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悲愤忙乱间,不覚到了晌午。他们还没有想到向那里去。

太阳光逐渐的强烈起来,晒得他们有些发燥。一片的荒原,没有一株绿树。从早食后,还不曾吃过什么。个个人腹里的饥虫开始有些蠢动,可是连热水都无从得到。

“取最近的一条路,还是向扬州去吧?李庭芝是认识的,见了面,剖析明白,也许误会便可销息。”天祥道。

“扬州是万不可去。说不定,不分皂白的便被当作了奸细,”杜浒说道,他的心还在作痛,怨恨淮将们入骨!

金应饿得有些发惨,他早上吃得太少,急于要随同出来看城子。“就是到扬州去罢。”他道,“死在自己人手里,总比死在鞑子刀下好些。徘徊在这旷原上,总不是一回事。”

“扬州万不可去,”杜浒坚决的说道。

徘徊,彷徨;逐渐向东倒的人影映在荒原上,也显得踌躇仓皇的样子。

小西门开了。金应喜得跳起来,还以为是再迎他们入城。但杜浒却在准备着最后的一着,以为有什么不测。

两个骑士从城里跑了出来,城门随又闭上了。这两骑士到了文丞相面前,幷不下马,说是义兵头目张路分和徐路分,奉命来送,“看相公去那里?”

天祥道:“没有办法,只好去扬州,见李相公。”

张路分道:“奉苗安抚命,说相公不可到扬州去。还是向他处去好。”

“淮西为绝境,三面是敌。且夏老未见过面;只好听命于天,向扬州去。”天祥道。

二路分道:“走着再说。”

茫然的跟随了他们走。城门又开了,有五十人腰剑负弓,来随二路分。他们带了天祥们的衣被包袱来送。行色稍稍的壮旺。但那二路分意似不可测。

余元庆悄悄的向杜浒道:“这一带的路径我还熟悉,刚才走的是向淮西的路,不是到扬州去。且站住了问问看。”

二路分却也便站住了。眞州城还蜿蜒的在望。城里的塔,浴在午后的太阳光里,也还挺丽可爱。但天祥的心绪和来时却截然的不同,还带着沉重的被摈斥的悲愤。

那五十名兵拥围住了天祥。二路分请天祥,说是有事商量,请前走几步。杜浒、金应紧跟在天祥身旁,恐有什么不测。

走了几步,他们立在路旁谈。

张路分道:“苗安抚是很倾心于相公的;但李相公却信了逃人的话,遣人要安抚杀了丞相。安抚不忍加害,所以差我们来送行。现在到底向那里去呢?”

天祥道:“只是向扬州,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扬州要杀丞相怎样办呢?且莫送入虎口。”

“不,莫管我,且听命由天。”

“但安抚是要我们送丞相到淮西。”

“不,只要见李相公一面。他要信我,还可出兵,以图恢复;如不信我,便由扬州向通州路,道海向永嘉去。”

张路分道:“不如且在近便山寨里少避。李相公是决然不会容丞相的。”

“做什么!合煞活则活,死则死,决于扬州城下!”

张路分道:“安抚已经预备好一只船在岸下。丞相且从江行。扬州不必去。归南归北都可以。”

李路分只是不开口,恶狠狠的手执着剑靶,目注在文丞相身上,仿佛便要拔剑出鞘。金应也在准备着什么。

但天祥好象茫然不覚的;听了张路分的话,却大惊。

“这是什么话!难道苗太守也疑心我!且任夭祥死于扬州城下,决不往他处!”

二路分见天祥那末样的坚定与忠贞,渐渐的变了态度。李路分道:“说了实话吧;安抚也在疑丞相;他实是差我们见机行事的。但我们见丞相一个恁么人,口口是大忠臣,如何敢杀相公!旣是眞个去扬州,我们便送去。”

金应对杜浒吐了吐舌头,但他们相信,危险已过,便无戒备的向前走去。他们走上向扬州的大道。

张路分又和丞相说起,丞相走后,眞州贴出了安民榜,说是,文相公已从小西门外,押出州界去讫。

天祥听了这话,只有仰天浩叹,心肚里分别不出是苦、辣、酸、甜。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暮霭朦胧的笼罩了四野。四无居民,偶遇有破瓦颓垣,焦枯的柱子还矗立在砖墙里,表现出兵火的余威。

他们肚子里饿得只咕咕的响叫,金应实在忍不住了,便向小兵们求分他们携来的干粮。

二路分索性命令他们,把干粮分些给杜浒们同吃;也把他们自己所带的,献上一份给文丞相。

随走随食,不敢停留一刻。张路分道:“经过的都是北境;鞑子兵的哨骑,常在这一带巡逻,得小心戒备。”谁都寂寂的不敢说话。

远远的所在,灯火如星光似的一粒粒的现出。张路分指点道:“这一边是瓜州,鞑子兵大营盘在那里呢。”走了一会,又道:“那边的一带灯火,便是扬子桥,鞑子兵也防守得很严。”

仿佛听得刁斗的声音。在荒野莽原听来,一声声远远的梆子响,格外凄厉得可怕。

到了二更,离扬州还有二十多里路。二路分却要赶在天明以前回眞州城,便告了辞。

他们仍是十二个,在旷野中踯躅着。夜已深,无垠的星空,大圜帐似的罩在大地之上。他们是那样的渺小,在这孤寂的天与地间行走着。

余元庆在前引着路。他久住在扬州,附近一带的道路,比他本乡的眞州还要熟悉。

一天的行路,疲倦得要软瘫下来。好容易见到扬州城。两足是拖着走似的,到了西门。城门早已闭上了,等候天明进城的人很多,狼籍的枕卧在地上。左近有三十郎庙,经过兵火,只存墙阶,他们都入庙,躺在地上憩息着。

城头上正打三更。风渐渐的大起来,冷得发抖。金应从衣包裹取出棉衣来给文丞相披上。新月早已西下,阶上有冷湿的霜或露。金应们凄凄楚楚的互相依靠着取暖。

他们悄寂的各在默想什么,幷不交谈。

不知时间是怎样爬过,城头上又已在打四更。城下候门的人们已有蠢蠢的起身的。城头上也有人在问话,盘诘得极严。杜浒且去杂在他们中间。据说,见得眼生和口声不对的,便当奸细捉了。必须说出城里的住址与姓名来,方得入城。

他回到三十郎庙,对文丞相道:“看情形,扬州是进不去,何必入虎口呢!两淮军决无可作为!李庭芝旣有急帖到眞州要杀丞相,必无好意可知。即使无恙,说服了他,也决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作为的,绝对的犯不着牺牲于此。”

天祥的心有点开始动摇。“那末,怎么办好呢?”

“还是趁早的直趋高邮,到通州渡海,归江南。看二主,别求报国之道。”

金应道:“这里到通州,有五六百里路呢;一路上都是北军的哨骑,怎么通得过呢?不如死在扬州城下,也胜似死在鞑子手里,何况未必见杀呢!”

杜浒道:“你不要忘记了我们是刚从鞑子们掌握中逃脱出来的,在那末严重的守卫之下,我们都能脱出,何况如今呢!虽为路五六百里,决无他虑,只要小心。”

余元庆深思的说道:“此地到高邮,有一条僻径,我是认得的。不过要走过许多乱山小路,鞑子们不会知道这些小山路的,想不会遇哨。”

杜浒道:“况且我们脱出时,原不曾想在两淮立足,本意不是要南趋永嘉,以图大计么?何必又中途变计!丞相以一身系国家安危,必须自重,万不可错走一步。还有,我们的兵士们也还在婺、处等候着我们呢!”

天祥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不错,我见不及此!几乎又走错了一步。那李庭芝,胆小如鼠,决不能有为,我是知道他的;就是肯合作,也不会成功。我们走罢!向海走去!我们的兵士们在等候着!”

本是疲倦极了的,如今却又要重上征途了。为了有了新的希望,精神重复抖擞着,离开扬州城,斜欹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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