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戎马生涯和南方的性格,使他的决心铁一样坚强。他把命令捏作一团,想抛掉,但是又悻悻的把它塞在口袋里。炮声震撼着,窗玻璃“得得得”的在发响,这更使他愤怒了。打仗哪有这样的打法,退却哪有这样的退却法。十几万大军全走挹江门,没有退却部署,没有船只。“!丢他妈的命令!——我就这样干!”他立在那里,握了一个拳头,像暴风雨中独立的山峰,不可动摇的山峰。

他给部下下了命令:沿江南铁路向芜湖转进,冲出敌人的包围线。

于是,他骑着白马,指挥着他的一师被悲愤激励着的人,踏着废墟和尸骸,在四面的火光和枪声里,从混乱的深夜里冲出去。他的白马是那样雄悍,高高的昂着头,眼中照出金红的火焰,鼻息蒸腾如雾,四个蹄子矫健而无情的践踏着,口中发出一种淤积的嘶吼:“咿!!!——”。骑在马上的他,英俊的眼疾速得如飞燕一样四面顾盼着。他看见了无数的散兵:有的倒背着枪在孤寂的走,有的在路边彷徨,有的在沉毅的蹒跚小步,有的枕着手臂睡在路上。他们看见了他和他的队伍,都张着喜悦的眼。他们只有在平日检阅的时候,才看见过这种神一样的人,这样英勇和庄严的人;而这样浩浩荡荡的队伍,这样整齐,严肃而又热情奔放的队伍,他们万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看见。他们避让到路边去,有的还向他们扶枪敬礼。

“他们的官长呢!”他想道。“这样的兵是很可以打一下的,你看他们的样子。但是他们的官长呢,真是可杀!放弃南京,连这样的兵也放弃么?——丢那妈!中国一定要打下去,要打下去。这样的兵不应该让他们这样七零八落。……”他举起右手,在马上暴雷一样吼叫着:“要冲出去的跟我来!敢冲出去的跟我来!——”

立刻集合了几千人。

他们,像雪融以后高涨的江水,以溃决堤防的姿势,从南京突围面去。

他们,像从南方卷来的台风,以十二级的风力所向披靡的吹向合围的敌人。而敌人,在他们的面前变得渺小可怜,像一层尘土为风力吹散……

他们,像十二月的野火,从荆棘里,从无路可走的地方,以自己的狂热和凶焰给自己开辟道路;而面路上的一切,荆棘给烧成灰烬,灌木给烧成炭,顽石给烧得焦头烂额……

他们,象一队冲破栏栅的猛兽,当他们冲了出来的时候,只是用染血的牙齿咬,用撕裂皮毛的利爪攫扑,而那些敌人,那些狐狸们,那些兔子们,甚至那些一样有利齿和利爪的豺狼们,不是被吞噬,就是倒垂着尾巴,四下逃窜……

他们是二万人!

他们是有名的、中国的“铁军”!——和陆续集聚起来的、有血性的抗战军人!

芜湖,是中国著名的米市之一:春耕的时候,在杜鹃的啼声里,在霏微的烟雨里,穿着蓑衣的农民和瓮着鼻子呜叫的牛,散布在原野上,黑色的、有香味的泥土不断的从犁下翻出,那样肥沃;那样膏腴,田中的银液一样的雨水,润泽着泥土,和它胶和起来。青年们唱着农歌,为了工作,也为了爱情。而陌上的少女,手中拈着随便采来的红花和白花,把花触在嘴唇上,含情而又含羞的向田中的人笑;赤着的脚踏在青青的嫩草上,忽然又愠怒的踢起泥水向田中的人泼去。秋收的时候,市场上到处是喻作“黄金”和“白银”的谷和米,江上米船集着;江水把它们快乐的低昂在金鳞的波浪里。桅杆密如森林,风帆多于白鸥,人来来往往,人声像黄昏的归鸟,争论着价格,或者吟唱着收获。村庄里搭起戏台,锣鼓齐鸣。

但是,这样繁荣的城市,这样和平的乡村,侵略者的炮声一响,情形完全改变了:长街、中街和二街,一下变成火海,变成焦土,变成废墟,变成屠场,变成地狱。而乡村,只是吹着萧飒的寒风,白天看不到什么人,甚至看不到人的影子。深夜,无主的狗在静寂中忧郁的吠叫,向悄悄吹过的风吠叫,向幽灵一样孤飞的流萤吠叫,向自己照在密云淡月中的影子吠叫。……

青年们怀着仇恨的心走了,朝他们自己的新的、道路走了。剩下来的全是老弱的、过于贫穷的、过于苟安的,还有少数有悖于中国人做人的、道德的。芜湖又是一个“难民站”,江水滚滚流来,又滚滚流去;难民也滚滚流来,又滚滚流去。他们扶老携幼,忍饥耐寒,栉风沐雨,一批一批来到这里。

十二月八日,敌人占领了破碎的芜湖。

入侵的部队是敌人第十八师团和伪军于正山部。

他们是二万人!

他们是有名的、中国的“铁军”!——和陆续集聚在一起的、有血性的抗故军人!

他们,像雪融以后高涨的江水,像从南方卷来的台风,像十二月枯草上的野火,象一队冲出栏栅来的野兽,向芜湖急进。他们的队伍浩浩荡荡,那样整齐严肃,那样热血奔腾。那将军骑在白马上,像一个神,像一个巨人,英俊的向四面顾盼。白马不断的嘶吼,鼻息粗大而有力,四个蹄子轻捷的翻腾着,踢起龙一样飞舞的黄尘。

白天,当太阳高照的时候,他们的钢盔汹涌着闪出密集的金光、仿佛是长江的波浪,从那树木遮断的远方蜿蜒而来。向那尘土飞扬的深处疾驰而去。走过一个树林又一个树林,走过一个村落又一个村落,使村落中的黄狗兴奋的狂吠,摇着尾巴在队伍旁边忙乱的跑来跑去,使鸡成群的飞上屋顶,拍手一样拍着翼子,像看见了曙光一样引颈而啼。人们也从村落里跑出来,带着笑容,老年人露着黄色的牙齿,小孩子学着口令,叫喊着,在行军纵队两侧排列成一个新的队伍。人们又看见中国的军旗、中国的部队了,亲切和欢喜使他们的脸纹舒展,眼中闪出泪光。人们挑着烧好的饭和肉菜飞跑而来,请士兵吃,路边摆满了装贮着茶和开水的碗、缸和桶。一切痛苦已经忘却,一切苦难已经过去。被压抑的人心又有了新的欢乐,燃起新的希望……

深夜,有时月光朦胧,有时明星闪烁,有时浓云密布,队伍沉毅的、默默地走着,马也无声的走着。寒风吹过原野,只有一两声咳嗽声,只有步伐声和马蹄声,只有刺刀从鞘中发出的低弱的接触声,只有皮带摩擦的“叽咕”声。悄悄的过了一个村落,悄悄的渡过了一条河流,悄悄的穿过了一个树林。……

有时候,在大雾里走,后面的人紧跟着前面的、朦胧的背影。虽然看不见道路,看不见方向,看不见伙伴,看不见太阳,但是勇毅就是他们的道路,战斗就是他们的方向,心和枪就是他们的伙伴,祖国和意志就是他们的太阳。……

有时候,在狂风里走,风从背后吹来,使他们走得更快,仿佛有了翼子。风从前面吹来,他们挺着发光的刺刀,低着头,倔强的前进。军旗在招展,衣襟在飞扬。……

有时候,在寒雨和泥泞里走,灰布棉军服一层一层湿透了,皮肤起了战栗和颗粒,但他们的心却始终是热的,战斗的火在燃烧。草鞋和布鞋给泥泞夺了去,泥水拉住他们的脚,使他们滑倒,他们赤着脚照旧走,跌倒了,爬起来照旧走……

他们在饥饿中走,他们在寒冷中走。……

他们在敌人的射击中走,在敌机的追逐和搜索中走。有人倒下了,只要没有死,立刻爬起来,用绑腿裹扎伤口,仍旧向前走。前一个倒了,后一个就跨越过去,向射击者还击,把阻拦者消灭……

一天一天的走着……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他们到达芜湖。

有敌人!

“丢他妈!打呀!——”

他们立刻开始攻击,向丘陵,向街市,向日军和伪军!他们像融雪以后高涨的江水,像从南方卷来的台风,像十二月枯草上的野火!他们像一队冲出栏栅的野兽!漫山遍野的中国军队!浩浩荡荡的中国军队!

“拍,拍,拍……”中国的步枪吼叫起来。

“特,特,特……”中国的轻机关枪吼叫起来。

“咕,咕,咕……咕,咕,咕……”中国的重机关枪吼叫起来,是三十节式的。

“镗!镗!镗!……”中国的迫击炮也吼叫起来。

他们前进,他们深入,他们冲击,他们怒吼,他们高笑。

立刻,中国的丘陵感动得呻吟起来;震颤起来,中国的河流痛快得呼啸起来,激荡起来;中国的街市欢喜得跳跃起来,燃烧起来。

处处是枪烟,处处是炮云,处处是火焰,处处是焦烟,处处是尘土,处处是吼声。

敌人,正陶醉在侵略的胜利里,正沉醉在强奸和掳掠里,中国军队的突然反攻,使他们晕头转向。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一点情报也没有,一点准备也没有。直到中国军队放起枪来,激烈的放起枪来,从各处放起枪来,他们才去拿枪,才提着裤子跑回去,才吹起紧急集合号。但是已经太迟了,他们的哨兵已经给中国军队杀完了,他们的警戒部队也给中国军队消灭了。中国军队占领了赭山,完成了包围的态势了,中国的迫击炮弹已经落在前面了。

他们四下逃窜,胡乱放枪。

中国民众拿着门闩、棍子,闪在破墙角里,蹲在破房屋中,等敌人跑到面前,突然跳出,高高举起门闩来,当头打下,或者从背后赶上,用棍子打断他们的腿,也打断了自己手中的棍子……

一个老头子拿着一把菜刀,脚穿笨大的厚底鞋,“扑落,扑落”的向巷子外面奔去,摔倒了又爬起来,他想去拦住两个敌人。但敌人一下就冲过去了。后面又有两个。他口中发出冷笑,眼中闪出干泪,立即迎上去。敌人又疾速的跑过去了,接着又来了几十个。“我总要杀你一个!”他心里发慌,拖住一个。但是敌人又冲了过去,最后一个把他推倒在地,一枪托打在他的腰上。他躺在地上痛哭起来:“啊,我的儿啊!……”他的阿英是给六个日本兵用刀把生殖器割去而死的。“啊!——”冲过去的日本兵一下又返回来,后面有中国人的喊声:“杀啊!”“杀啊!……”他一下于爬起来,用菜刀砍下去,接着像狗啃骨头一样,用摇动的牙齿去咬。……

“杀啊!——”

“杀呀!——”

“丢那妈!你逃到天上去!你逃出我们中国去!……”

中国兵在街市上冲杀着,在丘陵上冲杀着,在江边冲杀着。

屠杀者得到了应得的报应。

队伍集合起来,将军骑在白马上,人民疯狂地在街道上欢呼和奔跑。

十二月二十日,中国军队克服芜湖。

一九三九,一O,一三,西安,北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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