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就名成,凌云志展。仙家戒谕言非浅。异花琼浆色鲜鲜,杯倾换骨分枝瘈。解组归山,世情须远。双双辟谷辞尘绊。一朝会旧续仙缘,鸾骖鹤驾起蓬苑。

右调寄《踏莎行》

却说那张紫阳在仙境,晓得卫旭霞完婚到任去了,恐他耽于酒色财气,误陷尘网,难超仙界,与凤瑞珠续叙仙缘。一日去拉了瑞珠女仙,于石室中取一瓶换骨琼浆,三枝洗尘不死花,置在花篮之中。紫阳驾了白鹤,瑞珠乘了彩鸾,一齐腾空,渡海飞行。

不上半日,到了嘉兴府城中,乃留鸾、鹤于云端,冉冉从空而降,来至府前,变就两个道人,提着篮儿,立于街坊张望。适旭霞公出回厅来,在路上见了,紫阳、瑞珠走上去,一把拖住了轿儿,口里连连告道:“求老爷布施。”这起各役把他乱踢乱打。

旭霞道是奇异,连忙喝住手下,带他回厅去。坐堂问他道:“道者,你为何不向市廛中去抄化,反来拦截我道子呢?”紫阳道。“贫道不满老爷说,我们两个虽是化缘,原有一番气概,非沿街抄化者流,故誓有‘五不化’:市井贪夫不化,悭吝守财虏不化,贪官污吏不化,无宿根善念者不化,不知进退、迷恋声色者不化。今闻老爷为官清正廉洁,处心积虑,自是不凡,贫道所以特来募化。愿老爷大破悭囊,化与我纹银壹万两。贫道把去替老爷做些闲云野鹤、世外非凡之事。后来老爷回头登岸,可以安享不尽。”

旭霞听他一番议论,随想他不是等闲化缘的,心里另自待他,口里乃诡言试之;且见那个女道不言不语,不知何故,乃问道:“你两个是夫妇、是兄妹呢?有许多年纪了?”道者道:“非夫妻,非兄妹,不过同伴抄化遨游的。若说年纪,寒寒暑暑,不知过了许多,记不起了。”

旭霞道:“倒也可笑。为人在世,虽是游方旷荡,不要终老,难道连自己的年纪也忘却了?明是奸邪之徒,我这也不计较了。但你两个一男一女,既非夫妻、兄妹,如此同行同宿,溷帐过日,怎得洁然不污,如柳下惠、鲁男子乎?”

紫阳道:“老爷差了。可晓得‘淫污’两字么?凡夫俗子,迷恋女色,沉沦欲海,终身莫悟,乃不得超世者。若养真修炼之挚,爱惜精神,念念保固,不肯丝毫渗泄,所以内滤外凝,虽艳冶当前,如过眼空花,漠然无所动于中。所以贫道男女同行同宿,尔为尔,我为我,绝不起妄想,以丧天真。”

旭霞听了,不觉毛骨皆竦,恍然大悟,拍案赞道:“道人,善哉!汝言俱是透彻妙道之论。我今捐俸与你百两,去作修炼之资何如?”紫阳道:“既蒙慨许,贫道们今日去了,明日来领。”旭霞道:“你们两个来得久了,到我私衙里去斋你一斋。”

紫阳、瑞珠携了花篮,随着旭霞退堂进去。两人站于廊下。旭霞到里面去,与素琼、老夫人两个述此奇异。说犹未了,承值的进来报道:“老爷,方才要斋那道人,如今那两个影儿也没了,只存得一只花篮在外边。”

旭霞倒吃一惊,连忙出去看时,真个俱不在了。启他的篮来细看,只见一个瓷瓶儿,紧紧封好的;又有鲜灼灼的三枝异花在内。随即拿到里面去,与老夫人、素琼三人细玩。捻在手中,觉得芳香袭人,光彩耀日,各各称奇。旭霞乃差衙役去满城追寻,杳然无从踪迹,来回覆了。旭霞对夫人说道:“我始焉原道他两个奇异,故带回盘诘他。他谈吐津津,颇多仙气。如今且把这花与瓶原替他放在篮里藏好了,看他如何。以后眼巴巴看他来那里有个影响?”

旭霞见他不来,把那篮中的花拿出来看看,并不见枯槁,鲜艳如旧在那边。大家惊赞一番,仍藏好了。不知不觉将过半载了。

偶值中秋,月色溶溶,旭霞同老夫人、素琼在衙署赏月。清光照席,佳人才子,觞酌罗前,畅叙幽情。旭霞乃忽想看篮中花朵与瓶,叫春桃进去取来。把金瓶插了三枝花在内,供于桌上,称美一回。又将瓶开了,觉得芳馨扑鼻,乃对夫人道:“异品不可轻亵。”叫春桃取一对玉杯来,慢慢倾了一满杯。仔细一看,色似桃花,光如宝璨,想道:“莫非仙液琼浆?不知恁般滋味。”将来呷了一口,觉满嘴甘香,沁入肺腑,乃赞叹道:“我在云林夫人宫中吃的美酒,此味便觉相像。”索性一饮而尽。复倾一杯,递与素琼。

素琼接在手里道:“我酒是不饮的,但是老爷如此赞美,想必异味。”乃慢慢上口,也一饮而尽,觉得遍口生津,满腔滋润,乃惊讶一回。旭霞把瓶尽情倾在杯中,恰好还有不浅不满一杯,将来敬与老夫人道:“岳母在上,不是为婿的无礼,不先敬大人。此正汤药子先尝之礼也。”老夫人道:“既是琼浆玉液,我是年迈之人,用不着了。原是你们两个饮了罢。”

春桃听见老夫人不欲饮,乃道:“太奶奶倘小心行,春桃饮了罢。”老夫人随即授与春桃。春桃双手接来,倾入樱桃小口,咽下清俊香喉,乃道:“抄化道人身边有这样嘉美之物,真非人间可得者。”素琼道:“痴丫头,那一个说他是抄化的?自然是神仙耳。”春桃道:“若是神仙,少不得还要来应验。”素琼道:“想必是老爷做官清廉,天遣他来赐这两件异物,或这就是应验亦未可知。”旭霞道:“下官没有人褒奖。夫人之言,倒讲得妙。”

说罢,复饮酒几杯,清谈一回,觉得露寒月转,更鼓连催,是将夜分时候。老夫人道:“如此皓月良宵,本该深赏,但贤婿官政繁冗,明早要理事的,不宜久坐劳费精神。你们夫妇再饮几杯,收拾进去歇息了罢。”旭霞道:“岳母真老成之言。”遂立起身来,将这三枝花与素琼、春桃各自捻了一枝。老夫人在前,引了旭霞夫妻、侍婢三人,月下轻移环佩,携手同行。恰似神仙归洞天的进去了。正是:

赏心乐事良宵宴,饮却琼浆骨自更。

旭霞睡了一夜,明日起来理了些政事,以后遂悠悠忽忽过去。

光阴迅速,倏焉是满任之期了。旭霞夫妻三人因饮了琼浆之后,觉得日渐一日,身体轻松,欲情俱淡,饮食少进,似有辟谷之状。心里各欲恬养求安,不喜膏粱纨绮。

恰好瓜期已足,闻得抚台上疏荐过廉能,旭霞恐复任报来,忙赴抚台处去,将冠带印绶交割辞官。抚台着实留他,旭霞抵死辞脱了。归所即忙吩咐,一面发扛下船,一面自去拜别了堂尊厅僚,清清静静的起身。岂知惊动了合府子民,携老挚幼,执香而来,脱靴拜送。直至旭霞下了船,留连远望,目送而散。正是:

若遇官清正,百姓俱安乐。

一朝辞任去,口碑载城郭。

那起人民都是泣涕回去了。不题。

却说那卫旭霞回到苏州,泊船上岸,至母舅家去,留下两日。吉家也去过一次。乃发舟到昆山岳母家去住下,终日与素琼、春桃三人在深闺中焚香烹茗,吟诗作赋。

倏焉又过了几年,岂料这三人因吃过寒冷琼浆,竟尔都不能生育。旭霞夫妻已似有了仙气,这些荣华富贵、子女玉帛,竟置之度外。惟那老夫人时年六十有七,见得婿、女两个成婚长久,不生男育女;更兼见他终日脱然骀荡,终不以乏嗣为忧,老夫人心上未免终日郁郁不乐。岂知一日积闷成病,陡然发起来,延医服药,竟不肯痊,遂淹淹溜溜三四个月,竟自死了。

旭霞乃好好成殓了,治丧茔葬之后,因自己妻妾三人,心怀僻静,思慕山居,忽起迁归长圻之念。但若岳母一抷之土未干,不忍竟自抛撇而去,更兼岳父没有本支侄辈承受家业、香烟,与素琼商量,竟自备起酒来,请了许多亲族,择一远房贤能侄儿,接了岳父母香火,把他家产一一开明,交付与他了。然后挚其妻妾以归苏郡,于母舅处住下,同了素琼出去游山玩景。

正值小春中旬,是老夫人的生忌,素琼要到支硎尼庵去追荐他。旭霞听了,遂欣然备了斋供之仪,一径到尼庵里去。你道好不凑巧!恰遇着了凡生化升天之日。旭霞这一起走进门去,见得热闹非常,乃问道:“作何道场,如此齐整?”众道友道:“了凡师父今日升天,我们在这里奉送。”

旭霞夫妇三人听了此言,倒着一惊,遂又问道:“云仙师父在那里?”众道友道,“他已先亡化过四年矣。”旭霞复想起昔年之情,不觉扑簌簌的泪如雨下,哭了一场,遂教道友引至了凡坐化之所去看。只见他身披袈裟,手执如意,露顶盘膝,趺坐在毡单上。

旭霞夫妇三人见了,各自流泪,拜了两拜起来,赞叹一回。索性不说起追荐之事,竟将这些带来的斋供摆设于了凡、云仙两处,又加祭拜恸哭一番,送他入龛□过。然后归到母舅处,拜别了,起身归山去住下,镇日山蔬野菜的度日。

不觉又是三、四年之后,竟自辟谷了。杜、吉两家闻之,道是奇怪,俱来看过几次。

一日,旭霞绝早起来,吩咐鹧儿到苏州接杜、吉两家亲戚,教他作速到来。鹧儿连忙到郡去说了。杜、吉两家以为骇异,男男女女俱至山来。旭霞夫妇相见过,遂把家私什物,付与鹧儿夫妻两个收管过,乃对众亲道:“我们至戚相叙世间,原为美事,岂料今日一旦要抛撇公等,在明午牌时候,当升虚而别了。”众亲戚听了,不觉伤心一回,依依相叙的过了宿。

明日起来,旭霞原教小鹧儿收拾早膳与众亲吃了,遂唤他烧起香汤来。妻妾三人俱浴净了身,上来拜别众亲。众亲同了鹧儿,一齐恸哭起来。旭霞道:“这非死别割爱,不消悲恸得。夫凡人生红尘中,情欲相牵。到生老病死了,原是一场虚气。我今日到这个地位,只乐得无挂无碍,飘然而去。到了仙境,自有一种清虚快乐之福,何劳尊长辈伤心?”说罢,遂同素琼、春桃一齐下拜众亲毕,又望空拜别了亡化先灵。只见一鹤一鸾,飞舞庭中,绕屋祥云拥护。

旭霞量道午牌时候了,遂将三枝花各自执过一枝;又把这瓶儿盛于篮中,命春桃提了在庭中俟候。只见张紫阳同了凤瑞珠,又有无数仙童仙女,在云端作乐。旭霞妻妾三人见了,跪于庭中,罗拜为接。

先是紫阳、瑞珠两个冉冉而下,旭霞起身,拱入厅里。那张紫阳道:“我今日特奉云林娘娘之命,引四时苑主凤瑞珠仙姑到来,与文士续配了仙缘,召驾临宫,去司万卉之文章,掌一宫之仙眷。更宣天孙素琼、记室春桃,一齐发驾。鹤驭鸾骖,俱已整备在庭,毋得欠延凡界,动人窥看,以泄仙机。”

说罢,紫阳呼唤仙童仙女下云端来,至厅前,并奏云璈,声音彻天。那时,张紫阳请凤瑞珠来与旭霞交拜。待过了夫妇之礼,然后与素琼亦行了仙班姊妹仪文毕,各自乘鸾驾鹤,腾入祥云,飘然而去了。

却说那些亲戚,见他们白日升天,不免望空遥拜而送,直至不见了起来。男男女女,倒吓得如痴如梦一般。更惊动了长圻一村老少,挨挨挤挤的来看,再没一个不赞美称异。到得明早,杜、吉两家亲戚,觉得至戚生离,不免自心中怏怏,俱是依依不忍,下船而归。抵家时,旭霞平日这起相知朋友、两家因亲及亲的眷属闻知,都来询问赞叹一番而去。

以后,杜卿云虽不及做表弟的白日成仙,他的双亲叨受皇恩,诰封寿终。营葬之时,空中飞下双白鹤来吊,似有悲切之状。揣度起来,自然是旭霞夫妇变化到来,谢昔日之恩。那卿云官职,做到兵部侍郎而止。所生二子,亦是发科发甲,书香不绝,也可称人世仙境了。

那个吉彦霄,出身就是年少词林,圣上嘉其才藻,特赐大学士以终其身。封妻荫子,极其华丽。后嗣绵绵,爵禄靡穷。

至于那个山鹧儿,虽云奴仆下贱,家主漂流之后,曾为阴告阳申一番,满腔义气,故尔旭霞升仙之日,感念其情,遂将家产交付与他。以后乃自成一家,生男育女,勤俭经营,做了一个山村富室。竟接受了旭霞祖宗的香火,逢时遇节,替他祭祀,以故里中之人俱钦敬他,咸称为忠厚长者,寿至八十而终。岂非千古流传之佳话哉!

凤瑞珠与卫旭霞世缘已绝,复结仙缘。“缘”之一字,甚是情种,无论仙凡,但不容即断也。但不知素琼有妒无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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