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姑娘领了四人进内,只见墙上烧个煤炉,火气融融,温生一室。介侯替三人通了姓名,就在鸭绒椅上坐了。伯琴看这玉田生面如满月,粉样柔肌,一身日本妆束,马利根花貌雪肤,细腰耸乳,穿着西洋袖压花白绒衫袄。黾士笑道:「海外琼葩,果然别有风味。」说着,侍者送上茶点来,四个人随意用些。马姑娘操西语道:「灰而希楷姆。」介侯道:「福郎姆香海。」马姑娘道:「哈夫,雨何推更育爱丁那。」介侯道:「爱脱。」马姑娘道:「嗳,雨何,鼻习,土台。」介侯道:「唔那忒,必立乃司。」玉田生接口道:「喊密司徒,迭叠希楷姆。」介侯道:「难迭楷姆。」玉田生道:「土台,以司,浮立握。」介侯道:「多雨何,非而握姆。」玉田生道:「握姆。」仲蔚笑道:「你们咭咭瓜瓜说什么?」众人大声笑了,介侯道:「马姑娘问我从那里来?我说从上海来。他又问我可曾吃饭,我说吃过了。他又问你今日忙否?我道不忙。玉姑娘问韩先生可来,我说未来。他又说今日是很热,我道你热不热,他说道热的。」黾士道:「我一句不懂。」介侯问玉田生道:「徒尤会而,别习乃司。」玉姑娘道:「拿乌夺。」值琴道:「讨厌,说中国话罢。」侯道:「吾问他生意呢?」。仲蔚道:「他们既知中国话,你偏说外国话骂我;我将来儿子孙子总要令他学洋话了。」说得众人笑了。黾士道:「泰西说话究竟容易不容易?」介侯道:「倒也不甚容易,须要知道他装下去的文法,大凡宝字必无更改的,但宝字换了一种用场,则又不能照原字用。如金子是一件宝的,倘镀金或金漆则非金子之说矣。漆是宝的,倘漆到物件上,则又不实矣。然文法装得好,则又不在此例。譬如外国说早饭曰铁夺,中饭曰亭南,晚饭曰煞般,但将文法之间,要装得好,就把亭南两字说早饭也可使得,总在神明变化,未可一概论也。」黾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到静安寺,早些去罢,学西话也来不及了。」介侯向马姑娘、玉姑娘道:「今番多扰,改日来请你们,你们肯来否?」玉姑娘道:「除却礼拜六、礼拜天两日,余均可以奉陪。」四人就下楼去了,经到顾府,吃了夜饭,方才回去,一宿不题。

黾士回去想着日里见的姑娘,不知是谁家宅眷,天下竟有这等人物,毓秀钟灵,老天待他也算极厚的。又想苏韵兰这个人如此古怪,倒也少有,可惜昨日他出,否则不怕他不见,明日必须再去见见,究竟是何等人物。闻得他有幽贞馆写韵图,我索性题他一首,把诗预先做好了,一到就送进去,但一个人究竟不好,须两人同去,庶不至为小妮子所窘。主意已定,就在灯下吟诗一首云:

回首前因渺广寒,谁将旧事问青鸾。十分幽绪催人老,一种春愁下笔难。

腕下烟云机活泼,眼前身世泪辛酸。可怜写到伤心句,掩卷沉吟不忍看。

脱稿后,恭楷录出,上写奉题幽贞馆韵图,录尘正可,下边写洪黾士初脱稿。写毕,安睡。次日,往仲蔚处邀他同去,仲蔚道:「今日有货客前来算帐,不能从命,你必定要去,等他来过后同行。」黾士也无可如何,只得来寻介侯。他已经出门,问他家中,也不知何往,于是来邀伯侯。恰值许平叔、舒知三在那里讲昨日的事,黾士把题的诗取出来大家读了一遍,伯琴笑道:「你真是蒙了,难道做好了诗,还要想去拜见么?昨日花圃这个人,你蒙蒙倒还值得。」黾士笑道:「昨日他并非拒客,因已出门,所以不见。」伯琴笑道:「我知道你必定要他当面得罪,讨了没趣,方才心死呢。」黾士道:「只此一遭,屈驾逛逛如何?」伯琴道:「你割我头我也不去了。」平叔道:「倒底怎样人物呢?你痴到这个份儿!」伯琴笑道:「脂油蒙了心的人,同他去讲什么?」黾士道:「我不过要见着了方罢。」知三道:「不知他见不见?」伯琴道:「肯见么,这位洪老爷去,安敢不见?他已经眼跳耳热,备好燕窝席在园里等呢!」知三道:「不要管,我同你去。」黾士大喜。平叔道:「我也来跟跟,若要做诗,你们要同我代笔呢。」原来这位许平叔的来历,尚未细述,何以书中不常看见,也有一个缘故。平叔乃许夫人的嫡堂姪子,向从士贞在日本,这回因奔丧回来,且新在松江开了一个药铺,故把生意辞歇了,到自己铺中生理。这回子欲在上海小住数日再去。此刻听知三、黾士访艳,就也随了同去。三人雇了东洋车径到绮香园,见园门大开,有许多人在那里抬日用器具进去。方欲问讯,一个老妈子出来。三人方欲通名,老妈子先笑嘻嘻的回道:「爷们想是来访姑娘的,我家姑娘昨日出门劳乏了,身体有些不大自在,他吩咐一概客人不见。」园丁走过来道:「这位客人昨日等了好久呢。」黾士道:「某实在向慕已久,所以题得一诗在此,可否替我送进去试试?倘真是身有贵恙,不能见客,我们就缓日再来也使得。」老妈子笑道:「姑娘已经吩咐,我们不敢回的,要是请爷把这诗存在这里,初九日再来罢,今儿得罪,又走这一躺,实是姑娘身子不爽,并非爷们来不见呢。」黾士道:「也好。」就把诗交给了老妈子。黾士又问道:「姑娘究竟什么贵恙?」平叔道:「算了,去罢,这回子没趣儿。」一面说,一面拖着黾士就走。知三亦觉没趣。三人出了园门,平叔笑道:「真正令人怄气,黾士还要婆婆妈妈的蒙个不休。」黾士也觉扫兴,知三道:「他不过装身份,未必是有实在的动人处,就不见也罢了,我们现在到那里去?」平叔道:「大观茶园,今日是演《西厢记》全本,我们就到那里去罢。」黾士道:「也好。」遂一同走来。方到戏园门首,遇见伯琴、仲蔚,不容分说,拉了进去,在正厅坐了。伯琴笑道:「你们到绮香园去的,又如何来看起戏来?」黾士没得说了,平叔将上项事说了一遍。伯琴笑道:「如何?我说他是有夫之女,不容易见的,你们莫要丢了脸回来。黾士不听吾,到底受了怄气。」仲蔚道:「我听得做了一首诗要赠他的,给他没给?」黾士道:「给老妈子命他送去了,老妈子说我们初九去。」仲蔚道:「初七去不去?」黾士道:「再看罢。」伯琴笑着点头道:「去的好,你们的脸还没丢呢!」说着戏已开场,只得静心观看。自惊艳起却仅做了八出,琴心接着做了八出杂戏。平叔不耐烦,就先走了。伯琴因要到一个朋友处操琴,也与平叔同走,只有知三、黾士、仲蔚三人看完了戏。知三道:「我们去吃些东西罢,觉得饿了。」黾士道:「好。」又说道:「我们到绿芭蕉馆去,这位金幼青姑娘我还是廿二做起,以后只去得一回,我们开个果盘,就在那里便饭罢。」仲蔚道:「你们到绿芭蕉馆,我要到彩虹楼去,上年去了两回,都没见过,这次他在家,要见也不容易。」知三道:「这么着我们同去。」于是三人到桃源里来。进了门,只见上年所见的小侍儿在楼下同着老妈子在那里说什么呢,见了三人又请问起姓名来,仲蔚道:「我姓孙,上年来过的。」侍儿想了一想,笑道:「呀,原来孙爷。」便向里边说道:「倚虹姐,客来。」只见缓帘开处,房里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侍儿来,长方脸儿,穿着月蓝宁绸半新旧的小羊皮窄袖元缎边阔镶紧身小袄,秋香色线缎阔边小羊皮散管裤,元绉出风狐皮比甲,元缎酒花小弓鞋,窈窕玲珑,语言清朗,说道:「请进来。」就让三人入内,一面向小侍儿道:「柔儿去请姑娘回来。」仲蔚等就在外面榻上坐了。那房中摆设第五章业已写过,兹不复赘,知三笑道:「姊姊就叫倚虹么?」倚虹笑道:「是。」仲蔚道:「贵姓呢?」倚虹道:「娘家姓云。」知三道:「夫家呢。」倚虹笑着不答。因请问了三人姓字,仲蔚道:「姑娘姐姐们通好。」倚虹道:「托福。」说着,帮杂的送上茶来。黾士道:「姑娘又不在家?」倚虹道:「到苏姑娘那里去看病去了。」知三急问道:「你说的苏姑娘是谁?」倚虹道:「绮香园的苏韵兰。」仲蔚向黾士笑道:「你瞎碰几回,不得其门,今儿倒得了一个介绍的人了。」因问倚虹道:「你家姑娘同这苏姑娘是旧交是新交?」倚虹道:「在天津就认得的。」知三笑向仲蔚道:「巧起来真巧,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仲蔚道:「黾士本来舍近图远。」黾士道:「你也不想想,我那里知道这里冯姑娘认得他呢?况且我又不认得冯姑娘,你又不到这里来。」倚虹笑道:「爷们说的什么?」知三笑道:「太太你不晓得?」倚虹笑道:「什么?爷叫我太太起来,折福煞我了。」知三笑道:「一报还一报,你叫我们爷,我们只好叫你太太。」仲蔚笑道:「倚虹姐姐,我们并非俗客,你记好以后姓舒的 三知,或叫阿大,称姓洪的黾士,或老四,叫我阿二,或仲蔚也好的,不许称爷,这是我们的规矩,你也要告诉你们姑娘。」知三接口笑道:「你若再叫爷,我们便通要叫你娘子。」说得众人笑起来。倚虹笑道:「理会了,说正经话儿罢。」仲蔚就将伯琴、黾士两次到绮香园的事说了一遍,说要请你姑娘介绍介绍才好,倚虹道:「论起这位姑娘的身价,真是高得紧呢!我们姑娘声价已算高了,往往还有人说我们不近人情,岂知他更胜一倍。在上海这俗地方是行不起的,幸亏已经有了几个钱,生意做也罢,不做也罢,谢湘君姑娘也曾经向他劝过稍为通融些,他方偶然留一回客人,还是不肯陪夜。」仲蔚道:「不肯陪夜,客人怎么肯呢?」倚虹道:「倒也有许多客人肯上这个道儿。」黾士道:「倘然不肯呢?」倚虹道:「他有两三个丫头,专诚陪客打浑的,不晓得到底伴夜不伴夜。」知三笑嘻嘻执着倚虹的手道:「你们姑娘的客人,也是你陪他过夜么?」倚虹打了知三一下,笑道:「请你奶奶来。」说着,已是上灯,就点起灯来。外边说姑娘回来。于是大家起身,在窗外一看,只见碧霄在庭中下了轿,柔儿揭起帘子,碧宵一面进来,一面大叫道:「二少爷屡次失迎,不安之至,你去年铺子里生意好么?我打量要来请你了,今儿甚风吹你到这里来?不到那五妹妹那里么?」知三笑道:「飞燕身轻,到底风也吹不动,你二少爷是剪辫发的纸人儿,所以一吹就到了。」碧霄已走到里边,正正色色把知三看了一看,问仲蔚道:「这位是谁?」仲蔚道:「舒知三舍亲。」碧宵鼻子里哼了一哼,似笑非笑的道:「我并没见过的,怎么同我说起顽话儿来了?」又请问了黾士的姓氏。知三觉得没趣,坐着讪讪的。碧霄看了出来,与仲蔚略说了几句抱歉倾慕的话,男佣送上茶,碧霄捧了一碗到知三面前,笑说:「舒老爷用茶,你为何不好意思?我是直心直口,有话通要说出来,不要说客气的,便是熟客,上回有一个姓李的强要住在这里,我说你倒看上眼了,但是我看不上眼。你要住,就在我马桶上打一个筋斗我看看,我就陪你睡。不要说一夜,便是一百夜,一千夜,也可以使得。他臊了,动手打这个桌子,给我打了他出门,要唤巡捕,他就去了,如今到底不来。」因对仲蔚道:「你请舒老爷叫他不要存心。」知三笑道:「姑娘打我,也不存心。」碧霄笑道:「人家给眼色你看,你又轻狂了,我也没得这好手来打你。」倚虹笑道:「刚才他们说大家叫号不许称爷,称了爷他就要叫娘的,这回姑娘回来又称他们爷了。」碧霄笑道:「晓得了,你替我换衣服罢。黾士看碧霄初进来时,披着一件秋香色地桂杏连元湖绉大斗篷,上边绣的大撇兰花,洋灰鼠里子。倚虹道:「为什么穿这件,我们的不是这个里子。」碧霄道:「外边下雪呢,这是韵兰姐姐借给我的。」黾士道:「怪道脚冷,原来下雪。」碧霄道:「火炉为什么不生?」外边遂唤佣人进来把火炉生起来。黾士看碧霄斗篷卸去了,身上外边穿一件翠绿围金剪绒回文锦院宽衣边元狐袄,碧霄把元狐袄脱交柔儿折叠放好。里边穿的一件茶青宁绸品缎月华边窄袖宽边狐皮小紧,身束着一条赤银炉绉纱绣鸳汗巾,下身一条玫瑰红银绸小羊皮裤,品月缎子三套宽镶边,边上洒金回文茉莉花儿金月华边三道。脚上大红缎绣线帮小弓鞋,笱削连钩织小盈掬。头围绒女勒,上边钉着一周八个珠盘圆寿字,盘螺髻上一珠凤翘,两三支嵌金簪,耳上一对珠嵌八宝金环,并无坠子,手上是一对金镯,一对珠镯,几个嵌翠金约指。倚虹又替他加上一件竹根青杭庄宁绸缂金满花云锦宽边品蓝月华带紧身窄袖狐皮袄。那衣袖筒不过四寸有余。碧霄生成的一副瓜子脸,素来洁白,从不稍施朱粉,眼稍极长,身体纤瘦苗条,丰神奕奕,婀娜柔媚中,带着清锐刚劲之气。这时在灯下看见,上身竹根青窄袖衣服,下边衬着玫瑰红散管裤,愈显得流丽风华,妖媚无匹。仲蔚等三个人只觉得眼光忽上忽落,又是爱,又是畏,不知怎么样才好。碧霄换好衣服说道:「你们在这里吃夜饭,我有自己煮的肥野鸡脯请你们。」舒知三笑道:「可是更上一层楼的东西。」碧霄笑道:「一些不差!因他们这种下流贱骨头,给我网来煮了,你们也是择肥而噬呢。」说得众人皆笑起来。碧霄道:「你们喝什么酒?」仲蔚道:「绍兴酒罢。」碧霄因叫一个小丫头子来说:「青儿,你到抽屉子里去取壶中天的折子去交给老吕,叫他去打十斤绍兴来,就同沉先生说要新开封顶好的,叫他快些就来。」青儿取了折子去了。碧霄又命倚虹去叫人到馆子里唤了几个菜,你自己去配四个碟子,把这野鸡重新煮一煮。倚虹去了,碧霄方命柔儿把圆桌子上铺一条围单,端了四个小杌,酒烫来了,碟子也好,无非鸡鸭之类。碧霄向仲蔚道:「请在那里坐罢,我们讲讲话儿。」放上杯箸,斟起酒来,笑向知三道:「刚才倚虹说你叫阿二,这第一位阿二坐。」仲蔚笑道:「阿大呢?」碧霄笑道:「这么着,阿大第一位,阿四第二位,我也不叫你黾士了,阿二第三位,你们要我们轻慢,倒是喜欢的,从今都做了我们的儿子了。」仲蔚笑道:「做儿子是要吃奶的呢。」碧霄笑道:「你来吃。」就去拉扯仲蔚的头,仲蔚道:「好姑娘,饶我罢,儿子不敢了!」嬉笑了一回,就斟上酒来,大家喝着,菜也送来了。大家再问了一回碧霄的出身,方知碧霄的祖上也是武员,碧霄幼年父母早丧,地方洊饥,受了申姓的聘,未及数年却死了,十二岁上一个道士来访,乃是异人,就教他学习剑术,并给他千金,跟了去,自此遨游陕西、山西、江浙、两广,到了天津,又到北里,方讲到遇着苏韵兰一节。黾士就接口问韵兰来历。碧霄道:「他的来历,他教我隐着的,你也不必问。但是我刚才看见一首七律,说是这人已经来过两趟,看下边的款大约是你了。」仲蔚就把以前各节告诉一遍,要请姑娘作个介绍。碧霄道:「这个容易,据我看起来,倒也不必,何故呢?他刚才已经说过请黾士初九去,到这日就去便了。」仲蔚道:「我们还有几个人也要去访访,你说了也省得我们考到了。」碧霄想了一想,笑道:「也好,明儿我同你们去求一个情,你们怎么谢呢?」知三笑道:「同你叩头。」碧霄笑道:「我没福也不希罕你们叩头,不过求你们到那里规矩些就是了,不要闹出笑话来,给他看轻累着荐主,你们肯听,明儿我就去说。」黾士道:「这个自然。」知三道:「这位苏姑娘究竟如何?」碧霄道:「你没见花榜么?那八句评语,就是赞他一字不移的。」知三道:「我想着了,姑娘是高中亚魁,还没有贺喜呢,今日已是不恭,改一日当得前来恭祝。」碧霄笑道: 「我是名不副实,怎及得幽贞呢?」仲蔚道:「今日他到底是真病假病?」碧霄道:「他昨儿 门劳乏了些,也不是十分大病,仍是有说有笑的。不过他性喜孤高清静,心里头烦了,就不见生客,他这脾气同我两样些。将来你们见了便知道了。」知三道:「他有几个长走的恩客?」碧霄道:「你到问得奇怎叫恩怎叫不恩?我倒不晓得恩不恩,也没成日成夜跟了他,不知有客没客,你怎么问起我来了,我倒要问你呢。」黾士道:「他今年几岁?」碧霄道:「二十二岁。」仲蔚道:「为何不从良?」碧霄道:「你不见他的见客例上么?说是有夫之女。」知三道:「他的夫姓什么?现在住园里么?」碧霄道:「不知姓什么,你也莫问我了,他是说女,并不说有夫之妇。若是在园里,便被他面斥了。」又向黾士道:「吾问你浙江贵族多不多?」黾士道:「也不多。」碧霄道:「实应有一个人姓吴,号冶秋,他说他的夫人是浙江洪氏,是一族否?」蔚笑道:「你问他什么?」碧霄道:「也没什么,不过问问罢咧。」黾士笑道:「就是舍妹丈。」碧霄道:「原来是令亲,闻得他现在高丽,有人说在俄国,究竟在那里?」知三笑道:「你先说了要问他何用?再同你说。」碧霄笑道:「同。他相好,可是好了,你说罢。」黾士就把冶秋的踪迹细诉一遍。碧霄叹道:「世事荒荒,群公滚滚,想他这般忠义之气,也不可及了。」又道:「你们有信去替我致声,说我在这里等他,还有说话儿呢。」知三笑道:「等他什么?」碧霄方要回答,黾士道:「我想起来了,妹丈的剑法说是一个女史教的,就是姑娘?」碧霄笑道:「你看这个门生收得好不好?」知三道:「姑娘有这等绝技,可否赐观?」碧霄道:「今儿已喝丁几杯酒,不能从命,改日舞给你们看罢。」知三等知碧霄性情爽直,也不勉强。喝了一回酒,大家有些酒意,方一同吃饭漱口洗脸毕,散坐喝茶。又谈了一回,请碧霄在苏姑娘处介绍的话,方才散去。次日,介侯、平叔、伯琴、仲蔚等到冯碧霄处去过,怪他不给一信要罚仲蔚作东。仲蔚道:「知三初十到苏州去,我到彩虹楼饯行何如?」众人应允。到了晌午过后,仲蔚那里果然有人送一个信儿来,上写着五言诗一首道:

薄植伤沦落,孤衷识是谁?含羞何足惜,矫俗恰非宜。海上求真鉴,天涯渺素知。莺儿嗟失所,燕子费相思。识字诚何用?钟情亦太痴。断肠愁曲拆,回首泪参差。献笑原无奈,怜香或有之。果教逢杜牧,定许护杨枝。秋驾劳三顾,春波绉半池。■王尊期小晤,珠玉慰先施。北里藏身固,东风识面迟。邀谈烹苦茗,谢罪赋新诗。往事休须记,来游望不辞。几人心赏厚,永夕惬驹维。

中间附着一个梅红帖儿,上写:

初九日午十二点钟绮香园小酌候

黾士先生邀同

诸君子惠临勿却

幽贞馆主人裣衽

仲蔚就去分邀几个知己到来同看,大家说道:「有趣。」仲蔚道:「这是黾士的功劳,幸亏他不辞辛苦的去撞木钟,撞出这个好声音来。」知三道:「这是碧霄去说的效验。」方在议论,只见舒友梅走了进来。原来舒友梅太仓州人,是秋鹤的好朋友,现在洋行司帐,极喜文人,自己的诗才也颇不俗,与这一班人也相熟的,走到里面笑道:「你们这等乐着什么呢?」知三就把这首诗给他看。友梅看了一遍,道:「诗笔极好,似青楼中女子。邀人谈心,是谁做的?」仲蔚道:「你看这请帖。」友梅看了,说道:「这个人我恍惚也听见过,说还有一张图呢,住在绮香园里。我有一个朋友访了两次不见,后来费了十两银子进去了。听他弹的瑟,这个朋友那里是知音,只得敷衍。后来又去了一次,给这个姑娘冷淡起来。知道没趣,也就不去了。」伯琴道:「他弹琴我还可以和之,若是弹瑟,我也变了一只牛了。」仲蔚笑道:「但闻对牛弹琴,不闻对牛弹瑟,恐怕对狗弹瑟还妥。」友梅笑道:「汪月梧之后,可以弹琴者,惟有金翠梧。」伯琴道:「正是。现在他嫁了人,可有信息?」友梅道:「我前在海关上听得有人说做了姑子了,不知现在那里。」介侯道:「我有事要去了,明儿你们到底去不去?若大家去,我也就走走,不去的,我也不去 」仲蔚道:「承他雅意,自然同去。你明儿晚上径到那里罢,不用来了。」介侯答应着,就回去。友梅道:「明儿你们几个人可否也带着我去?」黾士笑道:「他没写出多少人名来,大约我们这班咬文嚼字的,通可以去得,你高兴就走走。 」伯琴笑道:「可惜有一件,我们各人考到的诗虽不做,贽见的十两头也可以免,恐怕赏是要的呢。」黾士道:「抵庄赏他十两就是了。」伯琴道:「可是我们几个人共赏十两?」黾士道:「自然总赏。」友梅道:「啐。」伯琴立起,笑指着黾士道:「你看这个场面,可是拿得十两来的?」介侯道:「阔些赏他一百元,少些五十元。」伯琴道:「一百元呢也太润,犯不来,须要到那里看局面。若是特设盛肴,应酬极好,最少赏他四十元,手面大些,赏他六十元。」黾士道:「差不多每人十两了。」伯琴道:「本来这个意思,不过先给十两去看他,总是不好的。若到了里边赏起来,只要他应酬得好,就是比十两 加几倍,也只得解囊。大少爷场面要紧,没得法儿可以哼一哼的。」友梅道:「我们现在几个人算算看,介侯、知三、伯琴、仲蔚、黾士、我已是六个人,平叔要去邀不邀?」伯琴道:「也不用特意邀他。」仲蔚道:「今儿同他说一声,有这件事,他要去就去,不去便罢。」知三道:「我回去同他说。」友梅道:「平叔若去,共是七个人,索性每人十元罢。」黾士道:「我想谢他四十元,通是我一个人罢。」伯琴道:「这个倒不能,若是请酒,可以一个人作东。这是赏项,各人有各人的份儿。你赏了,我们还是要赏的,难道你一个人是阔少,我们通是穷太爷么?不过各人十元凑在一箍儿,一起赏他,说这是众位爷的赏。若是送姑娘的,说这是我们敬送花粉资,又大方,又体面。」知三道:「就是这么罢。」因便在身边取出一张汇丰银行十元的钞 来交给黾士。友梅道:「我也有十元票在这里。」仲蔚道:「我也交了出来。」黾士道:「何必急呢。」知三道:「明儿在那里给你,不好看的,你老老实实收着罢。」伯琴道:「我倒没得带来,二弟你借十元给我罢。」仲蔚遂又取十元钞票一张,交给黾士,于是大家散去。知三自去,知照平叔不题。

次早友梅、伯琴同到仲蔚处谈了许久。等到将近午刻,三人就坐车到绮香园来。如今且把这个园及苏姑娘进园后的事补述一番。原来这个园在老闸脱空桥西首,本是一个乡绅乌有先生的遗业,子孙不肯习上,把这园卖与这个武员。这武员姓莫,号须友,是西陵无是乡人,购得是园以为娱老之计。在天津时看上了韵兰,就招他居住,自己从征去了。这事上文已表不题。这个园地方五十余亩,因山结构,在一个山麓之下,旁临大溪,涧水不绝。韵兰入园时,各处亭台桥榭池馆花篱匾额,本是修理得一新,这回不过布置布置,初入园,闭门谢客,养病数旬,惟与碧霄往来。碧霄就劝他道:「上海是万国商会,冠盖如云,姊姊落得见见客人,破他腰缠十万,若怕俗累,就用我的法儿,走几个熟客。」韵兰道:「我这里熟人极少。」碧霄道:「姊姊要招生客,也有一法。倘然是风雅的人,你不妨请他赋诗,如能合意,便与往来。倘不愿者,请学丁娘之索,要他赏姊姊花粉资十金,或十元,然后相接,姐姐是有夫之女,不妨说明。作这青楼事业,是万不得已。面颜向人,实为图利。果是客人好的,见了姐姐这种人品学问应酬,自然欢喜。若是恶客,可以渐渐的将他冷淡,自然不来。至于怕他报复,则这租界地方,西人实事求是,断不敢横行的。以后熟客既多,就可把这园分为几处,借给他人请客。姐姐可多用几个体体面面善于应酬的心腹侍儿,或再招一两个小姑娘,替姐姐接待客人。姐姐总其大成,各处到到,倘必定要 过夜的,便是淫徒,姐姐可预先说明,我是不能伴夜。倘必定未能免俗,不过请别的姑娘代代,他也没得说话了。不过用的丫头最须体面,附腥逐臭者,必皆乐此不疲,可试为之,当不以妹妹之言为河汉也。」韵兰听了碧霄的话,就如法泡制起来。除原带伴馨之外,再添用四个侍儿。一个叶佩纕,是碧霄所荐,这个出身第六章、第七章已经说过于。一个是花霁月,年十六,圆脸削肩,善说笑话。一个是明珠圆,年十七,亦是圆蛋脸,眼稍起秀,笑露瓠犀,又能捶洋琴。一个温玉润,年十四,瘦长白脸,笑有梨涡。韵兰苦心孤诣的招来,许以重酬,待他极好。又另招一位姑娘名苏小兰,年十八,长颈细腰,面如满月,惟性喜轻薄。那些留宿的俗客,倒也极为称意。此后客人渐多,各人皆能应酬,韵兰还能自在,惟幼遭困苦,备历艰屯。生性多愁,往往善哭。自念金闺丽质、诗礼名媛,本来掌上明珠,椟中美玉,乃遭逢不偶,家散人亡,一个爱母困苦相依,中途抛弃,以致伶仃飘泊,流入青楼,屏志屈身,心恩费尽。贾郎人是不知何往,生死无音,今虽翠绕珠围,仍是一身无主,就是爱我的秋鹤,也永远难逢。我到这个收场,他也不能知道,恐怕他算我畹香已不在世上了。又想道:「我在扬州好好出门,他必然要去探听,或者他算我寻得夫婿,朝夕唱随,所以他心里头如愿以偿,替我欢喜。岂知我风尘沦陷,负了你期望保护之心,我这般心事,不知谁人告诉呢。」想到此,不觉眼圈红了,又想父母的棺木,寄在苏州,生母的棺木,寄在扬州,终非善计。虽在七子山买了一区墓地,今年方向不空,未能安葬,即使明年可葬,我一个人又须数百里奔驰,殊费周折。倘秋鹤在此,还可托他办理,无如花天萍海,踪迹难寻。倘他知道我在平康,赶来相见,他又要替我可惜呢。」韵兰这般思想,无计安排,其时已是岁阑,要想过一个年,就命打杂的佣人叫阿钱的办了香烛、纸帛、鸡鸭、鱼肉、蔬果等物。到了除夕,这日命厨房烹煮,又买了几千锡箔,就命佩纕等折锭。此时韵兰虽陷青楼,到底局面已阔,各人帮他办事,一切从容,到了晚间,均是妥妥当当。韵兰先自焚香点烛,陈设牲醴,祭了天地百神,放了几十爆竹,然后祭起祖宗来。抬身下拜,想着父母的因,自己的苦,不免哭了一场。佩纕等也不晓得他的苦处,勉强劝慰,韵兰止了哭。于是老妈子连氏等同佩纕等五个侍儿,大家来拜了一拜,把锭焚化了,然后收去,重新摆上菜来,暖锅大碗,方碟圆盆,居然丰丰盛盛,韵兰又喜又悲。老妈子在厨房另设一桌,小姐同了小兰五个侍儿,就幽贞馆外房同坐一席,直吃到三鼓后方才席散。撤去席面,漱了口,洗了脸,桌子都揩擦过了,地上亦打帚清洁,点着一对守岁烛。韵兰吩咐大家去睡罢,明日要早些起来伺候我去烧香呢。众人又喝了一回茶,各自安寝。韵兰还睡不着,写了一回字,喝了一口子茶,方解衣上床。床前放着一个洋灯,就在枕上看书,听得外边爆竹之声,不绝于耳,又起身来,将寿字炉中焚了一炉梦甜香,把烛花剪了一剪,洗了洗手,便自安睡。次日是乙未元旦,天气晴晴,莺啼燕语,四野里的爆竹乒乒叭叭。果然是升平景象,物阜民康。韵兰起身,柔儿把窗子通开了,挂起窗帘,但见红日瞳瞳,轻风拂拂。一看钟上,已是八点二刻。佩纕就伏侍梳洗盥漱毕。韵兰命玉润在天地祖宗堂及各处亭台花神前端整了香烛,把隔夜做的小粉圆同糖年糕分置各处,献了新。自己换了一件白狐天青贡缎大衣,穿了一条八宝红裙,换了一双新制的大红贡缎满金小弓鞋,头上插了珠玉等物,命伴馨拿着一条虎皮大红洋绒单,霁月挟着一个缎满花乡垫,先拜了天地祖宗,然后又命伴馨、霁月引护到花园中一处一处的拜过了,方回进来。小兰率着佩纕、珠圆、玉润、霁月、伴馨来贺新,叩了头。韵兰笑道:「自己人还要这个,免了罢。」遂也还了礼。接着老妈子进来叩喜。老妈子去了,一班男佣打杂的进来叩喜。又是园丁十人进来,均叩了头。韵兰不免有些赏赐,吃了喜糕,就吩咐提轿到城隍庙、红庙、静安寺各处烧了香。方到几个熟识的姊妹处拜了年,也有见的,也有不见的,应酬一番。方在熟客那里走了一趟,也不过飞一个名片,通是不接见的。回来已是上灯,有三四个最熟的客人来了一次,放了赏,略坐一回,也就去了。这日觉得身子疲乏,便早早安歇,枕上伤感了一回。次日起身,已将午刻,便有熟客前来,免不得起身应酬。直到初六日,客人渐渐的少起来,便又到龙华寺去还了一个愿。回来,忽见谢湘君来了,韵兰连忙起立道:「妹妹今儿没事么?东西可部署了?」湘君一面进来笑道:「通通妥帖了,明儿一起搬来。」于是大家坐了,丫头送上茶来。韵兰道:「我这里也同你收拾好了,我的东西都搬到别处,你去看看罢。」湘君笑道:「我那边也住得,受不得了,将来进来了倒热闹呢。」说着就同韵兰立起身来,到里边看了一回。果然把观音寺通改去了,这尊观音移在旁边三间小屋里,那里匾额上改了「漱药■」三字,一副对联是:

半床梦冷松阴翠,一桁烟笼药味香。

湘君看那房子朝东,这大门却向南开,在旁边门头上有「漱药■」三字,走进门便是一个大庭心。庭心里三四排十余株松柏,朝南三门院落,可作帮佣老妈子的房。走进两手游廊,三四间厢房,当中一片药圃,新种著各种草药,如当归、芍药、枸杞之类。居中一个花障,隔断上边,蔷薇尚是枯枝,里面五间,两边正房,当中坐地,后面隔开,亦可以作房。另有后门可从回廊通至他处。房后又有小庭心,一色玻璃短窗,门前一带栏杆,一个小廊,廊内便是房间,也是短玻璃窗。外边大庭心。西墙也有一个小门,时常关闭,有事也可以开通。两廊一色水磨砖的辅砌。湘君看了一遍,深深告谢,就再回到幽贞馆,谈了一回方去。原来韵兰听了碧霄的话,欲把园里的各处地方租与同心姊妹,或别人住家,凡姊妹中心气和平,可以自树一帜者,不妨在园中择屋。一则可以荟萃精华,二则可以热闹,无事与姊妹谈心,略免愁闷。当时韵兰力请碧霄搬进,碧霄因岁底新年,懒于举动。韵兰请他过了初十再迁,碧霄应允。隔年恰值湘君要想迁移,闻了这个信,便来面见韵兰,说明此事。韵兰大喜,说明年碧霄妹妹、燕卿姊姊通要来呢,妹妹到这里来,更热闹了。任凭要住何处,请自检择。湘君遂选了这个地方,同韵兰商议说:「我住的是名漱药■,我这个名儿,客人已是通知道了。进来之后,我把这个地方要改漱药■的。 」韵兰道:「这个何必商量?妹妹要怎样便怎样!碧霄妹妹、燕卿姐姐他们也要改自己的名的,但不知几时搬来?」湘君道:「我打谅正月头上便搬。」韵兰道:「我有历本在此,你看看有什么好日。」湘君就看了一回道:「初八之日说宜迁移,就定初八罢。」韵兰道:「恐怕明年局促,我今年就同你修理起来,你不要费心,包管妥帖。」湘君谢了又谢。讲定房值,免不得立了一纸文契,付了定洋,就去了。这里韵兰就同他收拾起来,又把燕卿、碧霄拣定的房子也收拾好了,换了彩虹楼闹红榭的匾额。原来这彩虹楼在最高处山角嘴上,朝东南一排洋楼,上下十六间,还有三四间小屋,四北一边靠山,三面通是走马楼洋台。凴栏一望,城厢内外房屋,以及街路之马车,浦上之舟船,历历在目。楼下石壁七八丈,一派树木,老干参天,山腰里有一个泉穴,韵兰设法把铁管接着贯注楼中,除非大旱之年,水管始竭,其余是涓流不竭的。燕卿所定的闹红榭,本名桃花坞。前面朝南一统五大间基址独高,自下走上,台级七八层。三面都是大玻璃窗,下边地上,东南西三面环植桃花百余株,皆是蟠桃、水蜜桃种。也有十余株白桃、夹竹。里面五间,做了正房。庭心也大,当中种著两株大碧桃,一株闹杏,一株李花,又紫荆花一株。门前望去,地方宽朗,心境皆开,这是园中的三处名胜。此处表明,以后不再题及了。初六日,韵兰替湘君顺便买了两盆山茶,供在漱药■。次日觉得身子疲倦,吩咐生客来一概不见。所以黾士又碰了这个钉子。及老妈子把诗拿进去看了,倒也赞了几句,老妈子说我叫他初九来,不知姑娘见不见。韵兰也不言语,既而特去请碧霄过来,谈了一回,把这诗给碧霄看了,谈了一回,碧霄被家中叫回去了。次日,碧霄复来,替仲蔚一班人介绍,说这位洪黾士是冶秋的内兄,必定知秋鹤的信,况且他们大半都是秋鹤朋友,姐姐你该早见他才是。韵兰道:「今也未迟,我就做一首诗通箍儿请他,叫他有一个来一个如何?」碧霄也笑了。韵兰当时便自做了一首五古,写了一个请单,交给碧霄,初八日湘君进屋,又忙了一天。那碧霄回去,连忙差人送到仲蔚店中,各人接着了,初九日陆续到绮香园来。此便是全书枢纽交接之处,以后如何,下章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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