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悠悠,又到残年了——李治登上皇座已快满一年,但自秋至冬,皇上却没有再到感业寺来,禅房内一度春风,过后便沉沉如止水了。媚娘在疑惑与忧虑之中,虽然宫廷中常常有密使到来,但是,物质的赏赐与泛泛的通候,是不能满足她的。她的目的是进宫,取得崇高的地位。礼物,对她未来的生命毫无意义!不过,为了维持自己的尊严,对着内廷的使者,她从不问起皇上。也许,这是因为独孤及没有来吧,而独孤及的不再出现,亦是她怀疑的中心,一连串“为什么”横亘在她的心中。

她的头发已长到可以接上假发了,然而,皇帝不来,头发长了又有什么用呢?她戴着假发,对着乌铜镜自我欣赏,有时,她也对着镜子流几滴年华的酸泪。

她以为自己是最适合居住在皇宫之内的,因为,她懂得宫廷的一切。前皇在世的时候,她学到许多,她自信能成为最好的皇后,她也自信,只要自己协助皇帝,可以顺遂地治国平天下。

然而,她又没有进宫的机会。

她期待着,怨着,但是,她又有无比的耐心,从来不让人看出自己是在期待,自己有着怨望。

一个风雪的日子,感业寺忽然有了车马声——

禅房是寂静的,当第一匹马在感业寺门前停下来时,她就听到了,接着,她听到了车辆啮雪的声音。

“是他,一定是了!”她终于跳了起来,伸手摸摸头,假发装着。于是,她急急撒了一把香末在炉中,吩咐斋姑守着门,就直向更衣室去。

大唐皇帝冠带飘摇,徐步迈过来,但禅房是空的,他讶然看着两个跪迎的斋姑,没有询问。

更衣室的门忽然拉开了,一个艳装的少妇凝眸对着他。

“你——啊,是你!”他惊叫出来,“是你,换了衣服!”

“你认得出?”她嫣然微笑,“我老远就望见车骑驾到,赶着进来换衣服接驾,唉,还是迟了一步!”

“你望见我来?”

“是的。”她继续编织着谎话,“我每天都是这样望几个时辰,我相信总有一天可以望见皇上来的,是吗?”

谎言往往是能使人感动的,他信以为真,不安地拉起她的手,“这样大的雪,你站在雪地里吗?啊,你的手很冷呀!”

她点点头,慢慢地把身体挨向皇帝,终于,她的头依偎在他的肩膀。于是,皇帝以一条手臂环抱了她。

他享受着搂抱,并未留心她的头发;于是,她又故意扭动身子,把长发拂在他手上,他觉察了,惊悦地叫出来:“媚娘,你的头发!”

“阿治,”她仍然照从前的称法呼叫皇帝,随后双手环住了皇帝的颈项,“我等不及了,阿治,我每天一合上眼就看到你……”她的声音微颤,“我真恨,如果你不是皇帝,我们老早就在一起了。阿治,那些下雨的日子,刮风的日子,我站着从门缝里张望,我想看到你,就是你在我的门前经过,让我看一眼也好呀!只是你不来,我望不到。阿治,你想想,我的心,如果再望不到,我的心会碎!”

皇帝的感情浮漾着,似一条鱼进入了她布下的网罟。

“阿治,为什么啊,这样久,连独孤及都不来?”她愁戚地,稍带抱怨地,“你忙吗?”

“媚娘——”他偎着她的面颊,“那些辅政大臣缠得我太紧了,他们每天伴着我,脱不了身,媚娘,那个独孤及,唉,他死了——我连一个可信托传话的人也没有。直到前几天,我才补了一个可靠的人,是独孤及的弟弟独孤忠。”

“是这样吗?我担心死了。”她舒了口气,松开手,让皇帝坐下来,于是,她看清楚了皇帝穿着大袍,“你到感业寺来,穿得这样整齐,倒没人干涉你?”

“哪里是,”李治苦笑着,“今天是去祀天的呀,回来的时候,我吩咐转到这儿来。”

“罪过,祀天祀到这儿!”她抿着嘴一笑,而这一笑,在年轻皇帝眼中,似是花枝摇颤,具有动人的风情。

“你也是我的天呀!”他双手捧起她的面颊。

武媚娘偏过头,又枕在皇帝的肩头上。他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情欲如炉中炭,徐徐地炽烈,忽然,他把她一推,跳了起来,她惶惑地看着他。

“媚娘,”他的手一挥,大叫,“今天有车子在,你跟我进宫!”

“现在?”她震骇了,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她渴想进宫,但当突然来了宣布,反而手足无措。

“自然真的呀!”他指着她的头发笑道,“用不着再等了!”

“阿治,”她似笑非笑,怔了一阵,惴然说,“我不晓得要怎样,我去收拾东西——”

皇帝拉住她的手臂,阻止她从事琐碎的工作,笑着说:

“这些东西,要她们替你整理好啦,我留两名内侍在这儿监押,我们先走吧!”

“啊——”武媚娘几乎晕眩,她倚着他的肩,以一种感激和兴奋的声调说:“我总得带一些自己身上的东西呀!”说着,一扭身走开,但这时的心情,如同急管紧弦在合奏,一片混乱,不知捡拾些什么好,兜了几个圈子,只包了几件底衣和珠粉。

“走吧,宫里的东西尽你挑用哩!”李治在兴奋中,拉着她,急急走出禅房。

内侍们排列着,低头躬身,让他们行过。门外,一行长长的行列,大约有七八十匹马——她在这种势派之下,忽然软弱了,艰难地吁着,而年轻的皇帝,却得意地微笑。

金鼓未鸣,号角不响,队伍在静寂之中行进。武媚娘握着车上的横杠,似在梦中。她时时偷看身边的皇帝,他神采奕奕,平静地坐着。她回想着从前,李治做太子时候的光景:那时,他没有现在这样静。于是,她把一只手搁在他膝上,皇帝立刻把她的手捏住——这一刻,皇帝有心事了,他亲自带了前皇的才人进宫,倘若在午门遇上了辅政大臣,无疑会被谏阻的,到时,如果媚娘被拖下来,他何地自容呢?这份忧虑减低了他的冶兴,渐渐地皱起眉头。

午门近了,前队的金鼓也响了,皇帝看到迎候着的人,由辅政大臣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率领,他低沉地说:

“我们有麻烦了,刚才我不曾想到,媚娘,看来他们会阻挠我们的,怎么办?”

武媚娘自车帷的缝隙中外望,暗自心惊,但一瞬之间,她立刻安详了,她明白皇帝是最高权力者,如果皇帝决定要做,谁能阻挡得住呢?她眼看李治,用目光激励他。

“怎么办?”李治无力地问着。

她有一个感觉:当今皇上比前皇低能得多了,太宗皇帝在千军万马、生死俄顷之际,仍是不乱的,而他,却为一个女人问题不安,她暗自感叹,轻声说:

“你要内侍传旨,皇上中寒,御车直进内廷,各人免朝。”

“对啊!”他笑了,“媚娘,我怎么会想不到!”

于是,宫车在万岁声中进入安福门。

一进入宫门,年轻的皇帝立刻活跃了,他把车帷一推,伸出头,欣快地叫御者把御车驶往翠微宫。

“翠微宫——”媚娘半睨着眼,喃喃地说,“这是我们的……”

“是我们的旧地,嗯,现在你又回来了,媚娘,你暂时就在翠微宫安身吧。”

翠微宫的石阶上站着十来名内侍迎候,媚娘低着头跟皇帝下车,低着头踏上熟悉的石阶,沿着紫檀雕花的栏杆向内走,她屏住呼吸,怕惊醒一些沉睡中的人似的。

她听着细碎的脚步声,听到下帷的声音,忽然,皇帝一把抱住了她的身子,狂放地吻着她,她没有反抗,于是,他们两人倒在铺着厚毛毡的榻上。

“我们到家了,媚娘,你记得从前吗?在这儿,我们第一次……”他的笑和喘息混在一起,“媚娘,我又把你带来了。”

“阿治,陛下——”她在欢喜中流出泪来,在旧地,重温着旧梦。她既回想翠微宫的往事,也回想感业寺内一年半的岁月,生命的路程是曲折的;然而,她的命运并不坏,一些挫折过去了,今后,虽然还会有挫折来磨难她,但她相信自己再也不会离开宫廷了——当年,她和李治偷情的时候,以为这位皇太子够胆色,必然与父亲有些相似,但这回入宫之后,她修正了自己的观念:李治在各方面都不及太宗皇帝。认真说,李治是有些儿迟钝的。但这对于她的前途只有好处,她相信自己的才智,控制这样一个皇帝,绰绰有余。她是有控制人的欲望的,她以为人生的最大目的,就是役人,使群人处于自己之下。

大唐宫廷增加了一个武媚娘,并未受到内廷人们的注意,掖庭令把她的名字记在妃嫔册簿中,内府局依照常例,拨付一份规银;此外,宫闱局令到翠微宫,指示了一些出入的规例,进宫的手续便算终了。

在掖庭的记录牌上,她的名衔是婕妤。

她已不再是稚嫩的了。一个成熟了的少妇,在宫廷习惯中,人们以为在她的年纪不会有大发展了,没有人特别关心她。当她去觐见皇后时,王皇后也和其他诸人那样不介意,一个失去了鲜嫩的女人,在男子的世界中,少有翻天覆地的可能。

这是武媚娘所要求的,她在进宫的最初几日,自敛锋芒,显出迟钝与愚直的模样。这样做的目的,在于避免太早被人妒忌;妒忌,总有一天会来的,而延迟一点,使她可以从容准备应付。

但是,这种安静的日子只有半个月,当王皇后得知她是先皇的才人而又为皇上亲自从外面接进宫来的消息之后,便有了不安,她遣人把武氏找来。

武媚娘时时刻刻提防着,皇后一来传召,她立刻体会到可能发生的事故,因此,她打扮得典雅朴素,由掖庭局的内给事陪着,踏进她在前皇时期即已熟悉的后宫。

王皇后仔仔细细地察看武氏,然后,以傲岸的神气询问:

“武婕妤,前皇在世的时候,你在宫内?”

“是的,皇后,”她低着头恭谨地回答,“那时我被选进内宫,充当才人。”

武氏的坦白倒使王皇后一愣,她原以为这个新来的婕妤会掩饰前皇时代的身分的,不料她却直认无讳。王皇后只得微笑点头,隔了一歇,才又收敛笑容问:

“你知道宫廷的习例,前皇的妃嫔——”她稍稍一顿,似乎在察看对方的颜色,但她却镇静地低着头,略无惶惧之状,于是,王皇后转口说:“是皇上亲自迎你进来?”

“是的,皇后——”她拖长声音回答,在这一瞬,她已体察到皇后的用心了,略微一思索,便自动接下去报告,“前皇在世的时候,我曾见过太子几次——”

“你们怎样见的?”王皇后情不自禁地抢着问,她知道这是最重要的关键。

“太宗皇帝晚年被风湿病困扰,躺在榻上的时间居多,我奉命做一些书记的工作,常常随侍在旁边,太子进宫晋谒,我见到的。太宗皇帝驾崩之后,我到感业寺做尼姑,皇上见我能做书记工作,要内侍独孤及传旨,命我蓄发待命,准备进宫。前些日,皇上车驾经过,命内侍带我进宫觐见皇后——这都是皇后的恩赐。”

皇后缄默着,她对貌似忠谨的武氏,感应非常矛盾,迟疑了一歇,觉得这一段经过也无深究的理由,于是,她淡淡地命掖庭内给事把武氏两朝经历记下来,王皇后以冷峻的口气说:“记下来,这是历史。”

武媚娘对这项命令有着深恨,但仍不动声色地站着,她暗暗地发誓:终有一天,我会改变你的历史!

就在这时,王皇后的面色又转为和缓了,徐徐说:

“武婕妤,你在太宗皇帝的时候就在宫内,宫廷的礼节当然是懂的,以后自己小心,皇上和我们年纪都轻,诸事要自己约束。”

“是的。”她垂着头,“我再到宫廷很是惶惑,前皇的时代,我只是一个才人,宫中的女官。现在,皇上赐了我婕妤的大号,我不晓得应该怎样——”她徐徐仰起头来,眼眶中,凝蓄着清泪,“以后一切要请皇后包涵指示。”

女人的泪水能赢得男人的同情,有时,也能赢得女人的同情,王皇后看到她欲垂未下的两眶酸泪,忽然心软了,欠动身子,更加和缓地说:

“宫廷法禁森严,有许多事我不能不问问清楚,倘若我们有一些差池,落到大臣们手上,那就不好意思了。你放心,时时刻刻到我这儿来吧,不必照规例那样通报,有空闲时就来,我这儿的两名女官,太不济事了。”

“皇后——”她忽然激动地跪下来,“皇后的恩典……”她的声音颤动着,“我进宫之后一再担心,我在前朝,其实仅仅做一个女官,其余都不大清楚……”

王皇后满意地点点头,让武氏回去。媚娘回到翠微宫时,才松了一口气。但是,皇后的询问无疑是风雨的预告,她是不相信皇后会被自己感动的——太宗皇帝在世的时候,她受到的政治教育最主要的一项是:不相信任何人。

在皇后面前,她说了许多谎话,而她和皇后之间的关系,就建筑在谎言之上,如果谎言戳穿,那就不堪设想了,于是,回到翠微宫不久,她就着人把皇上找来。

“陛下,”她以含泪的微笑迎迓皇帝,“皇后找我去,我怕死了。陛下,我在皇后面前说了谎,我说了谎——”

“是什么事呀?”李治微笑着,“皇后问了你一些什么呢?”

“皇后问我怎样进宫,又问我在前朝和太子的关系——陛下,我怎么敢直说呢?我骗皇后,我在前朝是做文书上的工作,皇上要我进宫便为此。还有,我只说在太宗皇帝面前见过太子几次,陛下,皇后会治我的罪吗?”她满面忧惶的神情,泪水也簌簌落了下来。

“谁能治你罪呢?”皇帝笑着替她拭泪,“除我之外,无人可以惩治你的,皇后是老实人,白问问罢了。”

“我真不好意思哩,说了谎。唉,陛下,我在皇后面前说我做文书上的事,你就弄一些文件来给我吧,让我也装个样子,如果我做不来,你就帮着我做。”

李治随口答允了。

这是一项意外的收获,从此之后,她接触到了奏折,年轻的皇帝不太重视一个女人会干政的事,他把奏折拿到翠微宫,让武氏读给自己听,然后,他说出自己的意见,要她批写在诏笺上。

有时,他也会征询媚娘的意见,容许她自由发挥,写下。渐渐地,这就成了一种习惯。

在媚娘,这是获得权力的开始,她小心谨慎地工作,但又时时以男女间戏谑来冲淡她对工作的谨严态度,她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是重视工作和权力的。

此外,媚娘与皇后的感情也一天天增进,李治的话没有错,皇后是老实人,她居然把心怀叵测的武氏当了知己。如今,皇后也偶然到翠微宫来看她了。

有一次,她把自己有孕的消息告知皇后——她羞涩地说:

“皇后,我真不好意思,怎么和皇上说出这件事来呢?”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一个妃嫔,自然会有孕的,而且,为你将来打算,倘若生下一个儿子,将来有个倚靠——在宫中的女人,个个都要为老去时打算的,就以眼前来说,也多了一重保障。”皇后真挚地指点她。

“皇后,你替我奏报皇上,好吗?”

“自然可以,不过,你自己也应和皇上说的,否则,皇上会觉得你对他生疏呀!”皇后居然认为她老实到连最简单的心术都不通晓。

“那么,我说——只是怪难为情的。”媚娘咬着下唇,抑止自己得意的笑,她想:我成功得多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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