞧瞧他们每张脸。

沈上士也比一般弟兄们高明不到哪里,亏他是个上士:他也跟在里面痛快地谈,起劲地笑。

“白慕易你干么不过来,”他说。

“好。”

不用说是不愿参加进去的。他怕拂了别人的好意,于是在褥下面翻着,装做找东西的样子。

别人那些热烈的谈笑忽然使他有点嫉妒起来。

一个人出了屋子。

三两笺电灯像很疲倦地歪着头亮着。有点风,吹到身上要打寒噤。时时有几声蟋蟀尖锐地叫着,叫两声又打住,仿佛是不得已才叫的。远远的电汽厂在轰轰地响,似乎每声响都打着他的胸脯。可是房里一哄出笑,就把所有的那些什么“籁”都掩住了。

他只有一个人——一个人。他觉得他一个人在另外一个宇宙里。这宇宙一无所有。这宇宙只有他一个人。

又回到房里,他问袁国斌要了支烟。

麻子一把抓住白慕易。

“你这忘八蛋,好像有心事似的。”

“没有,”他极力镇静地说,可是声音打战。

大家瞧了他一眼,又回到他们原来的题目上面去。

白慕易皱一下眉。他打算跑到热闹的白骏家里去。不过一去定得遇见升了官的王老八他们——他们又是别一个世界里的。五舅,那又是一个世界。白慕易有点惶恐:不知道他白慕易的朋友究竟是哪班人。他于是木然地坐到麻子对面。

他们的话没一点装饰,这使白慕易有点感到得着了实惠的一些东西。他平素所不敢说,不好意思说的,都由他们嘴里进了出来。当然这些话并不是没兴味的,只是太下流。他不言语。他想不去听他们的,可是他们的话像螺钉似地只旋进他耳里去,愈旋愈深,拔出来是不可能。脸子始终热着, 一直热过了耳,热到了额子上。他在肚子里说:

“怎么办呢,我愈变愈下流了,真糟了心!”

麻子喝了酒,劲儿更足。

“我再告诉你们:吴司书听说她一定要个将官才有资格操她哩。”

“啊呀得了,”额头有个大青疤的臭豆腐干说,  “他凭什么去攀将官!这样的人在老子面前脱了裤都不会……”

话杂得听不明白了。

上士就告诉他们:这位吴司书准没人要,上士他自己都声明绝对不要,她不漂亮,不活泼,不大方。

“太不大方了,”他很快地说,  “——看见一个男人就像恨不得要钻到地里面去:倒是这种女人顶骚,一看见男人她就想,‘啊呀,他想操我’……”

话锋弯弯曲曲地一转着,谈到那些长官。

上士说:

“越是官儿小,越是架子大。”

这些话使白慕易有点满意。他一点不感到惭愧地插了进来:

“为什么官小就架子大?”

渐渐地白慕易就活泼起来,仿佛一个窒息将死的人给弄得苏甦过来。在这种谈话中,他一点也没时间去想到他自己要是当成了录事,别人会不会这么着谈到他。同时他也忘了他以前所羡慕着的白骏这班人,正是现在恶意地讥笑的对象。他像从什么地方一步一步跨到什么地方似的,一步一步地起劲。到最后他也去呷麻子杯里的白酒,也去拈一两颗油花生,不过姿势不大妥当,手动得迟钝,不如别人的熟练。脸红得像猪肝,略提高了嗓子,话一出了口唾沫就飞舞了开来。先前的高兴消失得连他自己都不诧异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感到的只是痛快,满意:可是这种快感只像是被逼着而有的,似乎有谁鞭策着叫他这么着。他热烈地等别人的话一打住,他马上就接着来。推敲着每句话,定得谈来动听,逗得人笑,努力地把些刻毒,轻蔑,恶意,放到话里去。不过有点糟糕,无论你怎么努力,一比到弟兄们总差得远:别人像训练了七八年似的,不用想一想就能说出最中听的话,大家哄出笑来。白慕易一意识到这个,总得把身子不安地扭一下。

“我讲这些话,跟这些人,算不算失格?”他偶然也这么想几回。

上士说着话,常轻轻地叹气,像不好意思把这叹声扰乱弟兄们的痛快,他叹得只有他自己听见。

“吴科长今天又寻你的错么?”上士问红眼睛的王传本。

“可不是么,他……”

于是大家抢着说起来。

白慕易记起吴科长那萤火似地放光的和尚头,他把微笑挂在嘴角上。

一谈到吴科长,王传书就绷住了脸。仿佛从什么高处摔到一个深坑里,大家从欢喜突然沉在严肃中。白慕易记得他脸上有微笑,有点不合时宜,就拼命忍住。可是努力要忍俊却很不容易办到,他愈想到那和尚头——要是用手去敲一下,定得“嘎”一声响的,而且……白慕易转过了脸:怕别人瞧见他还当他是在因王传本吃了亏而快活。他现在没想别的,只希望自己能跟这班人融洽起来,跟每个弟兄都要变得调和点。他努力地去想这班有点下流的人跟他是一伙的,应当插进去算做他们的一分子:他拼命地要去适合他们,虽然这使他很费劲。在说到那些办公厅的职员时候,他觉得非跟现在这班人站在一起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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