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跑出大门,一直往前走。奔了这么十来丈路,他可懊悔起来:这么冲出来算什么呢?……可是他太太定得追出来的,也许还得惊动一些邻居来劝他回去。一听见后面脚步响,他就——

“是她!”

可是他应该走快点,使她们赶不上。

后面脚步加紧地赶着。他感到种胜利的快乐。他走得更快。

可是后面短促的步子追上了他。

像竞赛步行似地,他当然更那个:差不多是跑了。他不侧过脸去瞧那与赛者。

“来了,来了!”他几乎失声笑起来。

可是……可是……那短促的脚步跟他并着走了,再一秒钟,那短促的脚步走到了他前面。别人还是急忙地尽走着,脑袋没有偏一偏瞧瞧什么地方,一直对着前面走,而且……

“娘卖pi!”

梅轩老先生自己也不知怎么个冲动从肚子里骂着。……

我的意思是想要说,他的太太或邻居没来追他。这位跟他竞走的只是个路人,矮小个儿,背微微有点驼,仿佛有点像一寸五分丁先生。

“娘卖pi!”第二次骂。

他放慢步子。他老带着仿佛是期望的心情回头瞧。

老子不回家了……听他们去,看他们怎样活法!……娘卖……”

走了什么半里多路,他感到疲倦。他想他不该出来。

马上就回去,还是?

可是总有点那个。

结果回是回去了,不过很迟。一直到第二天他不开一句口。五点钟从“衙门”里回家,他几乎不敢进房:怕勇嫂已经逃了。

“梁先生下衙门了?”房东太太招呼着。她脸上堆着奇怪的笑容。

梅轩用了打太极拳的姿势走进了房。

“勇嫂呢?”

老太太用下巴指指隔壁。

“还好,”他透口气。

“什么?”

“没什么!”

可是心头还沉重着:仿佛祸事总得来到的,虽然不知道日子。据他推测,勇嫂这种主意定是个什么坏蛋给她打的——譬如白骏,邱七,或者甚至于是卫复圭,是李益泰,也许是白慕易都说不定:总之是这些坏蛋。他想像得到勇嫂怎么跟那类家伙调笑,一面嘻嘻哈哈一面咳嗽。那类坏蛋怎么在她酱油色的脸上起劲地嗅着,轻轻地咬几口。她那用刨花胶着的头发怎么散乱着,额前崭齐的浏海准是一根根竖了起来——给刨花胶着,头发都相当地硬的。……他甚至于想到……不过这有点猥亵,不说出来也得,因为他想像到了脱去一切衣裳的勇嫂。……那棱形的腿……

梅轩老先生想着想着腰疼起来。

接着又想到……

“娼妇!”他喃喃地不给谁听见。“梁家里第二个娼妇!”

第二个?

他自己是那么说的。至于第一个是谁,我想不必花时间去考了。

“我想我已经到了绝境了,水尽山穷的时候了。……裁员……你看裁了之后还有什么办法!……做了一世的牛马,如今还要受儿子媳妇的逼。……你平素对他们太姑息……”

老太太不言语:梅轩老先生叹气的时候她老是沉默着的。

隔壁汽炉子发怒地叫着。勇嫂故意似地用了很重的手脚放锅子放碗:每这么着发出一声沉着的响声,梅轩老先生的心脏就似乎给打了一下。

他拿一双发红的眼瞧着通隔壁房的门。

“勇嫂,”老太太压低了嗓子,像怕她丈夫听见似的,“勇嫂,勇嫂。”

“Khur……唔?”

“你就轻些罢。”

“听她去!”梅轩老先生叫着。“她不打碎几个碗心里总不痛快的。”

晚饭的时候他瞧到她的眼里:想看出那里面可有没有淫荡。勇嫂老把眼睛钉着自己的饭碗。

“她不敢看我,”他想。“她不敢……可见得一定有什么……”

一个男子突然踏进房里来!

梅轩老先生打了个寒噤,马上侧过那张挛痉似的脸来瞧那男子。这举动很快,使人疑心他脸子划过空气的时候发了“沙”的一声响。

那男子取了他那博士帽对一双老人鞠个躬,又把帽嵌到后脑勺上。

“他公然敢来,”被敬礼的老先生想,  “吓,他公然敢来!”

老先生瞧瞧勇嫂又瞧瞧那男子。

老太太也这么着瞧了一遍,还瞧瞧他丈夫:他的心理她全明白。

“吃了饭没?”老太太问。

“早吃过了,”那男子笑着就坐下来:真糟糕,坐在梅轩老先生的背面,也正是跟勇嫂面对面的椅子上。博士帽映在板壁上成个可怕的大圆脑袋。

“从哪里来?”梅轩老先生绷着的脸回了过来,就连身子也侧着了。没留神把碗里的饭粒掉了几颗在地下,他赶快检起来塞到嘴里。

“从屋里来,”那个保持着他的笑。  “我的事情快要成功。……唵呀,再不成那真没有生路。……”

“什么成功?!”

“昨天……”

于是叙述着,他跟白骏去找了好几次云处长,到昨天云处长问他会不会写小揩。

“……‘会写。’……就叫我写一张试试看好不好。写的是……写的是……是什么‘天下’……”

“什么‘天下’?”轻篾的问。

“唔,是的,是……”红着脸说,“是‘天下为’什么。……”

“天下为公?”

“唵,对了:‘天下为公’。……后来……”

后来云处长说,“行。”大概要叫他干个抄字的官儿。

“不过不晓得有几个花边一个月。要是不够用,那又糟了心。”

“有没有到差?”梅轩老先生衔了一口饭,含含糊糊说。

“还没有下委,”那个声音带颤。  “大概明后天吧。不过……”拼命镇静着,“不过说不定会变卦。”

“那不晓得。”

老太太插进来:

“有个差使总是好的,不然真是!……你这一次再不要嫌大嫌小的了,闲下来才真要命哩。……要是钱多还是留几个钱的好。……家里大概也是等着要钱用了吧。……”

“家里倒……唔,信是写过好多次数了。”

梅轩老先生不言语,眼睛更红,脸部的青筋突得比先高,喘着气。他感到更难受:隐隐觉得他所仅有的一些东西已经给白慕易夺了去。他梁梅轩是真正走到了绝境。

“完了!”他在心底里叫着。  “……真古怪,这种不学无能的家伙也要当录事!”

也许这是个梦:这梦可真不高明。可是他希望这仅仅是个梦——一个长长的梦。这梦什么时候做起的?三年以前,恐怕是。不,是他青年时期做起的,还是住在故乡,还没有破产,他睡在挂保险灯的房里:事实上他没有老去,也没这一切糟透了的厄运。要是一个呵欠醒来,他还是那么年青强壮,是个前途无量的英雄。太太也正是新娘子,丰满,漂亮。这一觉醒了之后,他真得好好地做人了,将来别人就得把他的事迹光荣地写在历史上面,使后代人知道他这位伟大的人物。……

快点醒来罢,这个鸟梦他真做得厌了。……

“只不晓得那个写字差使有几个花边一个月,”白慕易说。

梅轩老先生亲切地听见了这句话。他亲切地瞧见了亲切的一切:老太太脸上的皱纹和头顶上漆似的黑墨,不大亮的灯,厄运,饭菜,淫荡的勇嫂,贫穷,被裁的恐怖,衰老,白慕易的博士帽。

于是梅轩老先生的鼻发了一阵酸,他把眼垂下瞧着他手里的饭碗,老半天不抬起来。

沉默。

白慕易心跳着,想要说几句话,可是想不出题目。他很愿意谈自己的事,但极力抵制住:怕别人瞧出他的高兴。过了什么十多分钟。他不大顺嘴地说:

“你老常看见刘……刘秘……”

梅轩老先生突然问:

“邱七抓去了,是不是?”

“没有。听哪个说的?昨天夜里我还看见他的。”

“哼,真怪!”

梅轩老先生只吃了一碗饭。他吃起饭来虽然不大细嚼可是吃得很慢。一扒空了碗,就把筷子带着扔的姿势放下。一根筷子滚到了勇嫂那边,老太太就瞧了他一眼。那一根滚到桌子边,于是劈的一声掉在地上。平素他吃到最后一碗的时候总得把碗里的饭粒扒干净,一颗也不剩的,可是这回他不。碗底里还留着十来颗,像地板上的水烟疤。

勇嫂只顾着把几个空饭碗叠起来,不去检起地上的筷子:梅轩老先生有点气,可是不好意思说。他认为是勇嫂瞧他不起。他用了很大的劲把地上的那根筷子一踢,它就怪可怜地逃到靠墙的椅子下去了。

那个带博士帽的人瞧出他的五舅有点异样。他懊悔他不该来。

“真是古怪,”梅轩老先生咕嚕着,  “叫人家写字给他看:他会看个屁!……偏生不怕肉麻,这忘八野种子,娘卖pi的!……”

“哪个?”白慕易吃惊地问。眼睛可没对着他五舅:只对着勇嫂,瞧着她一面咳一面拿碗盏到隔壁房去。

“云士刚!”五舅答。瞧瞧勇嫂,又深深地钉了他外甥一眼。

白慕易感觉到——只是感觉到——那老头儿钉了自己一眼,他震了一下。过会他漫不经意地:

“云处长不会看字么?”

“看字!”那个嘴唇两角往下弯。  “他晓得个屁:他猫屁不通。……那小子今天居然……也不过小人得志。……老子看他长大的,老子向来晓得这野种子没出息。……居然处长,这世界!……这小子也居然处长,这世界还有什么……什么……你看看!……”

“我也听见讲云处长不通,他……”不安地说。

“那当然。那当然。那……娘卖……”

隔壁勇嫂爆出一大批的咳声,把一切的声音都盖住了。

梅轩老先生讨厌地皱皱眉,等别人咳完了再说话。可是不大有希望:别人一个劲儿尽咳着。梅轩老先生只得做点别的事:拿小指去剔牙缝,把剔出的一些东西弹到地上。这么着干了三五分钟,他掏出两支烟,给白慕易一支:上面沾了他小指上的唾沫有一块湿的。

白慕易站起来找火柴不着。

老太太想要勇嫂拿火柴来,叫着:

“勇嫂,勇嫂。……勇嫂!……”

可是这种叫喊埋在咳声里面了。

“我去,”白慕易往隔壁房里走。

这位老先生觉得自己给摔到了一个深坑里。他很快地用种急促的低音对老太太:

“去看看,去看看!”

那个慌张着脸,有点麻木。……

“娘卖pi!”

他咕嚕着骂一句,颠着脚尖走到床边,爬上床,拣个宽点的板壁缝去偷瞧着隔壁房——

勇嫂。白慕易。

只有他俩。……

可是并没瞧出什么道理。那男的擦了根火柴点着烟。一句话不说。一句话不说,那男的带着火柴盒预备走到这边来。那女的专心在咳嗽,连瞧那男的一眼都似乎没有工夫。

“娘卖pi!”

老先生嗓子里说了一句。他反而感到很失望似的。于是很快地蹑着回到原来的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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