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已经下午三四点钟了。

他希望借钱那回事是个梦。可是王胡子站在窗外,鬼鬼祟祟的样子。

“县长醒了么?”

接着跑进房来,问白慕易预备什么时候还胡老大的钱。他告诉白慕易,胡老大很有势力,省长大总统都得让他几分。

“而这笔钱是我做的中人,所以……至于我……在县长看来当然算不得什么。…………并不是我敢向县长催钱。……”

“我晓得,”他喉管里像有什么给梗住似地说。“一共多少钱?”

“二十五的八十:一百零五。还有个六十:一百六十五。不错,还有个四毛:一百六十五块四毛。……数目当然不大。可惜我没有钱,不然我垫还一下也不要紧。……在县长当然不算什么的。……”

“唔。我只要……我稍为过几天……”

这晚白慕易没钱吃晚饭,李益泰老不回来,他就很早上了床。可是睡不着。

他把赌钱的经过回想了一遍。他有点奇怪:干么王胡子那批穷鬼有这么大的赌局。他老是先赢后输——不过这只能怪自己的手气。……借据上的数目不错么?

也许王胡子当他真是阔人,大家来对他使一点……

可是又觉得这种思想太侮辱王胡子了。

“王胡子他们都是好好的人,他并不是杨贵生。”

钱是总得还的。……李益泰还不回来。……

胡老大很有势力,“省长大总统都得让他几分”。

“要是同胡老大做了知己,他还可以替我……”

他心跳想来。一和胡老大要好了。他可以托胡老大给他向什么大官面前介绍一下。也许真会当县长。……看相的都说他鼻子长得好,现在正交鼻运。

“想法子还钱。”

还了钱才说得上谈交情:一步一步地来。他不用专靠李益泰——这家伙荒里荒唐地靠不住。得罪他都不要紧,准得逼出他一两百块钱来。

他轻松地吐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就到李益泰房里。李益泰还没起来。

“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二点多了。”

白慕易坐到床沿上,瞧着李益泰。

“李先生,你一定要救救我。”

“怎么!”那个吓一跳。

“我要两百块钱用。无论如何要你想法子。”

“怎么回事啊?”

“你不要管。无论如何要你给我。”

“我哪儿来的钱呢?”

“那些东西总卖得了几个钱。”

“别人的呀,”那个跳起来。  “我要是有钱你当然也有,还用说。”

“那个旅长是哪个,你告诉我,我去找他。”

“你疯了!……究竟怎么回事?”

白慕易想:要不要告诉他?

说了罢。

李益泰叫起来:

“你受骗了!”

“怎么是受骗?”白慕易不高兴地说。“王胡子他们都是读书人,好好的人。骗人么?”

“糟糕糟糕!怎么办呢?”

“你要给我。……救救我罢,救救我罢,李先生……”

“没钱怎么办呢?”

可是白慕易颤着声音老反复着同样的话。

“我没办法。……你怎么会赌起来?……”

沉默。

白慕易站起来。

“你非给我不可。我不相信你没有钱。……你可以向你那个旅长设法。”

“干么非给你不可?”那个瞪着眼。

“你……你的那桩事……你……”他嘴唇发白。“你非给我不可!”

李益泰大声说:

“我管不着!……我好意把你带来,瞧你可怜,你可……你却来诈我!……”

“告他!”白慕易在肚子里说。“告他!告他!”

他跑到自己房里,把剩下的几包土拿出来。可是他不好怎么办:别人瞧见了得疑心是他贩卖烟土哩。他愤怒得脑袋都要裂了。他楞了一会,就冲到李益泰房里去,把那些包裹放到桌上就走了出来。

“老白!”李益泰叫。“老白!”

到哪里去叫?——告他!可是他不知道要用怎么一个方法去告。

李益泰披了衣,扣子也没扣上,袜子也没穿,拖着鞋子冲出大门来,把白慕易拉了进去。

“你发什么傻劲儿啊,老白?……你真的想告我,是不是。”

那个闭住嘴,喘着气。

“你真想去告发是不是?……你干么不想想,你自己逃得掉么。……并且那旅长很有势力。……我现在叫你回来是为的你,其实我一点不在乎。”

白慕易觉得要痛哭一下才好。他鼻尖发酸。

“欠了那些赌账怎样办呢,我实在……救救我罢,无论如何要救救我。……”

“好,算我的。我一定设法。我到朋友那儿借什么五百一千的还借得动。……别着急。等我的消息。”

丢下一块钱给白慕易就出去了。一晚没回。

“姓李的骗了我!”

一定是姓李的一个人得了钱,不分给他。别人利用他,叫他送东西,叫他藏东西:祸是他的,钱是别人的。

“什么旅长!一定没有什么旅长。哄人的。……糟了心,上当了。……告他!”

可是他自己也得有点罪名。……

他在自己房里打旋,把博士帽取下又带上,带上又取下。想到李益泰那张抿着的嘴。想到王胡子。想到自己身上只有八毛大洋。想到推牌九。想到胡老大。

“胡老大很有势力……”

和李益泰绝交罢。他可以和胡老大做好朋友的。

跨出房门,他往王胡子房里走去。

“王胡子,今天我们去买点菜,打点酒,你去邀胡老大来吃中饭好不好。”

白慕易很得意:他有了主意。他对胡老大表示亲近,说着交朋友的难。

“像那个姓李的,同我同一天到会馆里来的那姓李的,就千万不同他交朋友。……胡老大先生再吃点酒。……我看不起姓李的。他简直下……”这里他忽然放低了声音:“他还贩鸦片烟哩。”

他瞧瞧那两个的脸色。

“唔,贩鸦片,”胡老大说。“他很多熟人么?”

“我只晓得他有个什么姓潘的,常常买他的:我晓得他买过两次。”

“姓潘的?”

“唔姓潘的。在文庙街六号。”

胡老大没表示什么。

“胡大先生熟人很多吧?”

王胡子插进来:

“什么朋友都有,他。”

“胡大先生可以替我……替我……或者给我想个法子……或者……你可以替我介绍介绍……”

“要干哪一路?”

白慕易心狂跳起来。

   “我……我……”

“弄个县长干干好不好?”

可是王胡子告诉胡老大:白县长以前说过,他不愿再当县长了。

“不过也可以。我是……”白慕易说。

“好,”胡大先生啜了口酒,想了一会儿。“我可以想想法子看。……不过得花几个钱。不过这个我可以借你一笔,先垫一下。”

胡老大这家伙很有把握。他白慕易交了鼻运。欠胡老大的钱,将来可以还他的。

“李益泰真混账,”他肚子里说。“骗了我到这地方来。……”

不过李益泰要不骗他到这儿来,他就无从和胡老大做朋友。

白慕易喝了点酒,莫明其妙地高兴,找着这个说话,找着那个说话,大声地告诉别人李益泰是个骗子——拐别人的钱,贩鸦片烟。

“他骗了我两百块钱。他如今不好意思见我,不敢回来。”

可是这天晚上他回来了,一瞧见白慕易就说:

“为了你的事我跑了整整两天。现在可不愁了:有个朋友答应借给我两百五十块——二百五哩。……”

他就笑起来。

白慕易取了博士帽搔头,把脸上所有的皱纹都深皱着,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他对李益泰不起。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二百五十!他就得有二百还了账还有钱剩。当然不是吹牛:瞧,李益泰掏口袋哩!

“二百五十……”白慕易昏了似地念着。他用全生命的力瞧着李益泰那只掏口袋的右手:伸进口袋了。拿着了。得抽出来了。……

心狂跳着,他把手掩住嘴,像是怕心脏跳出来。他想像那大卷票子。他觉得他应该拥抱李益泰,应该跪在李益泰前面,应该……他不知道再应该怎么着。他对李益泰不起呀。

李益泰的右手终于抽出了口袋!——李益泰掏出了一块黄灰色的手绢,揩揩鼻孔,又把它塞到口袋里。

白慕易并不感到失望,只是像和许多人打过一场架之后那么疲倦: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哼着鼻问:

“钱呢?”

“当然有,明天。明天我一早就去拿。……分给你二百:够了吧?”

“够的够的。”

临走白慕易问李益泰要了一百铜子做明天的饭钱。

“其实我明天回来吃中饭的,”李益泰说。“那朋友答应明天上午给我。我一拿着了就回来。老白你等我回来吃中饭:咱们再上那四川馆子。”

“唔。”

明天李益泰没回来吃中饭。晚上也没回。甚至于第三天也没回来。第四天。第五天。李益泰到哪里去了?

王胡子天天来问白慕易讨胡老大的债。

“糟了心,糟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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