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戡大盗义折狂且

举世姝姝尽女流,堪悲习气入阴柔。

当机蓄缩疑如鼠,逐浪浮沉媚若鸥。

谁解横戈驱寇盗,竟能掉舌屈公侯。

古来节侠应无似,读罢还为巾帼羞。

我尝看传奇里边,有个红线女子,在田承嗣百万军中,床帷之间,取他金盒,如入无人之境。承嗣因此惧怕,不敢作乱,后来此女成仙而去。又书中聂隐娘,为老尼引入山中,教他剑术,飞身而上,能刺虎豹、断猿猴。然后挈他入都市,见那贪婪奸酷的仕官,强梁狡险的士民,老尼数他过失,令隐娘取他首级。虽然遇着稠人广众,寂然不觉。咳!如今时那里还得这样人,把这一些作恶害民,再驱除几个,他也因此有些警惕,也是为百姓造福泽。只是杀不得这许多耳。后来隐娘自己配了一个磨镜子的匠艺为夫,也得成仙去了。由此看来,这都是些奇女子,都是脱却脂粉本色,独显英雄伎俩的。但人都道这样事总出自文人戏笔点缀,不是真事。

不知天地间的事,何所不有。有那得志的女中丈夫,如隋时洗氏,他剿除岭南溪洞蛮夷,封石龙郡夫人;唐时唐高祖女柴绍妻,起兵助父,号为娘子将军;金有绣旗女将,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的杨氏。若不得志,他这一种英锐之气,埋没不下,自然也做些事业出来。在我国朝,著名的有瓦寡妇,曾佐胡总制平倭。近日有石囗司女官秦良玉,他累经战阵,在辽东也曾有功;在四川平樊龙、樊虎。谁道女人但会搽脂抹粉,刺绣描花,奇异的守节殉夫,没这种英雄气骨?就我所闻,有个辽东女子,虽是一个不得其志,不能大展作用的,他却能有才韬敛,安命与庸夫为偶,到后来也略见了一些手段,又不为富贵所动,从一而终。这真是当今一个节侠女流了。正是:寒梅一树隐空山,独向清溪弄玉颜。

劲质从交霜雪妒,幽姿未许蝶蜂攀。

这事在万历年间,日本倭奴关白作乱,侵占朝鲜,夺了王京城。国王逃到我辽东边外--他是文物之邦,向来朝贡不缺的--上本请救。这时,中国官长有道:朝鲜是我臣伏小国,若不发兵救援,大不能恤小,失了四夷的心,以理当救。有道:中国与倭奴隔绝,全恃朝鲜,若是朝鲜一失,唇亡齿寒,以势当救。又有道:不当劳中国事四夷,开边启衅,不当救。此是彼非,下廷臣议了几时,定议东征。用都御史杨镐为经略,用都督李如松为大将,调动蓟、辽、宣、大、延、宁、甘、固、川、浙兵马,在辽东取齐。这一动,便有一干废闲降黜的武官,谋充将领;一干计处转王文官,谋做监纪参谋;一干山人蔑片、优童方术,冒滥廪粮;一干偷儿恶少、白棍游手,钻为队峭。好笑:鸳鹭能鹅鹤,猿猱尽虎囗。

何谋能报国,只是吸民脂。

维时有个罢闲参将,姓方,名法坤,祖籍徵州,夤缘了一个营兵游击,领了一枝南兵,带了个儿子方隅,又有几个家丁方勤、方勇、方忠、方兴、方刚等,总是嚼着国家,做他的仆从。一路出了山海关,因各镇尚未齐,着他暂住辽阳城外。当日国家物力全盛,粮饷充足。大凡行军积弊,名曰一千,实只八百,上下通同。就是官来查核,也只循前条旧例。将官个个有财物,兵丁个个有银两。且又加上沿途的赏犒,撞着辽东地面,野餐繁多,食物不贵,那些兵丁手中极其充裕。又不行军对敌,所以大家没事。将官与将官嫖赌吃酒,军士与军士嫖赌吃酒,在在皆然,不但方游击一枝兵如此也。

中原黎庶悲敲朴,绝塞囗貅正啸歌。

这家丁之内,惟有方兴的年纪小,好只有二十二三。年少的人,见了众人嫖,也不免动心。他却道也有些算计,想道:“如今辽阳嫖人的极多,就是似鬼的娼妓,也都长了价钱来了。况且一去看时,同伙吹木屑的又甚多,东道又盛。辽阳女人,倒也相应,不若我讨上一个,目前虽多费几两银子,后来却不要日逐拿出钱来。况且又得他炊煮饭食,缝补衣衫,照管行李。”想来想去,动了一个娶老小的念头了。常日在一个佟老实冷酒店里打独坐吃,闲话中与佟老实婆子说起娶老小的事来,这婆子接口道:“长官,果然你一心要寻个人儿么?我有一个姑夫,姓曲,他少年的时候,极会些武艺,极是有名的人。如今也老了,他有个女儿唤做云仙,也生得几分颜色,年纪才十八岁了。他要招人,他家事也好过,也有一个儿子,已娶媳妇,他是养得你起的,不必要你养活。长官,你果然要娶,我做替你说这事,没有不成的。只是事成之后,不要忘记了我这门子穷亲戚。”方兴回道:“若得成了这亲事,你便是我的妗母,我便是你的外甥女婿了。我定然尽心来孝敬你这舅婆。”两个说着笑了一回,散去。

这方兴也只当作个闲磕牙,解些愁闷,不料想这婆子果然用心说去。

全凭三寸舌,结就百年姻。

去时,值老曲不在家中,先与曲大嫂相见,道:“姑娘年纪大了,到如今不曾有亲。我着实的留心细访,没有个可意的。昨日有浙江方总兵一个亲用的人,年纪也只好有二十岁,人品生得极齐整。方爷也极信用他,他说的就是,所以极有囗钱,身边的银子也落落动。我想他日后,方爷与他毕竟做些功劳,那一条金带,便是稳稳的了。今现在这里亲自寻亲,间壁祖家、黑家,都肯把女儿嫁他。我给他两家子破了,说穷得紧,女儿又生得丑陋,特来给我外甥女说。两下里年貌相当,若是不出家出征,自在这里了。若是出征,他去了,身边这一块,定然落在你家里。”曲大嫂听了,早已动火,有二分愿意。

正然说话间,老曲走来,曲大嫂便道:“姑婆今日特来与姑娘作媒。”老曲道:“好!好!”叫女儿道:“云仙,来陪姑婆。”他自上外边去,打了几斤茹茹烧,切了几片驴肉、羊肉,一齐在地上坐了。那时儿子曲从规也回来,佟婆又将从前说的亲事,又对他说。说到人品齐整,曲从规便插口道:“这说的不是那五短身材,白团脸儿,不曾有须的那后生么?半月以前,我来看姑娘的时候,见他戴着京帽,穿着玄囗箭衣,快鞋简银囗带,独自一人在你家吃酒,见你叫他方爷,想必是这人了。这人也其实人物尽看得过。”佟婆道:“自古说囗媒,若看不过,我自然也不来说了。难道与你妹子,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好夫妻么?他这一顶纱帽,将来自是不少的。我看你妹子生来的像貌,确乎是个奶奶。”老曲道:“他原是南人,他要南去,可怎么样?”佟婆道:“他又不是方参将的亲生儿子。他征东回来,要在这里住,成家的了。”曲大嫂心里却也要成就这头亲事,忙接口说道:“受恩深处便为家。我一家子待的他极好,姑娘又与他也过得恩爱,他自然也不想回去了。”老曲说了这一段话,就把眼儿去偷瞧女儿。见女儿只把手去撩发,半天一句也不言语。老曲心里想他女儿定然意下亦肯了。佟婆又道:“千里姻缘一线牵,我说的不差。”老曲便点头允,一伙子人吃了酒都散讫。

凭将月下老,绾定足间绳。

佟婆回去,到了店中,巴明不晓,早早的起来,也等不得方兴来,一连稍了几个信去叫他。恰恰的遇着他正值方参将差他出去送礼,又不得闲。隔了两日方回来,走到店中,佟婆迎着道:“好人!我为你费尽了多少心机,费尽了多少唇舌,你却到羊儿马儿,你不要蹉过了这个喜神。”方兴道:“其实是不是闲在家,所以没来。但凭你主张罢,只要个人儿略像样些,会得炊煮针线才好。”佟婆道:“一表人材,百能百会,只管放心。要是娶了的时候,管叫你一脚跌在蜜缸里,快活到底。”方兴听了,满心欢喜,就从身边取出五七钱银子,买些酒肴,在他家佟婆起媒。不上三五日间,一撮一成,用不过二三十两,早已成就这段亲事了。两下里择了一个吉日良辰,拜堂成亲。彼此偷晴观看。这方兴看那云仙:髻绾乌云,脸痕薄带阴山雪。黛飘柳叶,眼溜秋波洌。袅袅腰身,不勾些儿捻。初生月,画裙深掩,一瓣莲新折。右调《点绛唇》云仙也看那方兴:长臂如猿,英姿如虎,磊落赋雄才。更星眸炯炯,丰神奕奕,韬略满胸怀。真是儿家好夫婿,年齿廿囗才。似凤求凰,一双两好,行乐在秦台。右调《少年游》两下里年纪都大,干柴烈火,自然似胶如漆。老曲的家事也尽过的,不用靠女婿。方兴身下也有两个铜钱,性又挥酒。老曲与他取个表字叫旺之。同伙的家丁来暖房吃酒,且是热闹。一家们甚是相得。但是云仙作事灵变,手脚上也利便,性格又极温厚,不大肯言笑。喜的方旺之虽是个少年南人,出身军伍,也不过干些被窝中本分实落工夫,不好去嘲风弄月,两下且是渐帐得过。

轻盈女正娇,潇洒郎方少。

相对足生欢,琴瑟自同调。

似此半年有余,各镇兵已齐。朝鲜求救颇急,经略下令,各路择日过了鸭绿江,向平壤城。此时方游击身边支的月饷,隐落的缺兵钱粮,并所收的军士节献,头除军士的粮犒,总有数千。要代在行囊中,太重滞,要寄在辽阳去处,又没得托相识的。心生了一计,申文总镇,道在燕日久,硝磺铅弹弓箭多有损坏缺欠,乞给批回南救买,就差儿子方隅,假作名色把总,乘机回家。选了六个健丁,拜两个护送。此时众家丁俱各在辽日久,朝日嫖赌浪费,到如今也弄的没得看,没得赌了。倒不如方兴一窝一块,手里还得从容。众人也有些醋他,合口道:“方兴年纪少壮,又耐得辛苦,该方兴跟了公子去。”方参将听了众人的话,就遂即差了方忠、方兴同他们去。方兴苦苦的推辞不了,回到家下,好生不乐。

新婚方燕尔,相得如鱼水。

怪煞风浪生,催人别离起。

没奈何,只得对云仙说:“我在此处,与你甚是相好,你一家待我甚厚。不料主人差我送公子回南去,目下就要起程。我掉你不下,如何是好?”云仙道:“你此去不知何时回来?既放我不下,何不与你同去?”方兴道:“我怕你父亲不肯舍你去。”云仙道:“嫁鸡逐鸡飞,却不道出嫁该从夫吗?”次日,方旺之果舍不了他,开口对老曲说。老曲摇头道:“你自去罢,这女儿我可舍不得。”倒是云仙道:“父亲,你当不仔细,如今我是他的人了。若是他抛了我去不来,岂不累你老人家么?”方兴又央佟婆去说道:“女大外向,你老却不能管得他到底,叫他跟了去罢。”曲大嫂又怕留下姑娘要他养活,也撺掇道:“心去意难留,留下结冤仇。姑娘要去,还听他去为是。”撮撮哄哄,老曲只得依了。

方兴就去禀明公子道:“小人有个妻子,要带了同去,小人自备鞍马行粮。”方公子道:“女人同行,未免累缒。”方兴道:“一路上也是男扮,多一个人,路上也壮些观。”公子道:“你去自己度量度量,要是带去,须带得方可去。”方兴就买了匹点子青卷手鞑马,制些衣服弓刀,买到家中。云仙把刀看了一看,说:“这刀只好切菜。”方兴看见,吓了一吓,说道:“这弓已有五六个力气,还说是软?公子怕你不会骑马,你且试骑骑看。”方兴初意自骑这点子青,拣匹稳的马与他骑。这一番见他会开弓,就把他的坐骑给他骑上,看他驾驭。门前是个空地,方兴待过了马来,这云仙一拍鞍子,跳上马去,加上一鞭,撒了一撒辔头,四个锡盏子搅雪的一般飞去。

去若辞梁燕,自如掠地风。

轻红飞一点,桃泛禹门中。

须臾数里,跳下马来,面不改色。方兴咬着指头道:“我却看不出,你有这样伎俩。”去拿了几张弓,任他挑眩挑选了两张,夫妇佩带。夫妇各一口好刀。这一日就起了程。

云仙与方兴一般,带顶绒帽,头上狐尾围脖,玄囗箭衣,白绫裹暖腰,脚踏一双快靴。左弓右刀,一壶箭,壶中一面小小令旗。拜别了老曲父子、曲大嫂,飞身上马。

寒毡一点覆云阴,不扫娥眉懒插簪。

驱马春纤时露玉,问程絮语欲铿金。

余香挥袖飘犹远,巧态迥身弱不任。

疑是木兰归入塞,丰标直可付清吟。

老曲在门前,洒泪相送,道:“大姐保重前途。”叫他哥骑了马,远送一程。赶上大队,总是十骑马,哨马中各带了千金。方兴领妻子见了方隅,他把眼一睃,见他尽有好几分人物,但他一心只顾在银子上,也不去思及女色。一行人自河东到河西,过广宁、锦州、宁远,抵山海关。主事验了批文,放进。一路早行晚宿,渴饮饥餐。云仙拴行李上马快便,不要人服事。方忠还道是个寻常女子,说:“嫂子腰疼么?少了琵琶,做不得昭君出塞哩!”云仙也只是不答理他。

到了雄县,便有两个不尴不尬的,搀前落后,傍着他这一干人同走。众人倚的是人多,彼此也都放不到心上。这云仙早已会意,他把弓遂出了袋,绾在右膊上。方忠见了,道:“嫂子,你也开得弓么?你递这等一枝箭,与咱瞧上一瞧。”这云仙也只笑而不答。离了任丘十余里地,日将沉西的时候,只听见风响了一声,那两匹马从后面撞上前去。云仙见了,将两只脚把马的前足拘了一拘,缰绳一煞,就落在后边。见那两个人放一枝箭,早从方公子的耳根上擦过来。方公子一声“啊呀”,只见一闪,跌下马来。两个军徒急跳下马来扶时,那两个响马已到。拿着明晃晃的两口刀,砍断稍绳,就提哨马。不料想这里云仙一箭已到,强人才提着哨马,左臂上就中了一箭,哨马重,一坠也落下马来,那匹马飞也似去了。这强人待来救时,云仙这里又是一箭,也从耳根边擦来。那强人见势不好,就飞马逃生。说的时候迟,做的时候疾,云仙早已赶来了,跳下马,将坠马强人按住,众人解稍绳捆了。

弓开秋月圆,箭发朔风劲。

纵是绿林豪,也难逃首领。

看方公子时,在地下抖做一堆,两个人搀扶不起。众人撮他上了马,一齐人又喜又愧。喜的财帛不失,愧的是八九个男人没用,还不如一个女子。簇簇拥拥,将强人交付到县里。晚间,方兴道:“我枉了合你相处半年,不晓的你有这样手段。今日虽然得了胜,那响马定不死心,我怕他再来翻冤。”云仙道:“这事也是有的。总而言之在我罢,保你无事。”

次日,又收拾起身。众人也怕响马再来复仇,都有些皇皇惑惑。方公子道:“云仙,我这性命在你身上了。这一来他定然伤人。”于是云仙在前,九个人在后,弓上了弦,刀出了鞘,紧紧簇做一团走。云仙笑道:“怎这样的慌张?”行的将近景烟,果然七骑又从后跑上前面,云仙叫众人合公子列在一边,他带着马,立在当道。他那里放下一枝箭来,被他一弓稍打落草间;又有两枝箭一齐下来,他把那弓一拨,都不得近身。身后又四枝箭齐发,他一个蹬里藏身躲过。这云仙便高叫道:“我曲云仙也要还礼了!”正待放箭,只见那些强人滚鞍下马,喊道:“不要放箭!咱们不知是女将军,冒犯虎威,如今再不敢了。”云仙道:“你既知道了,去罢。”言毕,只见那七个响马,果然跳上坐骑,向南而去。

猎猎西风月色低,妖服虏只单单骑。

笑来巾帼偏豪杰,羞杀弓刀介胄儿。

原来云仙父亲,当初也做这买卖。云仙十四五了也随了出来,力敌万夫,百发百中,北地上尽知名的。因老曲年老,家道也好过,不出来了,故此有这节事。云仙回看公子,正伏在马上,口里喃喃的许斋云山真武上帝良愿。云仙道:“去了,趱行罢。”公子道:“也说的有理,道他后边来,还从后边去,是个散讫了。他倒上前去,定是这几个弄你不倒,再去寻个人做帮手,断你的路。”云仙道:“他不敢。他是怕前面有不知道的,怕着我手,他所以前去,先送个信,如今一路上可保没事了。”公子道:“这些响马,怎么都晓得你?”云仙讳言道:“我与父亲,常送辽东标往南去,故此知名。”这方公子还半疑半信。所喜一路自德州、茌平、献县,直到邹县,一路上毫没些儿阻隔。宿迁下船入淮,过高、宝、瓜、阳渡江,到了家中,这番是黄金入匮了。方公子孺人出来恭喜丈夫的,问他路上平安。方公子说:“一路上全亏了方兴辽东新娶来的妻子,两次遇盗,却亏他打退了,路上些毫不失。叫做云仙,是天地下一个英雄女子。”令了来见孺人。此时一到家中,这云仙早已另换衣服改装了。

髫绾乌云宫样梳,猩唇一点似朱涂。

些儿不带英雄气,窈窕依然仕女图。

孺人也尊重他。见了云仙道:“一路辛苦了,不要行礼。”不叫他叩首。仔细把他一看,说:“倒也是个轻盈女子,怎做出如许的事功来?”自己去取了一枝银簪、一对银环、两套衣服与他。方公子重赏方兴与云仙。犒劳从行军健,写封家书,着他还到父亲军前。

一家儿初时听得说云仙甚是凶勇,都有些忌惮他争强不伏弱,呼大喝小,不知他却极是温柔气和,绝没有些狼脏态度。方兴自见他路上光景也怕,他却相爱相敬,并不欺侮。一家杓大碗小的,莫不喜他。只是方公子当初钱财上紧,眠思梦想,怕这主财物不得到家。如今也不怕飞去了,却又生出余事来。想道:“我孺人生来憨蠢无才,那像云仙,却生得不长不短,不瘦不肥,眉目儿极疏朗,心性又极灵变,在方兴身边,是一块好羊肉,落在了狗口里,可惜得紧。若是我得他作妾,出入之间,男装相伴,旅邸便不寂寞了。若到了边上,他这般有气力,会武艺,同他去阵去,得了功来,岂不是我的么?是我的这顶纱帽还在他身上。但我要侍着强去夺他,却又不雅。我看这女人,极温和,极善净,好说话,不如在暗地里去勾搭他。勾搭上了,与他计较,把方兴送到父亲边去,我两人岂不快活!直至他回来,我先立了他做个二孺人,也高在了他了。方兴要是来说,我与他几两银子,叫他去另讨,方兴自然罢了。”这才是:只图自结鸳鸯带,不顾他人连理枝。

主张已定。说云仙灵便,孺人喜他,常叫他穿房入室。极质朴的人,向来一件紫花布道袍,二十年不换,如今也穿绫着绵;向来二三十粒一碗粥,两三根臭乾菜作肴馔,如今也美酒肥肉;向来半年不洗浴,一载不篦头,那肥皂面孔再不相会的,如今也鬓发抿而又抿,洗脸擦而又擦,玄巾珀结,朱履绫袜,恭喜个皮湾三个皮眼钱,一个皮踢头陈桥鞋,也与尊足相别。打扮得漆漆碌碌,要来勾引云仙。孺人是本分人,他就开口明央求道:“云仙我实在是看上了。他要得到手,也替了你的力气。我日后的功名还要靠他,要你总承一总承。”孺人道:“我也不阻你的高兴,怕这个人不是好惹的。你可不要失了体面,日后懊悔晚了。”这公子如何肯听?

好酒遇着香醪,渔色得逢姜女。

任你金石之言,只是春风马耳。

可怪这云仙,虽是边塞上人,性安淡薄,又极稳重。这一些豪华光景,如同不见一般;公子说些风话,如同不闻一样。这边公子想日着鬼的,自摸拟道:“我某时说甚话,盯我一眼,似乎有情;我某时说甚话,他不答应,似乎心照;我且做一做试试,看是何如。”便央求孺夫人装病,要云仙在房中服事。着他在房侧边一间小阁子里,与一个二十七八岁奇丑丫鬟小妹同睡。自说夜间好便于出入往来,调理汤药。这云仙明知不便,但不得不依他使唤。公子自与孺人、小妹设定了局。只是这小妹:上灶手腻高一寸,踹街脚泥厚八分。

帚眉螺眼又歪唇,破币袄虫虱列阵。

似这样女子,如何与他同科床?再三要与云仙同榻,云仙到底不肯。自在床侧一张小桌上打盹,道:“夜间孺人相唤,便于起来。”小妹再三来扯他脱衣裳,外床睡。缠了半夜,小妹瞌睡,自脱得赤条条,吹灭灯,放倒头一觉。到了更尽,房门轻轻一响,似乎有个人的脚步响,走进来。云仙惊醒,侧耳听时,脚步声向床边去了。这公子竟上在床上,捧住了小妹。

这原是公子计议的,要云仙在外床上睡,便于来偷。公子一到床边,摸着个女人,只道是云仙,急急的就去下手。小妹也将错就错,不肯做声。只听公子悄悄的道:“好姐姐,我一路上其实亏你,如今你给我做个二孺人,不强似做家人媳妇吗?孺人是烂本分的,家事就是你执掌了。”一头干着,一头说。云仙听了,道:“这厮怀这样狗意,如今他错认定盘星了。”要笑不敢,只听见两个人正高兴时,那病的孺人也不装病了,携了盏灯,竟进阁子里业,揭开帐子。小妹急了,将公子连掀几掀,放不下来。公子道:“不妨,孺人许了我的,他不吃醋。”这也是公子设的局,要孺人冲破了,捉正他做妾。那孺人一看不是云仙,却是公子与小妹,道:“差了!”彼此一笑,把个油盏落在地下。公子满面羞惭,趁这黑影里,走了出房,孺人还笑个不止。

轻那鸭步入兰房,错认刘郎作阮郎。

咫尺天台难问路,油盐酱醋惹衣香。

云仙却来闩了房门。小妹道:“云仙姐,你在那里?我替你吃了半日苦。”云仙道:“怕你也不苦。”仍自和衣打睡。外边孺人笑,公子恼,不肯心死,连日用心伺候他。一日,云仙在房中,将要出去,并没个人。公子急急的跟随,上前一把抱住,就布过嘴去亲嘴。这云仙手脚极快,轻轻托住下颏,下头就把脚往上勾了一勾,左手就用力一肘,只听得咕咚一声,早把个公子跌翻在地下了。

不能勾凤求凰,反跌个狗吃疴。

孺人在房中,听得房门外似山倒的样,响了一声。忙走出来看,却是公子倒在地下,云仙恼恼的在前面走。公子见孺人,勉强挣起,挪着屁股道:“滑!”孺人道:“他的手滑,你哄又哄不得,强又强不来,收了心罢。看他光景,大约恼了。”公子这一跌,反跌得颠撅发,道:“我不得不狠做了。”赶到房中,取了些物件,去叫方兴。

方兴正在房中,听云仙述公子屡次无理,忽然听得公子叫,只得出来看。公子板着脸道:“方兴,你妻子用多少钱讨的?”方兴道:“是自己用二十多两银子讨的。”公子道:“这二十两银子,二十两酒器,还你个一本一利。我不嫌他败叶残花,你另讨一个,把云仙让与我罢。”方兴道:“不知他意下如何?”公子道:“他中千肯万肯,要你答应了,送到我房里来。你休要作难。你原是我的家人,轻则赶你出门,重则装你些罪过,送到官,一顿板子监死你,这妇人不怕不是我的。我还在有天理、有人心上做事。我在这房中专等,你快去打发他进来。”说了,自进去了。

芙蕖碧波中,开花两相倚。

怪他风雨横,分飞落秋水。

方兴也回到房中,把银子放在桌上,道:“天下有这样事,前边还是暗做,如今竟要明夺。”云仙道:“怎么说?”方兴道:“小主人把这银子、酒器给了我,叫我另娶妻室,要你随了他去。你若是不依,道我原是他家人,轻则逐我出去,重则装我些罪过,送了官,监死我,不怕你不归了他。”云仙道:“不然,这主的银子,也装得罪过了。你的意下如何?”方兴道:“你是我的结发夫妻,怎忍的叫他夺了去?”一伸手去壁上拿挂的刀,道:“我去与他拼命。”云仙一把扯住道:“痴子,命没了,争我做什么?”方兴道:“你不是他讨的,不是他家人,和你去罢。”云仙道:“咱逃走了,这便是罪过。他奈何不得我,须奈何得你。这一结还得我去解罢。”方兴道:“你还是舍了我去吗?”云仙道:“也未必舍你,你只要顺着我。”方兴道:“你不舍我,终不然一马两鞍?”云仙道:“也断然没有这样事情。你只管依从着我,我只管随了他的主意去,自有道理。”方兴道:“也罢。”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里边小妹捧出一件紫丝绸袄,银红线绒衬一条白洒线裙,道:“送来与二孺人装新的。”方兴看了,两眼火发道:“我也不讨了,出家去罢。”云仙道:“你要出家,我还与你双修。”这些混话,方兴也拿不着云仙的主意,只是气的跌脚捶胸。云仙自去开箱,倒笼装束。天色已晚,里边着人连连催促,他便穿了装新的衣服。方兴一把手捏住道:“姐姐,你竟去了吗?”云仙道:“不去待怎生?”方兴两泪交流,牵衣握手,要想聚一聚别。里边妇女又来得多,下不的手。云仙又对方兴说:“我去了,你且在这房中坐地,等着我罢。”这一干妇人簇拥着他,竟洋洋而去。

点点青宵更漏长,玉环新进舞衣裳。

管弦咿哑西宫乐,寂寞残灯照寿王。

孺人见云仙也是个崛强人,今日曲从,怕他相见害羞,令:“送进房去,明日相见罢。”一进这房,那些妇人暗地里指手画脚道:“向来是我们一辈人,如今却又做小主母了,是个快活的,有福分。但只是叫方兴是丈夫,还是家人?”小妹道:“如今他也不害我做替身,不跌他了。”

方公子一见云仙进房,事已十分成了。于是先到孺人房中安慰温存一番,然后进房。走到跟前,一把搂住云仙,吃合杯酒,被云仙一掀,把一领斩新藕合花绸道袍,泼了一身。方公子抖了一抖,道:“二孺人,你既来之,则安之,怎么这等?”自己要搓挪他,又怕这些人看见,不像模样。他便把这些妇女推着道:“去,去,去!”囗出房门关了。这些人都伏在房外听他张他。公子见没了人,便捱身过去,道:“二孺人,你试一试,我比那方兴的大似风月,骨气高多着呢!”只见云仙便去解装新衣,公子见了,欢喜之极,道:“正是,我们快睡罢。”那云仙把这两件衣服脱焉,往地上一撩。倒剔双眉,大眸星眼,飕的一声,从膝裤里抽出一把解手刀儿,手指公子,大喝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狂徒!我自辽东一路上保护你回来,不但钱财不失,还全了你的性命。我好端端的夫妻,你怎么生拆我的,倚着势力强要占我?你也看看我可能好惹的吗?一马一鞍,怎么逼我为妾?你那银子、酒器,全是要设局害我丈夫的。常言道,先下手者为强。且先砍了你这个驴头,然后再刳腹取心,以泄我恨!”话还不曾说完,方公子早已钻在床底下了,道:“二孺人,饶了我的狗命罢,我再不敢起这样狗心了。”云仙又把刀子敲着道:“谁是你的二孺人?快快出来受死!若不出来,我把刀子搠你百十个窟窿。”这方公子在床底下大声叫道:“云仙姐,我在这里给你磕响头,你大放慈悲,可怜可怜,饶了我罢。”

方图琴瑟调,忽见干戈起。

枕席有危机,少年富戒此。

一发动时,外边妇女听见,飞的一样去报儒人,说:“孺人,不好了,云仙姐杀公子了!”孺人听见,面如土色,两步并做一步赶来,道:“做出来,不听我!”到房前,却听得公子在床底下求饶,孺人道:“快开门,还未曾杀哩!”众人打房门,似擂鼓的一样。孺人着力喊道:“云仙姐,看我的分上,饶了他罢。”又叫两个有力的妇人,推倒房门。灯光之下,见云仙姐手拿着明晃晃的一把刀子叫骂;“那个敢近前来!”只有孺人没奈何,走向前道:“云仙姐,千不是,是他的不是。如今已晓得你的贞节,你的手段了。只求今日恕他这一次,以后若再有差错,再不要饶他。”去床下扯公子道:“你出来,陪云仙姐个理。”越往外扯越缩了进去,道:“孺人,你便替我磕两个头。以后我若再要无礼,一百个头任他砍。口取笑,我就生锁喉风;手取笑,我手上生七八个大疔疮。要说谎,天诛地灭。”孺人道:“云仙姐,看他说的这样极咒,恕他这一次罢。”云仙道:“人虽有贵贱,一夫一妇,自古如此。我当日尽心保护他回家来,我不望报,怎么反来要污我的身体,拆我的夫妻?他怀心太也无良。如今孺人说了,我也不计较他。但只是今日这一番,他必怀恨要图害我,我也住不的了。这须夫人作主,容我夫妇远去,访道修真。”孺人道:“他也是个无才之人,日里虽是这样说,其实不能害人。云仙既要这样,我就将方兴的身契交付于你。若肯在此,黄山有一个小庄,极其幽净,尽可修行。逐月的道粮,我愿供给。你若要往远处去,我自厚赠些盘缠。”这孺人随即取了方兴当日的文书,交付于云仙,又道几个妇人,送云仙出去回房。

倏而金刚努目,倏而菩萨低眉。

降伏贪淫八怪,翻然独证菩提。

方兴冷坐房中,听得里面喊嚷,觉得跷蹊,不敢轻易出门。忽听叩门,开了看时,却是云仙。方兴满心欢喜,道:“你如何得来?”云仙道:“他如何留得我住?这厮被我要杀,他躲在床下,孺人再三苦劝,饶了。还你的身契,听我二人出家。我适才许你同去不差!”方兴道:“方才言语,再想不出你却有这个主意,这个本事。但只是你要杀他,你却又不肯令我去杀他,又是个什么缘故?这却不解。”云仙道:“痴人!人可杀得的吗?但我有放有收,你是一勇之夫,必然做出事来了。故此不可。如今只索就行。”遂把身契递与了方兴。方兴见果是身契,喜不自胜。

飘飘行云,翩翩飞鹤。

翱翔碧空,不受羁束。

这里边方公子在床底下,听见说云仙去了,方敢扒将出来,浑身上下,真是一个灰狗。呆瞪瞪的问道:“果然去了?这才是个真正贞烈女子。我实在不识得他,所以如此,令人追悔莫及。”孺人道:“这个贞烈女子给你做个二孺人,也不枉了。”公子道:“罢,孺人,不要碎刀来剐我。”孺人道:“我这膝裤里可没有刀子。”搀搀扶扶,把方公子送回房中。

次日,方兴果然邀进这银两、酒器,就要拜辞起身。公子与孺人苦苦相留,定要他再住三日,又给他办了道衣。到了第三日,公子于是备了斋饭,以客礼相待,送他出门。公子又取房中四十金银子赠他。方兴固辞道:“云水之人,实实无所用此。”后来不得已,收了几两散碎银子,拜别公子、孺人,与云仙夫妇出门而去。

朝餐涧水寒,暮宿青山冷。

持此铁石心,玄都自堪证。

歇后两年,方参将从东征后回家来。方勤到了老曲家里,老曲此时已经死去两个多月。曲从规尚在,与他正在那里叙谈,忽然见两个云水道人,从外面进来,扶棺大哭。曲从规还不知是谁,及至走近前来一看,却是妹夫、妹子。方勤因此也上前去,问他家的消息。方兴说:“俺如今辞了公子,出门已经二年有余。那年离家的时候,家下俱各平安无事。”方勤又追问道:“你二人想必还在此处双修?”云仙从旁道:“这个所在如何住的?我观此地,二十年之后,还要血肉交流,胡尘蔽野,连我哥哥也当早早入关,我如何在此住得?此言切记,不可忘了。我只因老父去世,故今日特来一哭,不久即往海上去矣。”云仙又对方勤说道:“我在家时,承大娘的看顾,我无以报答他。他不久就有产厄,我有药一丸,烦你速速寄去,临时服之,可以免了此难。”方勤接了药,又问道:“嫂子几时起程?”云仙道:“我也不能久居于此,待明日我就去了。”次日早晨,云仙夫妇即速别了哥嫂,竟往海上去矣。及至方勤来送时,曲从规道:“他夫妇早已行了。”方勤从此也就回家。果然回家时,大娘分娩艰难,堪堪与死为邻。方勤遂将云仙的药取出来与大娘服之,委实无恙。原来此药真是灵丹,还托在小孩儿手出来,合家遂钦重如神明一般。二十年之后,辽阳果然就有奴儿哈赤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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