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陷了上方镇以后,敌人的右翼就和它的中央会合,占领了高桥门,继续向中山门、光华门攻击,左翼由秣陵关向牛首山和雨花台进攻。中国军队,完全从外围撤退,集中在城中。

南京城是中国的名城之一,城墙高大、厚实,坚固,由不知其数的砖头砌垒而成。有一个传说,这城是在明朝和修缮长城同时经营起来的,燕王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物,和雪夜的饿狼一样,他夜不安枕地计算着人家,也神经质的计算自己,要把自己深深地藏匿起来,于是,一个从西北到东南的葫芦形的、大城就出现了。这城,因为最坚固,所以也最完整。在中国,自从革命的高潮起来,一种新生的力量就要把封建的大树连根拔起;城,是封建时代遗留的,是封建的摇篮和堡垒,它的命运,不是自己没落在风雨侵蚀的暗淡里,就是让新起的、繁荣的市场和平坦宽阔的道路所代替。南京城能够屹然不动,是很奇怪的。第一次到南京的人,是会感到迷惘的,像半闭着困倦的眼睛突然走入久雨初晴的、透明的日光里,有一种近于新奇和惊喜的感觉。走了半天才走到新街口,站在十字路口的圆场上,看那蒙着一层黄灰的红色的、黄色的大丽菊,那圆脸的标准钟会告诉他现在是几点了,从下关到这里要走两个半小时,到中山门还远着呢。别的城市的朋友们会嘲笑它,说它是“青绿色的颓废派”。那高高的挹江门,需要跷起脚尖来仰望,三个城门仿佛是三张神话中的大口,它是这样厚,看起来,连最大的大炮也难于轰开它。尤其令人惊叹的是,虽然它已经在青绿色的杂草和青色的湿苔中逐渐坍塌、腐蚀下去,但它却永远棱角毕露,让南京人向人夸说。南京人常常骄傲而殷勤地给外来的人指出:这些城砖是用糯米一块一块的胶合起来的,这怎能不特别坚固呢?证据是,下雨天有乳汁一样的浆液从砖缝里流出来,别的城是没有这种浆液的,因为它们没有糯米饭在里面。这种坚固,使男子和女子、将军和士兵,全信赖着它。由于这种坚固,使将军愿意放弃复杂、散漫的外围不再争夺,让十五万大军局促在葫芦形的城墙里。

敌人向光华门,通济门之间进攻。另一路也到了,攻击紫金山和中山门。

下午,正是乌鸦成群地在枯黄的原野中飞起飞落、啼叫不休的时候,正是太阳晒暖了厚厚的灰布棉军服的时候,正是人把懒惰的脊背靠在壁上,笨重的枪靠在肩上,坐在温和的小风中打瞌睡的时候,正是三至四人的步哨接班的时候。敌人的步兵先头渡过了枯柳成行的秦淮河,向光华门附近作威力搜索。于是,两种不同的机关枪同时吼叫起来。但是这些敌人并不打算立刻占领光华门,灰黄色的人和黑色的兵器隐藏在前面的隐蔽地上,躲在枯树丛中的钢盔稀疏的树干里闪着淡光。

“来了,来了!副班长!”哨兵章复光仿佛小孩看见父亲买回苹果一样欢喜的叫着,举起了枪。但是他不知道应该打那一个好。他想打那个提着枪蹑在一棵枯树后面的,也想打那挺吐着枪烟的轻机关枪……,目标愈来愈多了。他终于把枪托紧贴在右颊上,闭了左眼,皱着眼皮,开始瞄准,心里在想:“应该用‘目标内瞄准’!”他扣引了第一段扳机,接着又缓慢而均匀的扣引第二次扳机。“拍!——”枪烟扑在他的脸上。从散乱的枪烟里,他看见那个敌人像才学会走路一样,歪斜着后退了几步,张着两只手像要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似的,一下仆倒了。“唿!一个!”他欢喜地叫着。

忽然,一个炮弹打在城墙上,灰黑色的浓雾使人看不见东西,只听见“轰隆、哗啦”的崩陷声。

他要从浓雾里跑出去报告副班长。他弓着腰走,惊恐的向城外望了一下。那里,五百公尺处是绿得发黑的秦淮河,有枯瘦的杨树,有烧得焦黑的屋柱,有像老鼠咬过的饼一样的残墙。但看不见人影。他的心震荡着。他并不怕敌人,只怕看不见敌人。他一步一步走过去,终于又看见淡淡的蓝天、纤维状的积云和明亮的日光了,又看见枯树和城墙了。他鹅一样扭转项颈去看,在背后面,黄灰欲散不散的凝在空中,城垛有一个缺口,破碎的砖头散在缺口附近。

第二炮又打过来了,接着是第三炮,第四炮,连续不断的爆炸声,“轰隆、轰咙”的响成一片,天空、土地,城,一切全都震动起来。

又什么也看不见了,刚才的天空,白云、日光,枯树、城墙,完全消失了,世界变成昏黑的地狱。突然北方起了狂风,怒马一样任性的嘶叫着。

“轰隆!镗隆!……哗啦,哗啦啦啦!……”

炮弹集中在一点。

章复光趴在地上,——其实是城墙上,右手牢固的夹住枪,贴在腋下。尖叫着的破片如夜行在苍野中的飞虫一样,在暗空中倥偬飞过,泥块和砖头纷飞扑落,有一块打在他的右腿上。他像坐在货车里,有一种力量要把他抛出去。他什么也不知道,阵地怎样了?副班长怎样了?敌人是不是打进城来了?难道真能打毁城墙,在这里进城么?他的思想纷乱,像一群黄昏的乌鸦。恐怖的本能在他的身上活动。他愿意死,愿意和日本人拼刺刀,却不愿意这样给弄得糊里糊涂,真不好受。

炮声停止以后,他立刻起来,悻悻的拍打身上的灰土,身上灰黄一块,灰白一块,拍打得两肩尽是轻笼的烟。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样高大的城墙,竟变成一条崩坏的江堤,一个碎石的大斜坡,一个二、三公尺宽的大缺口,仿佛老人没有门齿的嘴巴。

一群暗绿色的战车开过来了,就像从板壁缝里涌出的臭虫一样,履带和发动机喘息的声音逆耳的交织在一起:“钢榔,钢榔……尔,尔……”

他连忙跑到眯着两眼的副班长那里。

他们用步枪,机关枪射击。但是战车不理会他们,象横暴的判官不理雄辩的律师,只管前进,不断射击,炮干咳着,机关枪饶舌着。

一辆战车吼叫着爬上缺口,一阵手榴弹在它的前后爆炸,各种兵器从四面八方向它集中攻击。接着又有两辆同样的战车爬上斜坡,后面跟着十几辆,还有一队队步兵跟随在后……

阵地被突破了。

章复光一枪又一枪的射击着,枪管早已发热,他忙扯下棉裤腰,把小便淋在上面,枪管嗤的冒出一股臊臭的蒸气。他继续射击。

副班长走过来了。他瞪着充血的、石榴一样有水光的眼睛,仿佛要表现自己的存在。

“章复光!你怕死不怕?”

“我怕死?——”章复光向一辆爬上斜坡的战车放了一枪。回过脸来说了一句,悻悻的用右手握住机柄猛向下拉,一粒弹壳向空中跳出,金光闪烁了一下。“哧!副班长!——‘婊子不怕羞,当兵不怕死’!”他又举枪,向那个斜过去的战车的展望孔瞄准,把震痛了的右颧贴到枪托上。

“真的?”

“拍!——”

这一枪没有打好,他让副班长激怒了。

“副班长!”他擎着一个大拇指。“我姓章的要是怕死,你把我这个章字颠倒写,好不好!”他忽然想到自己趴在地上的那个难看的样子,便蝗虫一样低了头,痛苦而又愤恨的向地上猛吐一口唾沫,“呸!——”

“兄弟!你别生气。我是说,你敢不敢——唉!我又笨嘴笨舌!我是想要你做一件事。我们没有大炮,这鬼子的坦克车不好打。我想,我你两个人都带了手榴弹。”他伸出冻得紫红的手,指着投向空中的手榴弹说:“那有什么用!有用的是集束手榴弹!兄弟,我们带了手榴弹,趴在地上,等它过来,再拔拉火绳,七个八个的,一下炸起来,他妈的连人连车一起炸个落花流水!兄弟,看你干不干。——”

他用询问的眼光期待着章复光。

“干的,副班长!”他拍拍自己的胸,骄傲起来,说:“副班长!我早说过,我姓章的狗命是捡来的,一个钱也不值。过去自己人打自己人,我打得比三本铁公鸡还起劲,想想真没意思。今天拼一拼日本坦克车,才是爹娘养的好儿子,不是婊子养的熊样子”。

他们每人身上捆缚了十几个手榴弹,向敌人的战车跑去。章复光躺在斜坡下面,看见两辆战车向下冲来,连忙拔下了拉火绳,但是,战车速度太快,手榴弹还没有爆炸,第一辆已经从他的身上爬了过去。他被榨成了一滩血肉,红得熠熠有光,如同夏天的怒云一样。随即,手榴弹爆炸开来,密集的白烟和火光吞食了后面的战车。是的,中国军人的死是有代价的,收获即便迟些,即便不是自己亲眼看到。

敌人在光华门附近突破,步兵先头八百人涌入城中。

系留气球升在空中,炮弹打入城中,各处发生火灾。

卫戍司令长官急调教导总队一个团和宪兵一团向光华门增援反攻。

袁唐指挥着他的一排人,沿着碎石路,踏着前面队伍的踪迹跑步前去。他们呼吸粗大而紧促。前面黑绿色的钢盔江潮一样涌动在西斜的日光里,仿佛是一条洪流,浩荡奔腾。他们受领了任务,去抢堵城口,去扫荡侵入城里的敌人。敌人的炮弹不断地呼啸着,像秋风呼啸在电线上,树梢上,发出曳长的声音,远远的飞来又远远的飞去。一颗炮弹打在前面的房屋上,一片黄烟腾跃而起。前面一片机关枪声和步枪声,夹杂着手榴弹声和枪榴弹声。又一个炮弹打在碎石路上,步兵纷乱的散开,有的静静地躺在路上。袁唐的两眼充满黑光,口紧紧的闭合着。他,今天是第一次作战。他们的部队是中国最精锐的,他们的训练,他们的素质,他们的装备,他们的待遇,全不是别的部队所能企及。他,第一次作战就是向日本军队反攻,他很高兴;他没有参加过罪恶的内战,第一次就以革命的姿态站在民族自卫的立场上,向侵略的血手开火,他怎么能不高兴呢?他不但要向人骄傲,也值得向自己骄傲。自己平日的思想、言论、主张,终于有一个实践的机会,否则,一切只是一片彩虹而已,不但将给自己轻视的人所轻视,而且自己也觉得真正变成有辫子的阿Q,在现实面前失败的罗亭。为自己,他今天就得打得比别人好。虽然他参加部队不久,但是这个部队不是花瓶,不是军乐队。今天的战争不是骑士骑着白马,举着利剑,戴着黄蔷薇花的决斗,也不是原始部落或者封建诸侯的争夺,它不是在表现一个英雄或者一个团体,而是在表现整个民族,整个中国军队,——自然,也并不妨碍表现一个英雄或者一个团体。

他们停在低矮的民房和槐树下面。

中国军队从四面包围拢来。

日本兵抵抗着。他们像被包围在森林里的野猪,一走进森林就再也不肯出去,用倔强的鼻子和锋利的獠牙向四面乱拱乱咬。受伤时索性把蛮性的血淋在绿草上,绝望而无目的地龁龈一切,把高大的楠树龈得露出洁白或者红润的肌肉来。几挺日本机关枪在房屋中、在道路边向外射击。中国军队也用机关枪回答他们,把板门打出许多虫蛀似的小孔。城外,也到处是敌人的机关枪。中国的炮兵延伸射程,掩护自己的军队,用炽盛的火力封锁了敌人的通路。不明国籍的飞机“嗡嗡”的飞在天上,像乌鸦在翱翔。

第七班轻机枪组六人、步枪组八人,第八班轻机关枪组六人、步枪组七人,第九班轻机关枪组五人、步枪组八人,正、副班长六名,传令兵一名,连袁唐自己,一排人共四十八员。三挺捷克式轻机关枪,其余是中正式步枪,火力也相当强大。他这一排人是作为连的预备队的,因为他们是第三排;而他刚从军校出来,资格不够。袁唐把一只手叉在腰上,嘴唇紧闭,送走了第一排和第二排。他望着连长的手,一旦它举起来,他们就前进。

很快,传令兵把连长用铅笔写的命令送来了:向第一排增援。他的心欢喜得颤跳着,匆匆把命令塞入口袋,举起右手做一个手势,向队伍短截的下了口令,一阵疾风似的走上了路。

子弹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他们沿着瓦檐快跑,还没有放一枪,第八班就有一个士兵给“炸子”把牙齿炸掉。

第一排打得很不错,已经前进了六十公尺。地上全是死尸、背包、工作器具之类。战士踏着鲜血走路,逾越尸体前进。袁唐一看,前面是一条冷落的街巷,第一排就在巷子口。街道那边是敌人,有几挺机关枪在射击,看样子敌人还没有放弃他们的企图,仍想向纵深扫荡,扩张战果。第一排的火力已经衰弱,尤其是十字路口更薄弱,只有疏疏落落的步枪声。这情形于敌人有利,不但给了他们一个整顿队伍、重新部署的空隙,而且,敌人的后续部队从这里很容易包抄到中国军队的后面来。何况,那疏疏落落的步枪声,正表示了这里的虚弱。因此,袁唐这一排人的增援是有着决定的作用的。衰唐心里想,假使和第一排一样,增援上去,填补正面,那有什么益处呢,至多只能使敌人无法前进,和敌人相持不下。这是一种保守的打法。他年轻,他的血在动脉中江流一样翻滚着,他不能这样做。他要粉碎敌人的野心,要歼灭敌人。他要包抄敌人,不让敌人在这个十字路口停留,不等他们的增援部队到达就把他们消灭掉。但是,怎么包抄?他们走出巷子,成为敌人机关枪的靶子。于是,他向他的一排人挥了一下手臂,继续向前走,走进一幢板屋,用十字镐把土墙打了一个长洞,战士一个一个的钻了过去;着,又走进一家人家,又打了几个墙洞,打坍了一块发脆的竹篙和一个木栅,穿过一个荒芜的菜园,最后来到临街一家商店。排门关着,屋里黝黑,苹果、梨之类发出诱人的香气。袁唐和三个班长走在前面,把眼凑近门缝向街道那边张望观察。对面是一家烧饼店,两扇赭红的板门落了下来,像是给炮弹震倒的。袁唐看见,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没有老百姓,也没有敌人。而那几挺机关枪仍旧扫来扫去,封锁住十字路口和街道。第一排的步枪声,还是不死不活地响着。

袁唐向三个班长下了命令,轻轻的开了一扇门,像白昼出现的老鼠一样,疾速的跑过街道,走进烧饼店。敌人没有发现。他招招手,一排人全跑了过去。

他们突然从敌人后面出现。三挺捷克式轻机关枪在楼屋上架好,构成了交叉火网。一些士兵爬上屋顶去预备手榴弹,有的把步枪装满子弹架在窗口,有的上了刺刀埋伏在巷子里。这时,一个手榴弹爆炸了,步枪立即射击起来。敌人一下子给打朦了,惊慌的溃退下去。捷克式轻机关枪用最大的速度扫射,使六十个敌人得到“无言的凯旋”。前面的敌人退下去,想踏着死人逃去,却给死人绊住,成为射击的活靶子,成为又一堆死人。逃走的日本兵受到窗口里的射击,巷子里又冲出一群仇恨的刺刀。

敌人全部退却。战车防御炮在临近的地方发出怒吼。一辆十一吨半的战车给战车防御炮打穿。无可奈何的蹲在路上,他们追击。

袁唐像一阵风,指挥着他的士兵,用刺刀和子弹,紧跟着敌人。欢喜和亢奋使他的眼睛闪耀着黑光,口闭得更紧。他不断的吼叫着口令,不断的做着各种手势。

八百个敌人完全给中国军队消灭。太阳正要沉下地平线,红得那样凄惨、寂寞、衰弱。街道上,直到城墙缺口,晚风在吹着,带着一种淡淡的腥味。

飞机轰炸和炮兵射击以后,一队敌人利用丛密的小松树林的掩蔽爬上山来,黄呢的军服隐现在一片青绿里。

关小陶渴得口角上有黏腻的胶质,他拿起一个水壶,这个水壶已经撞扁了,有一个暗黄色的呢质套子套在上面。他高高的仰着有稀疏胡子的下巴,仿佛要灌饱它的样子,但是他只是吝啬的吮了一口,仍旧塞好木塞,珍重的把它放下。喝过水,他的美丽的口更红了,像一朵朝曦初上浓露未干的鲜花。一打起仗来,水就这样宝贵,而山上更不容易得到一滴水,要想不渴死,就不能一下把水壶喝干。他不但渴,还很饥饿,肚子在“咕噜咕噜”的响,口中呕出黄青色的苦水。敌人已经上过几次山,但每一次都被打退了。敌人是不会成功的,山上有的是手榴弹,有的是水泥、钢骨的国防工事,有的是重机关枪,有的是中国军队。

敌人又上来许多,仿佛是一群黄色的蚂蚁找到了好吃的东西,别的黄蚂蚁就纷纷跟了过来。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像画了一条线似的。关小陶美丽的口边进出一个失声的微笑。他想道;“笨家伙!你们不看看脚边的血渍,不看看你们死去的伙伴。你们又来送死了!”

一个敌人从一块石上露出半个头来。于是,关小陶的福建调子的口令又在紫金山晴好的空气里朗朗的高呼,步枪、机关枪一齐射击起来。

“拍!——”

“卡!卡,卡,卡!……”

“拍!——拍!——”

别的地方也射击起来。整个紫金山发出怒吼:小松树林在怒吼,巨大而笨拙的山石在怒吼,山谷风在怒吼,天空中的、维状的高积云也在怒吼。

敌人像一些成熟了的杏子,风轻轻的拂过枝头,就慌忙的连续落下。关小陶家里就有两棵杏树,春天开红花,夜月把时明时暗的枝叶的影子映在有格子的窗纸上,五月,他和他的弟弟拿竹竿打杏子吃。想到了杏子,他沉浸在回忆里,一种家庭的甜蜜使他微笑。这微笑从他的突出的红嘴唇上扩张起来,一直波动到三角形的颧骨上。但是他立刻警觉的把头抬起,心里在责备自己,“这是什么怪念头啊!你忘掉了打仗了!”

敌人的残余退下山去。

乌鸦一群一群飞去,黄昏的黑影笼罩了紫金山,也笼罩于关小陶的心。黄昏的紫金山是静静的,山石是静静的。天空中的云变作铝黑色的一群绵羊,远处有蓝黑色的一抹和地平线浑然相接。小松树林飘散着一种油脂的香气,低低的发出吟哦来,使人听了心气平和。有一两张枯叶飘落在山石上,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一切全是静静的。人一静下来就想吃饭,没有饭吃,就想睡觉。关小陶就是这样。他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有一点冷,连忙把棉大衣拉拉紧。从移动的云隙里,有闪动着的星星向他窥着。城里,——地方都一样,没有一点火,没有一盏灯。在以前,那是十分光辉灿烂的。他把两只手交叉的塞在袖管里,先打一个呵欠,然后又吐出一口酸水。他要睡,是的,他要睡。

但是,他并没有真睡,他只是像在沉思,像在忘却。一声凄厉的枪声在附近响起来。他在黑暗中清醒的坐直了身体,不远的地方又有一声枪响:

“嗒,叭!——”

是三八式步枪!敌人夜袭了!

他连忙跑回去,指挥他的人。

步枪、机关枪、手榴弹,喧噪得满山都是,好像紫金山有无数嘴巴,今夜不愿意再向敌人沉默。机关枪的枪口,紫红的火喷涌着,手榴弹在炸点迸射出橙红的光。

一部敌人偷进了阵地,在黑暗中开始肉搏。关小陶举着他的手枪,迷惘地想道:“到底来了多少敌人呢?”但是他又想到:“管它,杀一个,算一个,——少一个!”他无法看清楚哪是敌人,哪是自己人。他摸索着。忽然,一个人撞了他一下,他被撞倒了。他摸到了一只异样的脚,立即放了一枪。他爬了起来,蹲在地上仰脸察看,看见一些人影,他们的钢盔的式样不同,枪也不一样。他猫一样伺窥着,一枪一枪的放着。他要他的兵也照他的样做。

忽然,一把刺刀刺了进他的屁股,又拔了出去。他向背后放了一枪。

偷入阵地来的敌人并不多,一切又渐渐恢复平静。仍旧是油脂的香气,仍旧是小松树林的吟哦,天上的星完全隐没。

“排长!连长要你下去。”

“我不!——你先给我一个急救包。”

以后,敌人的炮兵射击起来,炮口像六月晴夜的电光一样,在远处明灭,炮弹打在小松树林里,红光一闪,纷乱的枝叶从空中坠下。当敌人的炮兵在射击时,阵地上是没有什么事的,除了哨兵,大家可以在掩蔽部里或者战壕里,抱着枪睡一会儿。关小陶也躺在掩蔽部里,像土拨鼠一样。他屁股在发痛,一次一次的伸手去抚按。他饥饿,但是经过这次夜袭,他知道不到天明是不会有冷饭吃的。他想念杏子,亲人……

曾广荣他们是宪兵,不是战斗兵,但他们一样受领了保卫首都的任务。平时,他们所受的是一种特殊的训练,他们要做间谍、政治警察、侦探,是专门刁难其他兵种的兵种,是威严而无聊地立在大街上要人们把纽扣扣好的特权阶级。但是,在他们入伍的时候,一样受过步兵的严格的训练,甚至比其他部队更严格。他们的素质更比其他部队优秀,是用“宪兵学校招生”的广告吸引来的,一般是高小和初中程度的人,也有不少高中学生,甚至还有读过大学的。所以,拿他们作战斗兵用,并没有什么不合适。今天,他们的任务是抢堵光华门的缺口。于是,他们团就从侧面协同教导总队,向野狗一样侵入的敌人夹击,夺回阵地,并用麻包装土把缺口堵塞起来。曾广荣一排人就在挖土装麻包。

敌人已经陷于绝望,但还在用大炮和机关枪向缺口和缺口附近射击。他们掮着沉重的沙包,无法快走,而刚填上一包,往往又被炮弹轰成一个需要二十个沙包来填的缺口。有的人倒在半路上,有的连人带包一起填在缺口上,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一连人又一连人,渐渐的用血肉把缺口填塞起来。敌人仍旧轰击着,更换了口径较小的炮,声音比攻城炮尖锐,爆烟体积缩小。终于,敌人仿佛已经知道,用血肉阻塞起来的地方是无法撼动的。射击渐渐软弱下来。太阳悬在地平线上,树枝像一片黑毛那样衬在西方的天空上,乌鸦远远的飞过,不敢飞近。

曾广荣他们像一群工蚁,有的肩扛沙包,一跳一跳地向前走去;有的两手拖曳沙包向缺口倒跑。曾广荣也背了一个沙包,沉重地走着,汗珠凝在眉角,又滑入眼眶,一种咸涩味的刺激使他想用手去擦,但无法腾出手来。他走上了斜坡,脚下到处是砖头、死尸、沙包和弹坑,跌跌绊绊的。一串子弹像一群啁啾的小鸟在头上飞过。他一抬头,就被绊倒,肩上的沙包滚过头顶向前翻落,地上软软的飘起一片黄灰。他不断提醒自己,坚持下去,忍耐下去!

他们在斜坡上反复奔走跌扑,在斜阳光里完成了最后的工作,终于在炮火中赢得了胜利。虽然有五个人负伤,一个副班长被炮弹打得连尸体也没有。他们终于把这个破碎的阵地接防过来。曾广荣立在灰黑的夜风里,感到身体特别轻松。

一九三九,一O,五。

西安,北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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