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世事不堪言,莫把行藏信手拈。投药救人翻成恨,当场排难每生嫌。

婵娟负德终遭辱,谲诈行凶独被歼。列宿相逢同聚会,大施恩惠及闾阎。

那先生与行者閗了三十合,被武松卖个破绽,只一戒刀,头滚落地。武行者大呌:“婆娘快出来,我不杀你。”那妇人出来便拜。武行者曰:“你休拜,且说这先生是谁人?”妇人哭曰:“奴是岭下张太公女儿。这是奴家坟庵。这先生不知是那里人,来我家投宿,云识风水。我爹娘请他来庵看地理,被他留住几日。那厮把爹娘哥嫂都害死,把奴强占在此处。这个道童也是拐来的。这岭唤做蜈蚣岭。这先生便号做飞天蜈蚣王。”武行者曰:“你快收拾些物件云,我要放火烧庵。”那妇人拜谢了,自下岭去。武行者放起把火,把那两个尸首丢在庵里烧了,连夜下岭,投青州来。但遇乡村市镇,都有榜文张挂,捕捉武松的。武松做了行者,于路并无人盘诘。

时遇十一月,天色严寒。下岭行了三四十里,望见一个酒店,门前带清溪。武行者入酒店坐下,便叫:“店主,多办酒肉来。”店主应曰:“师父要酒却有,只是肉都卖尽了。”武行者曰:“且把酒烫四角来,吃熟菜过口。”片时吃尽了。武行者大叫曰:“主人家,你自吃的肉把来下酒,一发还钱。”店主笑曰:“我也不曾见这个出家人,只要吃肉,那里去买?”武行者曰:“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卖与我?”两个正在店里论口,只见外面一个大汉,引着三四个走入店来。主人迎接曰:“大郎请坐。”那汉曰:“我分付安排了麽?”店主答曰:“鸡鱼肉都煮熟了。只等大郎来。”那汉曰:“拿我那青花瓮酒来吃。”店主人曰:“有,在这里。”那汉引人便打武行者上席坐了。主人捧出一樽青花瓮酒,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放在那汉面前。武行者看了,大叫:“主人家,你好奸欺!我不还你钱!”店主连忙问曰:“师父休要焦燥。要酒好说。”武行者睁眼喝曰:“你这青花瓮酒、鸡肉如何不卖与我吃?”店主曰:“这酒和鸡肉,都是大郎自将来的。只借我店里吃。”武行者喝曰:“放屁!”主人曰:“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恋酒!”武行者跳起,把店主脸上只一掌,打撞过那边去。那大汉见了大怒,跳起身来,指着武松曰:“你这头陀,好不依本分!怎的动手动脚?”武行者大怒,喝曰:“你敢怎麽说?”那大汉便跳出便点手叫曰:“你那头陀出来,和你说!”武行者便赶出来。那汉见武行者长大,便作个门户等他。武行者抢入去,接住那汉的手,就手一扯,扯入怀来,只一拨,拨将去,恰似放番一个小孩儿一般。那三四个村汉那里敢近前。武行者踏住大汉,提拳头打了三四下,望门外溪里一丢。那四个汉子,慌忙下溪去救起那大汉,投南去了。那店家去屋后躲了。武行走入店来,把酒肉鸡都吃得醉饱了,把直裰衲结在背上,沿溪而走。行不得四五里路,酒涌上来,醉倒在溪边。只见那吃打的汉子,换了衣服,提条朴刀,同个大汉引着一夥庄客来寻武松。赶到溪边见了武松叫:“捉去庄里细细拷打。”喝声:“下手!”武松醉了挣扎不得,被众人横拖倒拽,捉上溪来。

到大庄里,众人把武松剥了衣裳,绑在大柳树上,拿束藤条,众人拿起打了三五十下。只见一个人来问曰:“你兄弟又打甚人?”这大汉曰:“师父听禀:兄弟今日去小店吃酒。叵耐这贼秃却来作闹,把兄弟痛打一顿,又撺在水里,将头脸磕破,却得同伴救回。引人去寻这贼,却醉在溪边,拿在这里拷打。看起这贼不是出家人,脸上刺得有金印,必是迯罪囚徒。问出根缘,解送官司。”说罢,藤条又打。那人曰:“贤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那人揪起头发看时,叫曰:“这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认曰:“哥哥,快救我。”那人喝教:“快与我解下来!”穿鹅黄袄子的连忙问曰:“这行者是谁?”那人曰:“他是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那两个大汉慌忙解下,把衣服与他穿了,扶入草堂来。武松见那人便拜。那人正是郓城县人,姓宋名江。武松曰:“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庄上,如何在这里?”宋江曰:“我自和你在柴大官庄上,分别之后,先发付兄弟宋清回去,修得家书报曰:‘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头领完成,家中无事。’这里孔太公使人来柴大官庄上,请我至此。这里便是孔太公庄上。这个和兄弟相打的,便是独火星孔亮。这个穿鹅黄袄子的,便是太公大儿子,叫做毛头星孔明。他兄弟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因此叫我做师父。我在此住了半年,要上清风寨走一遭。近时听得兄弟在阳谷县做都头。今日如何做了行者?”武松将在柴大官庄上别后,把前事备细说了一遍。孔明、孔亮听了大惊,便拜。武行者答礼曰:“恰才冲撞,休怪!”孔明曰:“我弟兄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武行者曰:“相烦二位与我烘焙了度牒书信,休要失落我的戒刀并串数珠。”孔明曰:“这事不须挂心。”宋江请出孔太公相见了,便置酒款待。当晚,宋江与武松同榻,叙话一宵。

次日,孔太公杀羊宰猪相待武松。当日筵散,宋江问武松曰:“今要何往?”武行者曰:“张青写书与我,投宝珠寺花和尚那里入夥。”宋江曰:“我家近日有书来,说清风寨小李广花荣,每每有书来请我去寨里。正待要起身去,不若和你同往如何?”武松曰:“极好!奈小弟做下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要去二龙山避难,况且我又做了头陀,恐被路上人识破,连累哥哥不便。日后受了招安,却来相投未迟!”宋江曰:“兄弟归顺朝廷,皇天必祐。且相陪我在此住几日。”宋江次日要与武松同行,孔太公父子苦留不住,只得排席饯行。将出直裰、席牒等件交还武松,各送银五十两为路费。宋江与武松拜辞。孔太公父子直送二十里方回。

宋江、武松在路上歇了一宵。次日饭罢,又走了五十里,来到地名瑞龙镇,乃是三乂路口。宋江借问人曰:“欲投二龙山、清风镇,不知那一路去?”镇上人答曰:“要投二龙山往西去。要行清风镇往东行,过了清风山便是。”宋江听了便曰:“兄弟,我们今日分手,就这里吃三杯相别。”作词《浣溪沙》,单题别意:

握手临期话别难,山林景物尽瓓珊,壮怀寂寞客囊殚。

屡次愁来魂欲断,邮亭宿处缺空弹,独怜长夜苦漫漫。

武松曰:“我送哥哥一程。”宋江曰:“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兄弟,到得那里入夥,日后受了招安,为国家出力,讨得个封妻阴子,青史留名,也不枉丈夫之志气。可记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武松依允。酒店内饮了数杯,还了酒钱,二人出店,行到路口。宋江流泪,不忍分别。【武松】自投西奔二龙山去了。去了。

却说宋江投东,望清风镇路上来。只思武松。又自行了几日,却远远望见清风山。宋江看那座山生得古怪,观之不足。走了一程,天色晚了。宋江心中踌躇,错过客店,天气又寒,只顾望东山路里撞将去。走了一更时分,心里越慌,不想踏着绊脚索,铜铃响处,树林里走出一群喽啰,把宋江捉缚,解上山寨,绑在柱上。喽啰曰:“等大王酒醒起来,却剖这牛子心肝来做醒酒汤。”宋江寻思曰:“我只为杀了一个烟花妇人,出来如此辛苦!却落在这里断送性命。”只见小喽啰点起灯烛,扶着一个大王出来,宋江看那大王时,头上顶着鹅梨角,披一领枣棘红纻丝袄,坐在当中虎皮校椅上。生得如何?有诗为证:

赤发黄须双眼圆,臂长膀阔气冲天。江湖称做锦毛虎,好汉原来却姓燕。

这大王祖贯山东莱州人氏,姓燕名顺,别号锦毛虎。原贩牛马。因为消折本钱,流落在绿林内打劫。那燕顺坐在校椅上,叫曰:“孩儿们,与我去请二位大王出来。”小喽啰去不多时,只见厛侧两边,走出两个好汉。左边一个五短身材,一双光眼。怎生打扮?有诗为证:

驼褐衲袄锦绣铺,形貌狰狞性麄卤。贪财好色最强梁,放火杀人王矮虎。

这个好汉祖贯淮西人氏,姓王名英。为因五短身材,江湖上呌做王矮脚。原是军〖车〗家出身。半路劫了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上清风山入夥。右边生的白净面皮,三牙髭须,瘦脸阔膀,裹着绛红巾。有诗为证:

绿衲袄穿金翡翠,锦征袍满绛红云。江湖上英雄好汉,郑天寿白面郎君。

这个好汉祖贯浙西苏州人氏,姓郑双名天寿。绰号白面郎君。原是打银匠为生。好习枪棒,常好与人閗。一日因在清风山过,撞着王矮虎,和他閗六十合,不分胜败。燕顺留在山寨上,坐了第三把校椅。当下三个头领坐下,只见头领〖喽啰〗报曰:“捉得个牛子,献与大王做醒酒汤。”王矮虎曰:“正要取心肝做醒酒汤。”只见喽啰掇一铜盆水,放在宋江面前。又拿一把剜心刀,那个将水浇泼宋江心窝。宋江叹气曰:“可惜宋江死在这里!”燕顺听了“宋江”两字,便喝住喽啰:“不要泼水!”便起身问曰:“汉子,你认得宋江麽?”宋江曰:“小可便是。”燕顺听罢,喝过喽啰,尖刀把绑索割断,便脱自己身上锦袄,裹在宋江身上,抱在中间校椅上坐,唤那王英、郑天寿快来,三人纳头便拜。宋江连忙答礼,问曰:“三位壮士,何故重礼?”燕顺曰:“一时间少问缘由,争些害了义士。若非仁兄自说出大名,我们如何得知!小弟在绿林中久闻仁兄大名。只恨缘分浅薄,不能拜识。今日天使相会,真乃称心满意。”宋江曰:“宋江有何德能,足下如此挂心?”燕顺曰:“仁兄结纳豪杰,名闻寰海。梁山泊近来兴旺,众皆谓仁兄之赐。不知仁兄因何到此?”宋江把前情备细说了一遍。三个头领大喜,随即取套衣服,与宋江穿了。安排筵席,吃到五更安顿,宋江歇了。次日,宋江说起武松如此英雄,三个头领曰:“我们无缘!若得他来十分好。”

自宋江到此,每日酒食款待。时当臈月,山东年例,臈月上坟。只见喽啰报曰:“大路上有一乘轿子,七八个军汉跟着,去坟挂纸。”王矮虎是个好色之徒,想轿子里必是个妇人,点起喽啰下山。宋江等阻他不住。去不多时,喽啰报说:“王头领赶走军汉,抬了妇人,藏在山后房中去了。”燕顺大笑。宋江曰:“若贪女色,不是好汉。”燕顺曰:“这个兄弟诸般肯向前,只有这一件。”宋江曰:“二位和我去劝他。”燕顺、郑天寿便同宋江来到山后,只见王矮虎搂住那妇人求欢,见了三位来,慌推开了妇人,让三位坐下。宋江看那妇人,但见:

身穿缟素,腰系孝裙。不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懒染铅华,生定天姿秀丽。云鬂半軃,有沉鱼落雁之容。星眼含愁,有闭月羞花之貌。恰似姮娥离月殿,浑如仙子下瑶池。

宋江问曰:“娘子是谁家宅眷?”妇人答曰:“侍儿是清风寨知寨的妻小。因母弃世,今来坟前化纸。乞大王饶命!”宋江听罢,大惊曰:“我正来投知寨,莫非花荣之妻?”便问曰:“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来上坟?”妇人曰:“清风寨有两个知寨,一文一武。武官便是花荣,文官便是侍儿丈夫刘高。”宋江寻思:“他丈夫既是花荣同僚,我不救时,明日不好相见。”便对王矮虎曰:“贤弟肯依我麽?”王矮虎曰:“哥哥的言语无有不依。”宋江曰:“这娘子说是朝廷命官的恭人。看我薄面,放他下山如何?”王英曰:“哥哥听禀:王英自没个押寨夫人,况今这个是大愿,今日才还了。哥哥容小弟还这个愿心。”宋江跪下曰:“贤弟若要压寨夫人,日后宋江拣选一个少貌的奉贤弟。这娘子是我友人同僚之妻,做个人情放他去罢。”燕顺、郑天寿慌忙扶起宋江曰:“这个容易。”燕顺见宋江坚意要救这妇人,不顾王矮虎肯与不肯,只管唤轿夫抬去。妇人拜谢下山,两个轿夫得了性命,抬妇人飞走去了。这王矮虎焦闷,被宋江拖出前厛劝曰:“兄弟,不要焦燥!婚姻后日定有。”王矮虎只得陪笑,同宋江等饮酒。

却说两个轿夫,抬得妇人,同到寨中。刘知寨见了大喜,便问恭人回来缘由。妇人曰:“却被清风山贼人掳我上山去,我说是知寨恭人,慌忙放我回来。”刘高便赏酒食与众人。

且说宋江在山寨住了半月,要投花知寨,辞别下山。三个头领苦留不住,设席饯行。当日宋江辞别燕顺等下山,迳投花知寨。宋江此去,险些儿死无葬身之地。直教:青州城外,出几筹好汉;清风寨中,聚几个英雄。正是:遭逢龙虎皆天数,际会风云岂偶然。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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