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永明宫接见了几批人出来,武太后满怀忧郁。

半年了,她窝藏一个男人在深宫,引起了无数的流言。

现在,她在朝堂有近乎绝对的控制权;同时,她通过武氏家族以及长久效忠于她的将军们,控制着两京的兵权;再加上来俊臣、侯思止等人的特务力量,她可以肆无忌惮。不过,

她知道以力服人,并不是好的。

不断的流言使她感伤,她以为,一个统治者的私生活,是不应该被人臧否的,然而,人们太关心她的私事了。

在苑路,她时时微喟。

那是秋风秋雨的日子,她黯然回进合璧宫,坐在怀义身边,惆怅地看御苑中不断的碎雨。

“太后有什么事烦心?”薛怀义刚练完一套拳脚在休息,挨着武太后问。

“怀义,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爱关心我的私生活,我自信朝廷大事没有一点儿错。现在的情形,和太宗皇帝在世之时差不多,比高宗皇帝时候要强呀!然而,人们总是不满足,人们总是想损害我,唉,大约因为我是女人——”

薛怀义明白这是为着自己而起的事,他低叫:“太后。”

“我也知道,我和你不会长久的——”武太后也低声说,“但是,我不甘心啊,怀义……”

“太后顾忌什么呢?”怀义惘然问,“谁能管得着太后?”

“不是这样说的,怀义——”她站起来,心烦意乱地看着他,隔了一歇,悠悠地说,“你陪我到廊上走走。”

她明知再把怀义藏在宫中是不妥的,但她又舍不得放他出宫去。平时,她处事是当机立断的,但对怀义的去留,却犹豫着,迟迟不能决。

那是由于需要,灵与肉综合的需要。那也是由于爱——一种由肉欲发出而影响于灵智的爱,她为爱而因循,为爱而冒险。

于是,传言越来越多了——太后养一个男人在宫中,成了高级贵族闲谈的资料。来俊臣将这些传言经由婉儿,转报太后。

秋尽冬来,谣言使武太后的不安加深。有一次,狄仁杰应召在乾元殿偏殿晋见太后,武太后询问了一些拆毁乾元殿改建明堂的意见,狄仁杰唯唯应着,终于,婉转地把谈话的题目转到了太后的生活方面。

“太后——”狄仁杰徐徐地说,“古往今来,凡是杰出的人物,必然遭人忌妒,所以,异才杰出的人,往往比常人的享受为少,以帝皇来说,庸碌之主,反可安享富贵清闲,英俊之主,有时会遇上许多不如意的事——”

武太后明白他对自己婉谏的意思,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肯真心地对我,我发觉有不少人对我有着距离,好像……”她垂下眼皮,感伤地说下去,“就是在生活上,我并不曾逾越什么啊,如果和前朝的皇帝比——甚至和历代的皇帝比。”

“这是为着太后是我们历史上第一个女皇啊!”狄仁杰微笑着,“庸众对天才的要求,往往是苛刻的;不过,以太后的睿智,我以为有许多事可以处理得很圆满。”

狄仁杰的话娓娓动听,所谓处理得很圆满,她也懂得——无非是掩住庸众的耳目而已。她点点头,她明白了狄仁杰的意思,随即陷在沉思中了。

当狄仁杰退出之后,她要内侍找了洛京图谱来查看,她用黛墨把禁城的几处寺院道观划了和乾元宫相隔不远的出来,然后选了禁城偏西的白马寺,立刻命人去清扫白马寺,接着,她亲笔写了一道制书:

“以薛怀义为白马寺主。”

就这样,太后的嬖宠在一夜之间以和尚的身分在洛阳出现。

漫长的冬天来了,太后把合璧宫封了起来,少失了薛怀义,此中的欢乐,就不堪回首了,因此,她不愿再到这地方。

在寒冷的日子,她会到空疏的乾元殿去,没有一个内侍能了解她的心情——乾元殿本是武太后所不欢喜的,当高宗在世之时,她就曾主张拆了乾元殿,改造明堂,当时虽然为群臣反对而罢,但是,人人都知道她不会死心,明堂的建筑是随时可以开始的。然而,太后为什么时时到乾元殿去?内仆局丞曾奏请在乾元殿生火祛寒,太后又拒绝了,她是那样难于捉摸的。

不过,婉儿却明白她:她到乾元殿去徘徊,无非是因为乾元殿和白马寺隔得最近,花园、高墙,再隔一块小小的旷地,便是白马寺,寺里木鱼钲钹的残声,时时会传入乾元殿,而皇太后,就听着这些声音。

她有些灰心了,在垂拱二年元旦早朝回来,忽然觉得厌倦,望望柔顺的皇帝,叹口气,自思着:

“归政给他吧,我从今之后不再问事了。”

元宵,她果然传制归政,但朝中百官并不以为这位独揽政权的太后真的这样做,因此,所有的奏章仍然往太后宫中送,可怜的皇帝还以为自己开罪了太后,因之而寝食不安,仅仅几次单独上朝,就急得流下泪来——这又引起了朝中的疑惑,大臣们忖度,皇帝与太后之间有了特殊的问题。山东大族的集团,虽然已被打击到抬不起头来,可是,他们不会放弃机会,他们看到一些风向,就蠢蠢思动,于是,一次新的阴谋酝酿了——

于是,由残余和长期蛰伏的山东系大臣,设计一次谋杀太后的计划。他们缜密地策划,终于议定了方式。

有一天,兵部尚书魏玄同,出班奏请太后驾临上苑看花。接着,有三位大臣出班,附和魏玄同——他们想在上苑行事。

武太后愉快地接受了这项邀请,但就在当天下午,她开始怀疑了——那是在乾元殿外的旷地上散步的时候,她看到柳眼新舒,桃树还只有嫩叶细芽,她讶然问婉儿:

“这就奇怪了,他们请我明天到上苑去看花,哪儿会有花看呢?”

“也许上苑的花开得早也说不定。”婉儿自然地回答。

“这是不可能的!”武太后沉吟着,“同在洛阳一地,气候的差别不会如此之大,婉儿——”她顿了一顿,“叫一个内侍来——”她一说出,又立刻制止了婉儿,独自徘徊。

“太后,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婉儿弄不明白,呆看着问。

“这一定有阴谋。可怕,连这几个人也要暗算我了,哼!”隔了一歇,她忽然冷笑,“他们要计算我,用的方法可太蠢了,婉儿,你着人宣太平公主,还有怀义和尚,要他们立刻到永明宫来,快些!”

婉儿还是摸不着头脑,宣薛怀义做什么呢,她不便问,只得奉命去召人。

不久,薛怀义衣冠整齐地到了永明宫,武太后看到他,心情立刻有些激动。但是,面临着大问题,她强自收敛着,严肃地问:

“怀义,你以前说,在洮河道的时候,用火和沸水的热气焙花,在冬天,一夜之间开了桃花,是吗?”

“太后——”薛怀义陷在迷惘中,长久不见面的情人,乍相逢,却问如此无关紧要的事,他憾然回答,“是的。”

“这是你想出来的吗?在洛阳,你知道有没有人试过?”太后又肃然问。

“是我偶然想到,当年试了一次。在洛阳,从来没听人说起过。我也只试了那一次,当时,不过为了好玩。”

“好了,你去吧!回头太平公主会来找你的,我问你的事,除了太平公主之外,勿和外人说起。”她一说完,就命婉儿派内侍送他出去。

接着,太平公主到了。

“珠儿,我要玩一套戏法!”她轻松地开始说,“他们要我到上苑去看花,这时候,自然不会有花的,你现在就带一批人到上苑去,预备两万斤炭,带一百数十只水锅,找了薛怀义和你同去,他知道怎样使花早开的。”

“母后,这是为什么?”

“你先别问我!”太后连连挥手,“你去做了再说,尽可能不要使人知道你做的事,我相信你有办法的——带了薛怀义,人们会疑心你别的事情,你去吧!明天天亮之前,要把一切弄干净,走开。记着,不能留下你工作的痕迹,此外,我会命来俊臣派人戒严——反正,我们是有宵禁的,夜间不许人出入苑路。”

太平公主在迷惑中接受了任务,立刻出宫。武太后还在永明宫踱步,时而冷笑着,时而到外面看看天色。婉儿这一次看到太后这样神秘而带点焦躁的神情,几次,她欲问又止。

不久,武太后召了御史大夫来俊臣进宫,她见了他,劈头就问:

“俊臣,你知道上苑开了花吗?今早朝堂上,他们请我明天上午到上苑去看花,你应该知道了?有内幕?”

“奏太后——”来俊臣直挺挺地跪着,“小臣本拟明早奏告的,上苑的花,这时还不值得看哩,还不曾——”

“还不曾,”太后截断了他的话,“根本没有花啊!这是别有图谋的,你去和武三思商量,观察各人动静和暗中戒备。”

“太后圣明,小臣也已疑心到,而且已开始侦查,今夜,我会查清楚的。”来俊臣说。

“不要查了,你但须秘密跟踪各人,封锁道路,现在,你去布置……”

来俊臣奉密旨走了。这时,武太后开始有了笑容。黄昏时,她突然要内侍传召掌国的大臣到永明宫来议事。

不久,七八名大臣冠带飘摇又各怀鬼胎地进来。她随随便便地问了些政事,就谈到明朝看花的事来,她不等臣下回答,就轻松地要内侍拿过纸笔,写了下面一首诗: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对着这首诗,有好几位大臣失色了。

“我怕这个时节花还没有开,扫了我们君臣游春的兴致,”太后徐徐地说,“所以,我试试我的旨意,看百花是否能遵命。”

“太后圣明——”内史裴居道抖颤着上前奏道,“百花奉制,一定会及时绽放……”

武太后睨了他一眼,又看看同中书门下的韦待价,冷笑着说:

“草木无知,我不过是一时兴至而已,今天请你们各位来,也没别的事,我写了一首诗,希望各位明朝也有好诗。自从徐敬业失败之后,海内平静无事,我们得享太平——”她说到这儿,稍微顿了一顿,转向侍御史狄仁杰道,“前回,狄卿对我说过,治天下最难是致太平和守太平,天下一乱,往往不可收拾。我们总算幸运的了,逢着太平日子……”

大臣们不敢出声,只躬身轻微地唱出:“太后万岁!”

这是一个紧张的夜,在上苑,太平公主和武三思、武承嗣带着三百多名心腹家丁安排暖气催花,在通往上苑的大道上,在洛阳著名的官员住宅区内,来俊臣带了他的手下,往来巡弋,天明以后的事是不可知的。但这些人却深信武太后能度过这一个难关。

其实,从永明宫看了武太后的催花诗出来,那般策划着颠覆太后的大臣们都已给武太后的攻势吓丧胆了。他们不仅取消了原定的计划,而且各自忧虑着天明以后,会有不幸降临。

只有太后在深宫,放下了心事,她笑着。在一场看不见的战争中,她已打了胜仗。

于是,她在夜半把刚从上苑回到白马寺的主持僧薛怀义召进宫来——在她,这是一个值得庆祝的夜啊!当时,于遣走薛怀义之际,她曾悄然自誓,不再召他入宫,现在,她在兴奋中放弃了自誓。

当黎明之前,太平公主进宫来,直入内寝,隔着帷幕奏告:“母后,上苑的花有小半已绽放了,其余的,多数已绽开了蓓蕾,母后驾临时,大致会花团锦簇的。”

“好了——”武太后轻轻拍着薛怀义的臂膀说,“这件事,你得了第一功。”

太平公主以为母后是对她说的,在帷外连连道谢,薛怀义掩着嘴笑,武太后也忍俊不禁,拧了怀义一把,高声向外说:

“你回去吧,最要紧把上苑收拾干净,别让人看出来,还有,你关照三思,明早到上苑,切勿显露痕迹!”

于是,一个奇异的早晨降临于洛阳城——满朝文武到上苑候驾,发觉上苑的花在一夜之间开了,太后的圣旨,居然能夺天地造化之功,令百花开放,这是不可思议的呀。群臣在兴奋与悚惶之中,当太后銮驾抵达时,他们战栗着,但却自然地俯伏下去,高呼万岁。

武太后神色恬和,偕同皇帝李旦,缓步巡行花间,随兴和臣下谈论文学上的问题,忽然,她带惋惜说:

“可惜,像骆宾王这样的人不在,否则,今天会有不朽的作品留传。”说着,她微喟了一声,“人们以为我量窄,不能容人,我却思念着骆宾王哩!”

“太后——”皇帝还不知道母后的心事,听了这话,接口说,“骆宾王虽然有文才,终究是反叛呀!”

“反叛,他只是反我哩,徐敬业和他,都是自称忠于大唐皇室的——”她说着,稍稍一顿,又喟叹道,“这些人反我,我可不知道我倒了,对大唐宗室有什么好处!”

皇帝感到寒颤,他以为母后是针对自己而说,因为在正月间太后归政予他之后,这位可怜的皇帝就担心会有不测之祸降临,这时,他更加担心了——不仅他如此,在他身后的裴居道、韦待价、魏玄同那一班大臣也是胆战心惊。

武太后太神奇了,在上苑,人们都在莫名其妙的恐惧与不安之中,连丰富的赐宴,也无人能痛快地吃下去。

饭后,武太后在花萼亭内休息,亭外,值班的是武承嗣和狄仁杰两人,她把狄仁杰宣进来。

狄仁杰虽然未参与上苑密谋,但他是知道这一阴谋的,当进入花萼亭朝拜之后,武太后指指旁边的锦墩要他坐了。狄仁杰不安地叫了一声太后。

“我记得你说过的话——”她悠悠地说,“天下获致安宁不易,我是竭尽全力往安宁的路上走的。仁杰,对于我现在的做法,你有什么意见吗?”

“太后,”狄仁杰艰难的说,“天下事刚猛与仁慈相济,照今天的趋势——”

“照今天的趋势——”武太后截住他的话,意味深长地接下去说道,“人们对我能够谅解吗?”

“太后圣明——”狄仁杰几乎喘气了,在这样一个睿智的统治者面前,他是不能说谎的,但如源源本本说了出来,那么,势成出卖同僚,要为万人唾骂了,他思考着,隔了一歇,才徐徐地奏道,“人们不能忘情传统——”

太后终于微笑了,她欣赏狄仁杰兜圈子所说的那一句话:传统,没有一个女人曾做皇帝呀!这一念,使她原谅了人们对她所施的阴谋。

“仁杰,你知道上苑一夜开花的奇迹吗?”太后的怒气与紧张的心情都消失了,这时,她萌生了一些自我炫耀的心情,一夜开花,在传统上也是没有的事呀!

“太后——”狄仁杰惶惑地看着皇太后答道,“臣愚不知——”

“你相信皇帝——嗯,皇太后的旨意能够不凛遵吗?”

狄仁杰不敢回答。人是不能夺天地造化之功的,但是,事实又如此,他怎样回答?事实上能否定,常识也不可违反,于是,他怔住了。太后得意地一笑,徐徐转身,走到栏杆前指着花说:

“这是奇迹,人定胜天——”

狄仁杰跟在她后面,走到栏杆,前望着上苑中那绚烂的鲜花,又迷惘地叫了一声:“太后!”

“人力,有时是不能忽视的,”她平静地说,“花是依靠暖和的天气开出,现在天气仍寒,自然不能开花,我被邀赏花,怕到时无花可赏,大家扫兴,所以,我要人昨夜到上苑来,用人工制造暖流,果然开花了!”

“太后的智能——”狄仁杰失声说出。

她指着亭前的一丛花,再向狄仁杰说道:

“这和自然开出的花并没有不同。”

“是的,太后——”

“在我们历史上,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我想把这种用人工栽培出来的花取一个名字,以志今日的事,并志永久——仁杰,你想想,应该替它们取个怎样的名字!”

“这是——”狄仁杰沉思着,缓缓说,“这是大唐历史上的盛事——”他有意加重大唐两个字的声调,以微妙的暗示来试探人们传说中武太后要篡唐的心机。

“大唐盛事——”她漫不经心地点头,隔了一歇又说,“仁杰,我想到了,就把这种花取名唐花吧!”

“唐花?”狄仁杰欣然接口,“好极了,太后的赐名。”

“你去宣布吧!”她缓步回来,喝了口淡茶漱口,然后微笑着说:“把唐花的名称,以及烘焙唐花的方法都告诉大家!”

“武太后并未想篡夺大唐。”狄仁杰心想。

上苑之行,却在极轻松中结束,武太后明知人们的阴谋而不予计较,这使得朝中与谋的大臣们愧疚不安,他们在一天之中变更了全部观念,不敢再图谋太后了。同时,太后对“唐花”的定名,也使他们满意——武太后并未有转移唐祚的企图呀!如果武太后真的属意武三思继承皇位,那么,她尽可以名为“武花”……

狄仁杰在那次之后得到晋级,成为冬官侍郎——这是武太后新更的官名,职位就是前代的工部尚书。

无形的叛乱在无形之中消泯,当春天来临时,太后忽然思念起旧都,她进宫之后,大部分时间是在东都洛阳度过的,现在,她忽然觉得在长安城圈内,比洛阳舒适。

武媚娘的个性是想到就做的,一旦想着了长安,立刻下制回长安去度过夏天。

这回,白马寺的僧人薛怀义没有到西都去,太平公主也留在洛阳。朝中的大臣大多跟了去,但新晋冬官侍郎的狄仁杰却被遣往河南做巡抚大使了。

长安行的旅途,那个以干特务为武太后所信任的来俊臣,特别受到眷顾,狄仁杰所建议宽和的治道被他破坏,他建议以特务来控制天下。

于是,武太后又有新政,她下旨在朝廷四面设置铜匦。

铜匦分四方面,东曰延恩,南曰招谏,西曰伸冤,北曰通玄。延恩匦是供有才学的人表现自己的学问,其他的,便与告密有关,而来俊臣便利用铜匦来控制朝臣——武太后把铜匦的钥匙交托给这位特务。她严厉地下令,任何人都不得私自拆阅铜匦中的章奏。钥匙虽然交给来俊臣和侯思止轮流掌管,但是,她又派了内侍守在铜匦的旁边监视,不让发生弊端。

她有着雄图大略,她私心期誓:“在自己当政的年代中,必要迈越自己第一任丈夫的成绩!”

长安、洛阳,大唐皇朝的两个都城,在近年,重心似乎落在洛阳了。武皇太后自洛阳去长安时,计划在长安住几年的,但到了长安之后,她又想念了洛阳,勉强挨过了半年,就再回东都。

这半年,她觉得长安非常平静,但是,在洛阳,朝臣们却感到呼吸也很艰难了。来俊臣这一群人擅作威福,使得每一个人都有朝不保夕的危惧。

从长安回来之后,武太后收敛了不久的私生活又放纵起来。她觉得有来俊臣的特务组织,便可以高枕无忧,于是,被疏隔在白马寺做和尚的薛怀义,几乎半公开地出入宫禁了。她不再需要讳忌什么人,和怀义就像夫妇一样地生活着。

“太后,”有一次,怀义伴着武太后在御苑漫步时轻轻地说,“也让我做一点事呀,终不成让我做一世和尚的!”

“噢——”武太后笑了出来,“我一直忘了——给你做什么呢?你自己想想——我总是答允你的。”

“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薛怀义深知武太后是极重视帝权而不愿别人借箸代谋的,虽然武太后要他自己选择一个职位,他还是推诿着。

“你从前说过会带兵——现在又没地方要用兵。”她托腮沉思,隔了一歇忽然想了起来,笑道:“有一件大事可以分配给你做,我已计划了十年的——”她指着乾元殿,“我要拆了它,改建一所大殿,明堂,我以前还和你说过的,怀义,我相信你一定能胜任的。”

这是最优的差事,薛怀义自是求之不得,于是,白马寺的和尚转为典管皇室工程的大臣了。

为了取悦于武媚娘,薛怀义另有一套建设计划——皇室是富足的,他又可以随意开支,于是,他大大地扩充了明堂建筑计划。

自从隋炀帝以建筑亡国之后,唐高祖与太宗皇帝,就力戒从事兴建宫室;高宗皇帝在世的时候,明堂所以造不成,原因即在此。这回,武太后以为没有人再会反对她的了,但是,事实却又出于她的意料,当任命薛怀义不久,来俊臣就把一些密件从铜匦取出来,呈送到太后面前。

武太后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些密件,随看随丢,但有一封密信却使她的面色变了——那是指责她派情夫为营建大臣的。

同时,还列举薛怀义在宫中的事情,她觉得这不可能是由外面来的,于是,把密件挪给来俊臣道:

“这一件你去查查,这不可能是外面的人,我要知道是谁!”

这许多密奏,有一部分是来俊臣唆使朝中爪牙制造的——由于薛怀义得了一个肥缺,不曾贿赂他,他就萌生了妒恨之心,要从中破坏,把薛怀义挤倒。而薛怀义,在获知有许多密奏之后,也立刻想到掌握铜匦的来俊臣,当天深夜,他便到来俊臣府。

薛怀义是机警的,他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来意,同时坦率地允承分给来俊臣若干好处。

来俊臣听了这些话,明白薛怀义的意思,会心地笑了起来。

“御史大人,一切还请包涵。”薛怀义带着轻微的讥刺说,“我们也有来有往的,是吗?你也会用得着我呀!”

“哈哈,大和尚!”来俊臣在他肩上一拍,“铜匦的玩意瞒不得你,不过,我不能不拿几件给太后看看,否则,太后会不相信我管铜匦,你想,铜匦中怎能没有骂自己的东西呢?”

“任你安排吧!”薛怀义也豪放地笑起来,“我的几处开支你是知道的——”他暗指太平公主,然后又说道:“除此之外,咱们是自己人,有什么不能商量,钱,横竖出自朝廷。”

这两个人商量定了,另外一个人却因此而倒霉了——那是当丞相还不到半年的刘袆之。他为了要表示自己的忠心,以洗刷参与上苑密谋的前衍,上了一本,劝请武太后疏远薛怀义和中止兴建明堂。

凡是阻碍明堂计划的人,太后对之都有恨意,她看着刘袆之的表文,随手批了“荒唐”两个字,就搁在案上。这份奏章,却在无意中给薛怀义看了去。他灵机一动,用借刀杀人之计,把奏章的内容告知了来俊臣,于是,来俊臣顺理成章地着人以此内容写了匿名密奏,置入铜匦,随后调查起来,又轻巧地将密奏的事推在丞相身上。

“这太不像话!”武太后怒了,她立铜匦,是为着给外吏与百姓上言的,丞相掌国家之柄,居然玩弄小巧,她无法忍耐人们对她的轻视与玩忽。第二天,她在紫宸殿上发出第一道旨意,是赐刘袆之死。

这一突如其来的行动,震动了满朝文武,几位大臣上来保奏,她带怒站起来,右手一挥,立刻宣布退朝。可是,同平章事张光辅,太子舍人郝象贤,同三品魏玄同,迅速地上前拦住,请太后收回成命。他们请求不可擅杀大臣,他们也隐隐约约地提到薛怀义,好像是以此来要胁武太后释放刘袆之。这景光使武曌冲动起来,她想:我宁可和你们拼,绝不能被要胁屈服,于是,她怒视着三人,挥手说:“别有制!”就转身越过阻挡而走了。

这件事,不仅使她愤怒,而且有着感伤,她以为人们和她敌对的状态尚未解除,她怒气冲天地回进内宫,就要婉儿把薛怀义找来。

“怀义,你立刻回白马寺去住。”她咬着嘴唇,长长叹气。

“太后——”薛怀义看她的面色泛青,在迷惘中应着是。

“就去!”她一挥手,旋转身,终于流出了感伤的眼泪。隔了一歇,又坚决地说:“明堂的计划照旧进行!”

薛怀义在怅惘中出了内廷,武曌望着他高大的背影,长久,长久,恨恨地自语道:“我退让得够了,我也会狠的,我曾经杀过自己的儿子!”在这一瞬之间,她满怀仇恨和报复心。

垂拱二年初偶然出现的好景,到此时已荡然无存,武太后又变得乖戾了,她严峻地对待臣下,任何细小的过失,她都不放过。刘袆之被监禁了十多日,终于将之处死了!武太后并不因此而满足,她继续以严峻的手段对付异己者,她命令来俊臣、侯思止等人,可以先捕人而再奏闻。这一群人就借此假公济私,洛阳城内充满了愁惨的气氛。

于是,小规模的变乱又起了。

九月间,虢州人杨初成矫制招兵,申言要迎被废的皇帝李旦回朝,武太后立刻派武三思领兵把杨初成消灭了。接着,来俊臣也查出了京都的内应人物。

那是一向被武太后重视的太子舍人郝象贤。她想到处死刘袆之时,郝象贤曾经拦道请命,讥讽自己和薛怀义的关系。她冷笑着自语:“看谁先倒下去。”说着她提笔批了一个“死”字,将来俊臣的密折交给婉儿——在这以前,凡是大臣谋逆的事,她都要自己审讯;现在,她充满了恨,不论是任何人,只要是反对自己的,立刻处死。

这样,恐怖行动层出不穷,反对者也此起彼伏。不久,琅琊王李冲、越王李贞两人联合举兵申讨武氏,她派出大将娄师德领兵,在一个月内将叛乱戡平。而在洛阳和长安两地,她狠心地下制给来俊臣,屠戮那些态度不够明朗的大唐宗室,为了这些纷乱,迫使武太后暂时放弃了明堂的工程。

这是一项新的恐怖,凡是姓李的人,都栗栗危惧,大家朝不保夕。幸而,在这风雨满城的当儿,狄仁杰奉旨回京,缓和了这可怕的局势,当时武氏诸王正勾通来俊臣制造祥瑞,怂恿武太后废唐社稷另立国号。狄仁杰在显德殿觐见的时候,由烧毁河南淫祀而谈到祥瑞。

“京里也有祥瑞哩,你知道吗?”

“我听说,洛河出图,那是可贺喜的呀!”狄仁杰凑上去说,“从前,伏羲氏王天下,有龙马负图出于洛水,伏羲氏就据此图绘成八卦——这象征着天下太平,不会有变了!”

“天下太平,不会有变?”武太后细细回味着狄仁杰所说的两句话,然后阴郁地笑出来。

“对于洛水出图,太后有准备庆典吗?”狄仁杰偷看了她一眼,缓缓地问,“当年伏羲氏受图,制八卦管天宫——”

“我祭拜了洛水,”她怆然说,“这一年多,朝中很乱,我也无心机,不知道祥瑞从何而来?照目前的情形,我以为天下是不容易太平哩!可是,上苍却会出现祥瑞,这真难解,仁杰——”她叹息着,垂下头,陷入沉思中。

“四境无事,民间安富,怎么不会太平呢?”狄仁杰一顿,徐徐奏道,“太后前时建造明堂的计划,听说已下制了,怎么还不见动工?明堂法象阴阳,正好供事洛图呀!”

“明堂——”她苍凉地笑了,“我这些时懒怠了,工程早就该开始的,只为着朝中大大小小的事,人们对于明堂,好像充满了敌意。”

“太后,人们保守着一些传统的法则——”他说得缓和,“传统的法则有许多是好的,但是,人类社会的进步,却依仗新的东西,以本朝来说吧,太宗皇帝南征北讨,就汲取了一些夷狄的法则。现在,也已成为我们的传统。”

太后满意地微笑,徐徐点头,没有立刻回答,狄仁杰抓住了这一机会,又继续说下去:

“我以为小的地方,有时也不必顾忌人言,做出来,有了好处,人们自然会信服——”他声音拖得很长,似是意犹未尽。

武太后微喟着,她明白狄仁杰的意思,而她自己,也有着痛苦的蕴藏。

于是,君臣之间缄默了,狄仁杰觉得自己所能说的,到此地步为止,再往下去,就会逾越了。于是,他起身请辞,武太后默默地点头,等他将走出殿门,又叫住他:

“仁杰——”她低喟,欲言又止。

狄仁杰回转身,恭立着等候谕示,但武太后没有再说下去,这时,她鉴赏着狄仁杰男性的刚正与柔和,她想:如果有这样一个男人在自己身边,在各方面都会得着满足,自然,她明白狄仁杰是不可能成为明崇俨和薛怀义的,于是,她缓缓起身,低沉地说:

“你回任去吧,我会再找你的——”

他们对一些问题经过心神交遇之后,武太后有三天没有上朝,而乾元殿的拆殿工程,便在这三天中开始了。

材料和工匠是早已征集了的,薛怀义穿了四品官的服饰,亲自指挥着工作,工地的四周都建了木城,连白马寺也划为禁区,而一条地道就在围城中建筑,这是薛怀义和太平公主商议了进行的,他们计划着使皇太后在宫廷之外享受生活的乐趣。他们把明堂和白马寺构通为一。

垂拱四年的冬天,明堂建成了。闷郁了长久的武太后,惟此一件悦心的事,她把次年的年号改为永昌,以纪念这一项大唐历史的大工程。

明堂,是汉武帝以来,皇帝所理想的和被认为最正确的居处。那是阴阳家根据五行说的创造,明堂,包括五个部分,亦即由五个独立的屋宇单位所组成。按着五行方位建筑五所殿宇,皇帝居住何处,也按照五行所配合的时间。这种分配,有两个方式,一是按季的,春夏秋冬四季,再把季夏和初秋割裂出一些日子,作为中央戊己;还有是按月的,将一个月的日子划分为五,轮流居于五处。

这些都是阴阳家的理论。古来,能够建造明堂的皇帝,实际上并未依照这一项分配而去居住的。不过,造明堂与封禅,成为皇帝事业中的两大盛事,因此,有不少皇帝,希望以此来点缀自己的皇业。

武曌不是一个信天命的人,她对阴阳五行也并不重视。但是,她愿意有一所明堂,以标示自己的胜利。

至于负责这一项“合天地,象阴阳”的大工程的薛怀义,构造的重心却不在于明堂的本身,而是在他的白马寺。他在白马寺正殿的后面,建造了一所巨大的殿堂,命名为天堂神宫,有地道和宫禁之内的明堂相通。

在天堂神宫之正中,他建造了一尊大佛像——那是耗费巨万的作品。

这些构筑,他并未完全奏告——甚至连来俊臣等人也弄不清楚这个特别的和尚在做些什么。而且,时间使薛怀义在太后身边的地位越来越高,自然也越来越亲。太后除了对女儿是纵容的之外,对任何人,都是铁面无私的,凡是干犯、逾越的人,即使是平时的亲信,亦不可能获得赦免——太平公主虽然获得母后的纵容,不过,她却谨慎地不敢逾越。薛怀义却不然了,他傲慢,时时凌辱侯王,甚至在武氏侯王面前也是如此,太后的侄孙辈曾经婉转地在太后面前陈诉,可是,武太后只淡淡地付之一笑。有一回,她甚至对武承嗣说:

“你们让让他!”

来俊臣等人立刻看出了这一风向,自然,他们再也不敢侵犯薛怀义了。

于是,薛怀义成了众人所侧目的人物。

明堂落成了。

永昌元年的元宵节,薛怀义邀请大唐皇太后武氏光临白马寺的天堂神宫。

他在天堂神宫内安排了一个“无遮大会”。这是经过两个多月的筹备、演习而举行的。

薛怀义假借了佛的名义,召来洛阳城中的少年、妓女,在神宫的大佛像脚前举行放浪的淫乐。他把这种集会称之为钧天大乐。

经过几次演习,洛阳子弟疯狂了。

薛怀义,则在一个神秘的所在观看“钧天大乐”——那是大佛像之内。大佛像内部是空的,有铜制的旋转楼梯,可以上登佛头之内。佛像,有许多特别构筑的缝隙,从佛座莲瓣缝中,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佛像的脐部,也有精致的缝隙,可以望外面。

再向上,佛像的乳部,也有窥望孔穴——从各种不同的部位来窥望殿堂内钧天大乐的行进。最上一层,是在大像的头内,旋转的铜梯尽了,是一张宽舒的安乐椅,足供两人并坐和斜卧。同时,斜卧在安乐椅中的人,正对着大佛眼部的孔穴,居高临下而看全场。

这一具大像是薛怀义用来取悦武太后——他明白男女之间的肉欲恋爱,没有灵智基础,是容易疲倦的。皇帝会对许多个女人日久生厌,太后,自然也可能的啊,因此,他要创造新鲜的玩意来刺激皇太后的情绪,使太后不断地有新鲜感,也不断地由喜悦而兴奋。他知道,自己要想取得太后长期的宠爱,惟有保持新奇、特出。

上元,宫廷中有一连串传统的仪式。

薛怀义于子夜时分从地道进入明堂,邀请武太后驾临神宫。

武曌已经听过薛怀义的报导——那是含蓄的、充满了挑逗的报导。现在,她也急于要看看。

“是时候了?”她悠悠地问。

“太后,一切准备都已完成。”薛怀义得意地笑着,“钧天大乐,但等太后莅临,就会上演。”

“哦——”她漫应了一声,亲昵地向怀义招手,“你过来。”

他像一头狗那样凑近去,武太后伸手摩挲着他的面颊、颈项,发出渺渺的喟叹。

“太后——”他吻着她的手,依恋地低唤了一声。

武太后在摩挲中享受了一些时,才回顾婉儿,充满了温柔与恬适,低说:

“咱们跟着去看看怀义的新猷吧,他神秘莫测,看是怎样的玩意儿,称得钧天大乐?”

婉儿选了四名侍女,向薛怀义做了一个手势。于是,由薛怀义引路,这一行人缓缓地进入了狭小的地道。

地道的壁间,都是黄杨木板镶嵌的,每隔十步,就有一盏小巧的绢灯。每隔三十步,一个折曲,在折曲处,地板是活动的,人踏上去,就会震动而发出铃声。那是警号,预防万一有意外,好及时回避。薛怀义把这意思讲给太后听。

“回避?”武曌踏着地板,笑说,“你设想已够周密,但是还不算万全,如果撞着人,从原路退回去,倘若走得慢,仍旧会被发觉的呀。”

“太后,我也想到的,”薛怀义得意地说着,顺手按动一处机钮,墙壁徐徐绽开,裂出一个门来,他指着门,“这是复道,可以通向另外一个出口——我们进去看看。”

复道内铺着地毯,壁上疏疏地嵌着几只用蚌壳磨成的小灯,光线很幽微,武太后进入之后,被这特异的景象所炫迷了,连声称赞好设计。怀义沿路讲解着,大约走了四五十步,又转入正道,渐渐地登上小阶,是一间长方形的房间,置着垫褥。

“太后在这儿休息一下——”

“我不累,”她看着锦褥,徐徐问,“还有多少路到呀?”

“快了!”他翻过斗室的一边靠垫,取出一辆叠折着的小车,架起来说,“太后回去,可以坐这辆小车!”

“这一点路,我还能走哩!”她不愿被人看成衰老,虽然她已走得相当累了。

“不过,我很愿意替太后推车呀!”薛怀义含情地回答。

于是,他们走出了地道,到了神像座下的密室,怀义忽然把灯熄了,接着,又顺手把嵌在壁上的铜链一拉,于是,一边的墙壁,便现露几个小洞,有灯光射进来,也有人声传进来。

“太后,你看——”怀义挽着太后凑向小洞,并用臂肘碰碰身边的婉儿,要她也凑到另外的洞口去看。

武太后从洞口望出去,忍不住低声惊叫了出来,她狠狠拧了怀义一把——皇太后的尊严,在这一瞬息之间全盘崩溃了。

她所看到的是一幅极乐的图画,数十对男女,赤裸裸地在殿内,有的搂抱着,有的舞蹈,有的在饮酒低唱,有的在忸怩作态,有的,已进入了生命欢笑的境地……

“你——”她局促,但是,她的呼吸却也因此而急迫了起来,视觉的刺激,使她全身如沸……

“太后,”薛怀义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这就是西方极乐世界呀,佛说——”

“该死!”她低骂着,忘掉了自己的一切,恍惚之间,自己也似回复到了青春的极乐奔放境地,西方极乐世界……

“太后,上去看吧!”薛怀义挽着她,走向旋转的铜梯,一面回身向婉儿说:“你在这儿看吧。”

婉儿的心灵与肉体似是在这个小洞口融化了,生理上一阵潮热袭着她,她发觉自己的身体浸在潮水之中,她发觉……

突然,身后有一个人抱住了她。

她不再能抵抗,这也是用不着抵抗的,她任由那个男人摆布自己……

长久,她从小孔射进来的黯弱的光芒中看清了那个男子,一个清秀的青年人,婉儿吃惊了,几乎想叫出来,但在一转念之间,她立刻明白,此地的一切,必是薛怀义所安排的。于是,她伸出手抚摩他滑腻的肌肤,低问:

“你是谁?”

“我——”那青年看她全无嗔怒的意思,坦率地说,“我叫张易之,大和尚指引我来侍候——大姑的!”

婉儿悠然一笑,这个男人使她有鲜嫩的感觉,这一意外际遇,她满意了。

“大姑,现在再看看,景象和刚才完全不同了!”张易之搂起她,又凑到那小巧的圆洞口,“你看,是吗?”

现在,是无边的极乐开始了——在顶层的安乐椅上,大唐的皇太后,看着钧天大乐,也领受着薛怀义给予她的无边极乐。她和婉儿不同,她是曾经沧海的人,她懂得一切享乐,也能自视听承受刺激——她高坐在大佛的顶端,俯视下界众生,鉴赏着,微微地笑与轻轻地颤抖,这是生命中的极致啊。

愤懑、忧愁,全都消泯了。她的意念如大海的潮汐,徐徐上涨,又徐徐消退,当她以为很平静的时候,下界苍生不平常的行动又刺激起她新的欲念。而薛怀义,似是一个战神,指挥一次残酷的战争之后,又展开一次凶悍的袭击,人的生命在神堂之中,好像永无枯竭的时候,永久地辉煌着,辉煌着……

于是,武曌的生命中第一次被击败了,她望着和自己同样疲颓不振的薛怀义,忽然和谐地笑出来,她想:那是两败俱伤的战役啊,她抚摸着怀义的光头,悠悠地说:

“这是纵古所无的玩意儿啊,你怎样想出来的,吓!”

怀义得意地笑着,隔了一歇,指着洞穴说:

“他们也安息了。”

她望下去,大殿中灯光已暗了下来,只剩佛前的油灯和殿角高悬着的绢灯在发光,在模糊中,她看到蠕动的人平静下来,厚厚地毡上人体纵横……

“太后,我们也该歇歇了——回宫去?还是留在这儿?”

“现在——”她打着呵欠,流出幸福的眼液,“是什么时候了?反正有地道,随便什么时候回去都不妨的。”

“已近寅正了,”薛怀义也伸舒着身子,“我们下去再说,或者喝几杯酒。”

从旋转的楼梯下来,薛怀义剔亮了灯,皇太后一眼看到倚壁的暖炕上,婉儿搂着一个男人沉睡——薛怀义要上去叫喝,她阻止了,移步上前,仔细地看了那个少年,回转身低声说:

“这少年很俊哩!”太后和蔼地说,“到你那儿去喝杯酒再说,让这小东西睡一忽儿吧!”

这时,婉儿被惊醒了,她揉着眼,看到太后,慌忙起身,薛怀义向她摇摇手,便引了太后走入另一重门户。

那是一间设有靠榻的卧室,地上铺席,左面高起的地方,则铺有锦垫与矮几。怀义扶她在靠榻坐了,就打开嵌在墙上的一口小橱,拉动一根小绳。

不久,那一口小橱有铃声传出来,怀义笑着去开门。

“酒肴来了——”他说着,从橱内搬出一只盘来,放在太后面前的小几上。接着,又说:“我去放婉儿进来!”

“你这地方——”她饮着酒,缓和地说,“花样太多了,对我来说,这是危险的呢!”

“太后提防我?”薛怀义笑着走回来,“我提防着全洛阳的人——除了太后之外——只要有人知道一点风声,我的脑袋立刻搬家了。”

“哼!”她把酒杯送到他口边,“喝了这一杯再去找婉儿。全洛阳的人反你,有我哩!”她现出君临天下的神气。

薛怀义得意地走了,经历重门叠户,到大佛下层,张易之已经穿戴好,婉儿还依依不舍地搂住他。

“婉儿,跟我来,太后在等呢!”他说着,示意张易之留着,就挽了婉儿进门,在夹道中,他搂住婉儿问:“你怎样?那个人还中意吗?”

婉儿羞涩地点点头。

“你怎样谢谢我?”怀义俯下身,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

“我敢怎样谢你呢?”婉儿悠悠地回答,“我可不敢惹你的啊!就是今天的事,太后也可能会责怪我……”

薛怀义伸伸舌头,干笑着在婉儿身上摩挲,她着急地说:

“进去好吗?回头我要吃不消哩!”

于是,他们经历了两重变幻的门户,来到武曌面前。皇太后有些蒙眬了,看到婉儿,勉强抬抬眼,重浊地说:“咱们该回去了!”

“太后,我推车送你回宫。”怀义欣悦地说。

“嗯——”她在婉儿的搀扶中站起来,立定了伸个懒腰,又向怀义说,“慢来,让我先弄清楚这儿的门户和出入道路。”

于是,薛怀义指示着各个门户的机关,把每一种小巧的设备都精细地讲解了一遍,她点点头,但到了地道中,她忽然严肃地说:

“怀义,你小心着,如果你利用这地方做其他的用处——”

“我不敢——我自然也不愿意——”怀义明白她这句话是双关的,一是指情爱方面,其次,是指政治方面。

武太后满意了——她知道怀义是个具有野性的人,但她自信能控制这个男人。

她容忍薛怀义有限度的逾越,这限度是放在生活享受与政治权力之间的。她容许他在生活享受方面放纵,但绝不让他接触到权力。武曌是深知权柄不能假人的,放出一分权力,随着就会失却第二分。古往今来,权力都是渐渐失却的。因此,她对任何一个人都防微杜渐。

天堂神宫的重门叠户与复杂的地道,自然是享受的极致;但是,这一建筑如果用以做政治活动,那么,危险就进入她的心脏了,因此,在逸乐之余,她提出了警告。她以为,薛怀义必然体会得到自己的意思。

自然,武曌也并不以一声警告为满足的,她喜欢天堂神宫,她喜欢新鲜的刺激,但是,她时时刻刻不忘自己的根本。就在钧天大乐的次日,她在内廷作了新的安排,亲自命令内侍来训率领八十人驻卫明堂各条通道。由明堂通道往白马寺的地道,只许入不许出。这一部署,就是使薛怀义及一切人等,不能由白马寺通过地道而入宫——当然由她发出召唤是例外的。

这是为了安全——八十名内廷侍卫,足以担当守护地道门户的责任了。

于是,大唐的皇太后在安全中享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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