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所述秋鶴到申以後,無所事事,有時一個人在馬路上走走。一日聽得棧中人說起,玉仙茶園新來一個旦角,高媚雲,面孔極好,他費了一百數十元,訂做一件宮衣,專演貴妃醉酒。秋鶴本來無事,吃了晚飯,獨自一個人到那園裡去看戲。果然媚雲生得玉貌風流,色藝雙絕。媚雲演畢,以後的戲,都是些山西粗俗的唱口,秋鶴也不看了,方要出來,只見一個人在樓上招呼作揖,說道:「秋兄!」秋鶴抬頭一望,原來是福建麥子嘉,數年前曾在日本會過的,便也還了一個揖。子嘉便匆匆的走下樓來。秋鶴已到扶梯邊,彼此碰頭,重新見禮。子嘉笑道:「巧極了!聞得老兄到美洲去遊歷,幾時回來的?」說著已出了戲園門。秋鶴笑道:「說來話長。」子嘉道:「久別重逢,我們去敘一杯談談罷。」秋鶴道:「弟方才吃飯,也不用了,我們立談幾句罷。」子嘉道:「數載離情,非立談所能盡,就到小館子裡去也好。」秋鶴不能再卻,說道:「也好。」便跟了子嘉走進一個廣東宵夜館子裡,揀一個座頭坐了。走堂小二走來,笑道:「麥二老爺發財,今年沒有來過呢。去年臘底幾次來找你老人家不見。」子嘉道:「不用我說,你去到壺中天叫他送二斤花雕竹葉青來,這裡只要一客夠了。」小二笑道:「兩位一客不好看,多費半客,喚客半罷。」子嘉道:「我們通吃子夜飯了,只要一客,不夠再添。」小二只得喚下去。少頃上來,一盆燒鴨,一盆香腸,居然也是一小盆魚生片,一個小火鍋。兩人對酌,秋鶴就把以前的蹤跡略略告訴一遍,又問子嘉近況。

子嘉笑道:「不瞞老哥說,那年同你在日本別後,弟即回來到家叔那裡,謀著一個船局館地,■束又少,公事又忙,同事的還算是我優缺,將我妒嫉得了不得,鬧了亂子出來。弟也不貪這個館,索性辭了,就托家叔寫了一封薦書薦在輪船局裡。幸虧派著出官司事,到認得了許多官場。今日是禮拜,不辦公事,一早出門到道台衙門看一位朋友,是這裡的候補知縣,現在極紅,有兩個差使,補缺已快了,豈知他到錢觀察那裡去了。這錢觀察榜名可通,弟也認識的,因路遠,弟也不去尋了,就到楊司馬局裡去吃了飯,同他這位大少爺出來聽書,他又要看戲,兩個人吃了點心,就到這裡來。方才他走了,幸遇老哥,真是意外。」秋鶴同子嘉本是初交,也不知道他的脾氣,今看他言語舉止,卑陋鄙吝,實不耐煩,只因客裡初適,不得不與他敷衍。於是問問上海風景如何,人物如何,然後問到煙花。子嘉道:「這裡人物盡多,就是貴友、介侯、友梅、知三幾個,也算是一種人物。惟有些狂,人家背後總有些議論他不是。現在是好了,令親停子虛觀察就要到任了,吾兄又與芝兄同盟,這是必有照應的,將來還當照拂呢。至於煙花風月,弟於此道久已吐棄。一則公事甚煩,二則到了此中,實是揮金如土,我們這些進款,那裡能供他需索?」秋鶴道:「寒士算計不得不爾,若是遇著好的,要與他聯絡,不忍不為解囊,遇著不知己的,徒費無益,不如不逛為是。」子嘉道:「饒這麼著,還有免不得的應酬。若過於一定不易,又恐得罪了人。」秋鶴道:「聞得這裡綺香園一位蘇姑娘,別開生面,現今園裡頭姊妹,業已擠滿,聞說通是數一數二的幾個人。」子嘉道:「這位蘇姑娘究竟不知是那裡人,想出來的主意倒也別緻,可惜人家都說他是假的,他故意做出這個聲價來哄人,未見面先要錢,誰願意呢?至於愛接文人墨客,也不能要人做詩。弟去年曾去試過,這時候園裡不過是他一個人,弟做了一首拿進去,丫頭重新送還,說姑娘實在有病,不能見客,請改日請來罷。弟氣得手足冰冷,至今還沒去過。」秋鶴道:「倘然進去以後,他們怎樣局面呢?」子嘉道:「這個倒不知道。弟有一位鎮江朋友叫朱獻之,與陳秀蘭極算要好的,這位秀蘭姑娘生得標緻,倒還罷了。他的一種性情學問,真是仕女的班頭。《紅樓夢》極熟,同獻之談起情來,終日不倦,又是喜近文人,弟同獻之見過一回,秀蘭與弟也相熟的,他上月搬進園中,帶了一個信來,請我拉獻之同去,適值我告假返舍,及至來了,把積下來的公事排日就理,便也沒得工夫,幾次要去,力不從心,現下獻之已經回去。我上禮拜一個人走過園門,要想進去,因一個人不好,今日打諒要找個朋友同去訪訪。吾兄來了,倒是極好,陳姑娘是我認得的,也不似姓蘇的自裝幌子,我就說獻之托寄口信,看看他的地方,究竟怎樣。倘秀蘭可以替我設法就去見見蘇姑娘,閣下以為如何?」秋鶴笑道:「我不過問問罷了,何必去呢?就去也未必見的,見了也未必有什麼談,不去罷。」子嘉道:「兄請放心,弟去了,陳姑娘是必見的。閣下就同陳姑娘談,便知道他好處,真是又風雅又纏綿,其一種靜默之氣令人相對忘言呢。」

秋鶴聽他說得天花亂墜,想道:「天下難道還有翠梧這樣的人麼?他既然說認識,必定要我去,我且去見識,他們是物以類聚,看了這姓陳的,便知道姓蘇的了。」因笑道:「老兄恐怕不甚熟悉,若果熟人,就去見見何妨?但我是已經矢志青樓中不再交結了。」子嘉道:「這個自然,見秀蘭是極容易的。」秋鶴道:「既如此,就去罷。」子嘉便把壺裡一看,還有餘酒,因道:「這個酒剩下也是白送他,我們大家一杯喝了去。」秋鶴道:「我不喝了。」子嘉道:「我來喝。」於是一起斟了兩杯酒,壺方竭,便一氣飲盡,喚小二上來說:「這個東寫在我賬上。」小二道:「剛才掌櫃的說二老爺上年有一元幾角賬未蒙賜下,請自己同掌櫃說去。」子嘉把桌子一拍道:「放屁,我難道要賴你不成?」秋鶴連忙勸道:「子嘉兄,不必與他小人計較,我有現錢在這裡,不必記賬了。」因問小二多少錢,小二道:「連小賬三百二十六。」秋鶴便付了三個角子,說道:「這可抵得過麼?」小二笑道:「角子作不了一百零九,請叨光再加幾個。」秋鶴又給十幾個錢,說道:「現在好了。」子嘉道:「秋兄不用你破鈔,我偏要他記賬,我預備好了,他們不來收,倒說我不還。」只見掌櫃走了來,笑道:「麥二老爺,不要動氣,小二不懂說話。小店實在本小利微,不能久欠,你也是明白人,去年的賬我差伙計到府三次,均不曾遇著,現在二老爺身邊倘便在這裡,就請賞賜了罷。如實在不便,請示下了一個日期,好叫伙計到府來領。」子嘉■目道:「你們小二這麼放肆,要久久來,沒得日期!」掌櫃笑道:「請勿動氣,小店實在吃不了這個虧。」子嘉方欲申斥,秋鶴道:「子嘉兄,不要同他計較了,通共一千餘文,弟來替老兄代了罷,將來我們好算的。」因便在身邊取出一元付給掌櫃,說道:「你勾了賬罷,以後吩咐小二說話總要圓轉些,就是付銀錢,也不能見了人就問的。」掌櫃笑著答應了幾個是,就去了。

這裡子嘉還在發怒,秋鶴勸著,拉了出門。子嘉道:「今日沒得老兄破鈔的理,真是不安,這個一元改日就差人送來。」秋鶴道:「客裡相逢大家要好,何必計較呢?不過這綺香園還是不去罷。」子嘉道:「豈有此理?既然說定了,且去玩一趟,看看局面。況且秀蘭這個人,弟並非不熟的,時候還早呢。」秋鶴只得相從。子嘉道:「坐東洋車去罷。」便叫道:「兩乘東洋車到脫空橋,每輛十二個大錢。」車夫聚了攏來,說道:「到彼處足有一里半路,再加二十文。子嘉道:「我們走罷。」正在說著,有個老媽子領著一個姑娘從背後走來,把子嘉的帽子一搶,笑說道:「麥卵胞你好!一去十幾天不撞得來,現在要撞到那裡去?」子嘉回頭一看,笑道:「阿呀,原來是你,不要如此,你還了我!我要同一個朋友去幹一件公事,回來就到那裡來。」一面說,一面便去取帽子,姑娘笑道:「你去了可來不來?」子嘉道:「必定來的,快還我!給人看見像什麼!」姑娘方把帽子還了,笑道:「你若不來,你不要再給我看見。」說罷去了。秋鶴笑道:「這就算是野雞麼?」子嘉道:「他是住家么二,我也是被一個朋友拉去的,實在沒意思。」那車夫還在那裡催道:「你們到底去不去?叫了車又不坐。」秋鶴道:「每兩十六個大錢罷。」車夫道:「十八文何如?」秋鶴就上車,子嘉也只得上車。不多一回,已到橋堍,子嘉跳下來,付車錢。秋鶴道:「已給他了。」子嘉道:「這麼要緊。」便同秋鶴過橋到園門口,見門前點著一盞大電燈,望進裡面去,列著幾許煤氣燈,園門內空地上排著十幾乘轎子,十幾乘馬車,還有東洋包車,二人走到門房。子嘉搶上前去,同一個傭人說到陳秀蘭那裡去的,那人道傳事的人都在會客廳上,爺們自己去招呼。

子嘉遂引了秋鶴到會客廳,看裡邊坐著六七個人,因問道:「誰是陳秀蘭處傳事的?」只見一個人走過來說道:「爺尊姓?」子嘉道:「你不要問,你進去說朱獻之老爺請一個朋友來見,有話說。」那人道:「請爺裡面坐等等。」說著去了。子嘉同秋鶴到客座,但見一統三間,上頭一張大榻牀,紅呢墊枕,當中十二張大八仙椅,分擺兩面,中隔茶几吐盂,椅上一律紅呢椅墊,靠牆兩邊十幾張小單靠,四只桌子,壁上也有書畫,地下水磨方磚,當中兩枝煤氣燈。地方還好,已有四五個人坐在那裡談論,忽見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走進來,笑嘻嘻的道:「那裡兩位爺來見陳秀蘭姑娘的,姑娘說請進去了。」子嘉笑著便拉了秋鶴立起來。丫頭把子嘉一看,子嘉笑道:「你認得我麼?」丫頭笑道:「好像見過似的,進去罷。」於是跟了就走。過一個內園門,便是向西一條長廊了。丫頭道:「打浮玉橋從延秋榭謝姑娘那裡廊下走過去近些,過了彩春橋,只得一條短廊便是。」子嘉道:「你領著走便是了。」三人向北走曲折長廊,一路都有煤氣燈照如白晝。轉過廊門,裡面也是長廊,忽見一片平湖,水光蕩漾,但聽裡邊幾派音樂之聲。果然有一條白石橋,過橋走到廊下,秋鶴道:「這是何人所居?地方甚好!」丫頭道:「是謝姑娘地方。」秋鶴道:「他叫什麼名字?」丫頭道:「叫珊寶。」秋鶴道:「多少年紀?」丫頭道:「大約二十歲光景。」子嘉道:「姑娘的房子在那裡?」丫頭指著北首道:「對過湖花牆裡面有電氣燈光的地方便是。」說著,已走盡沿河的北廊,又上了屋角的一條白石橋,又過了一小廊,上了一條橋,係南北橫界的。子嘉問道:「這是什麼橋?」丫頭道:「叫寒碧橋,那西首花障子裡邊的花牆,便是我姑娘的寒碧莊了。」三人一路過去走進莊門,有一個約二十來歲的丫頭出來說:「小碧妹妹,姑娘在綠冰壺裡,領他們進去罷。」秋鶴方知道這個丫頭叫小碧。

到了門口,小碧揭了門簾,二人走進去。只見秀蘭穿著古銅色春風富貴寧綢珠皮襖,紫醬摹本人大方勝寧綢褲,元縐百摺裙,一色家常打扮。笑著迎了出來,讓坐,向子嘉認了一認,笑道:「原來是麥爺。」子嘉笑道:「不是麥芽,麥芽是好做糖的,我只好做酸梅醬。」秀蘭笑著又問秋鶴尊姓,子嘉道:「這位韓老爺,是道台裡的師爺,也與貴相好極熟。」秀蘭便不復請教秋鶴的號,因又問子嘉道:「麥爺好似同獻之來過,大號恰已忘了。」子嘉笑道:「小字夫子之子,嘉慶之嘉。」一時丫頭送上熱手巾同茶來,秀蘭道:「適聞麥爺說獻之有什麼話,現在他在家中調理,這個病大約好些。」子嘉道:「全愈了,不日還想要來呢。」秀蘭道:「可有信帶來?」子嘉道:「這倒沒得,他說請姑娘身體保重些,倘有意中人要從良,須等他來了再說。因他現在要同一個朋友商量借一宗款項替姑娘贖身,他要想娶姑娘呢。」秀蘭笑道:「麥爺,恐怕聽差了獻之的話了,我是前年春裡贖身的。」子嘉道:「姑娘已經贖了身了?恐怕我是聽差的。」秀蘭笑道:「麥爺在鎮江是幾時遇著他?」子嘉被這一問,倒問住了,假意把指頭輪了幾輪說道:「今日是十八,我是十四回來的,好似十一二的日子會見他的。」秀蘭笑道:「麥爺是十四回來的嗎?坐什麼船?」子嘉道:「十四這日恰遇著野雞輪船,就坐了回來。」秀蘭笑道:「麥爺恐怕又記差了。」於是立起身來說:「二位請坐,我還有一個客人在裡面,要來說幾句話兒,恐怕還要出局去。」說罷,掀著簾子出去了,走到外間,密告紉芳、小碧道:「這個姓麥的本來綽號叫麥卵胞,不是好人。朱獻之老爺很不歡喜他,兩次尋了來,總給他遇著。本來叫我不要理他,你不記得上年失落一個表麼?我疑心是他偷的。這回他言語通通不對,朱老爺一向願我嫁人,說家中已有如夫人,萬萬不能娶我,姓麥的又這麼說,可見是誑。朱老爺是十四夜裡走的,他十四從鎮江回來已經遇著了,這些話通是不合。他真同這個人要白逛來的,你去找個老媽子陪他。不要給他好臉,也不要得罪他,待他走了,就是問起我來,說出局去了,我到幼青姑娘那裡看他做生日去。」說著進自己房裡換了衣去了。

小碧就去叫谷家媽吩咐幾句話,叫他坐在房裡。子嘉還不知道他們看輕,有一答沒一答的問。谷媽或答或不答。秋鶴因問道:「這裡一位姓蘇的姑娘說是很好,究竟比你們姑娘如何?」谷媽道:「不知道。」子嘉道:「這位姓韓的師爺,要想見見,煩你們去說一聲兒。」谷媽道:「他近來不甚見客呢!」秋鶴道:「無論肯見不肯見,你們打發個人去問問,肯呢,我們去,不肯便罷。」子嘉道:「好極!」谷媽道:「我們沒人。」子嘉怒道:「豈有此理!我們來開發下腳,你們就有多少人來討賞了,一定要去的。」谷媽被逼不過,只得叫道:「紉芳來!」只見剛才一個大丫頭來說道:「可是麥老爺要走麼?姑娘出局去了。」谷媽道:「他們要想見蘇姑娘,叫我差人去問一聲見不見。」紉芳道:「得罪兩位爺,我們兩個傭人抬轎去了。」子嘉道:「你不好去麼?」紉芳怔了一怔道:「我就去。」便走了。秋鶴看這光景,大有冷淡之意,實在沒趣。子嘉還要叫倒茶,谷媽只得去倒來,都是不熱的,一回子紉芳來回說蘇姑娘因前三日有兩位姑娘進園,幫了忙,身子乏了,不大自在,已經兩日不見客丁,連熟客也通不見。秋鶴道:「我們走罷,老兄要在這裡,弟只好先走。」紉芳便道:「二位得罪,慢請。」子嘉也只得走了。紉芳便命谷媽引出內園門,秋鶴在路上氣極,明知子嘉不應說謊,也不便埋怨子嘉,但深悔自己一時游移不該同到這裡,看他們這等勢利,把我們冷淡得有趣,越想越懊悔起來,便向子嘉道:「弟還有別事,請與兄分路罷。」子嘉也知秋鶴乏趣,只得假慇懃了一會,說緩日再來奉請,說著,也坐車去了。

秋鶴回到寓中,想子嘉這個人,本來我看他是個小人,這回咎由自取,但我亦當決決烈烈的回絕,不應與他周旋,致受此侮,我在勾欄中從沒受此冷面,一時心軟,竟遭慢侮,從今倒又多一件閱歷了。又想道:耳聞不如見見,向在家中聽得綺香園的校書,都是有色有藝有情,名下風流,一時無兩,本來打算倘有機會,要見他一見,今日看起來,仍是虛名。就是方才的冷面冰心,已是夠受了。他們本來心肥眼大,不名一錢,要去親他,他那裡看得起,恐怕就是揮霍的人,他們見了,也視若平常,眼高於頂呢。前日介侯、友梅要我去,我幸虧沒去,他們幾個人說蘇姑娘怎樣好怎樣好,想蘇姑娘要哄幾個錢,待他們自然好的。他們都是有家的人,肯使錢。我若和在裡頭,不能使錢,必然另有一種面孔待我了。可見花天酒地,都是重銀錢不重情意,得一可以談談的人,已是萬不可求。這樣看起來,環姑這個人,真是我秋鶴的知己了。再想要尋一尋環姑,何處去尋呢?想著不覺歎氣。又想道:環姑出了家,至今並無一音,大抵死的份兒居多,或者看破了人情,前事不復著想,但閨閣中環姑這樣知己,至今尚且不復想我,再有何人肯憐我這樣末路書生呢?從前還有一個畹根這種慧眼,可以識人,也不知去向,未識煢煢弱質,苦到何如,又未識尚在人間否?我先前曾有信給他,無論地老天荒,今世還須一見。乃東風無恙,猶吹芳草之魂;而碧玉難逢,徒重落花之怨,長埋孽海,水謝情緣,蒼昊無憑,朱顏已改,蘭香仙去,排碧馭以騰空。瓊玉煙消,委黃塵而化骨。蒼天蒼天,何以把我秋鶴的知己剝削得一個不留呢?遂又鳴嗚的痛哭,傷感了一回,無可發洩,因口占一律云:

何時鏟盡沫猴冠,

誤國殃民是此官。

遼海羽書驚殺伐,

中年身世聚悲歡。

金閨知己金荃杳,(謂畹)

玉軫相思玉佩寒。(翠梧)(能琴)

安得惜餘春館裡,

燈前重把小紅看。

吟畢,時已不早,就解衣偃臥。

卻說秀蘭見二人敗興出去,心中又是得意,又是懊惱,到綠芭蕉館逛了一回,回去韻蘭忽又薦了兩個客人來,秀蘭只得陪了。一位姓金,一位姓錢。看他衣服豪華,性情粗俗,見了秀蘭,十分得意,便付給英洋五十元,欲排酒席。秀蘭笑道:「二位爺照指,豈有不願?但時候過晚,小園肴饌已空,就是舖子裡也都關閉,如蒙見愛,請明日早來何如?請爺放著個地址在此,明早當打發人來請。」二人聽他宛轉有理,只得答應寫了住居的客棧,坐了一回,也就去了。明日果來,又帶了三四個人來喧擾一天。姓金的還要住宿,秀蘭這個人那裡肯從,千方百計的設法,才把他哄了去,其人終是怏快不樂。

卻說秀蘭兩日間遇了兩件不得意的事,心中甚悶,來尋韻蘭,恰恰湘君月仙也在那裡。秀蘭坐了,韻蘭叫小丫頭送了茶。秀蘭命小碧在那裡裝煙,湘君笑道:「秀丫頭帶個兜是那裡做的?倒也別緻。」秀蘭道:「是一個客人在別處看見了樣,替我訂做的。」月仙道:「樣式很好。」秀蘭道:「月仙妹妹搬進園來,何以月紅妹妹不來?」月仙道:「學唱不便,故暫住在外邊。」秀蘭道:「你的氣色現在似好看。」月仙道:「十天病五天,有什麼氣色!」此時湘君立起身,看秀蘭帶的圍額,韻蘭也去細看。見這兜把絨底子裡面挖空了蘭葉蘭花蘭莖花樣,裡面用綠綾鑲補成功兩枝小撇蘭,亦舌紅筋,白根黃瓣,維妙維肖。湘君道:「你明兒給我我也要照樣訂做一只,裡面用白緞襯成白蘭花。」韻蘭道:「你去做,我照秀丫頭的色樣也做一只,惟把這舌改為素心。」秀蘭笑道:「你們通不要費心了,我來辦了這個差罷。不知誰家能做不能做,你們去亂碰。」韻蘭笑道:「也好,你這個差辦得好,我就記大功拔委一次,倘有好客人便奉薦。」秀蘭道:「罷了,你昨兒薦來的客人好粗俗得不堪形狀,把這錢浪使,要來壓伏人。他昨兒就要喝酒,你想這個時候還能排酒麼,那裡去找菜來呢?我便回他去了。」湘君笑道:「一到喝酒,是好客人呢。」秀蘭笑道:「你愛這個客,來了我來引進。」韻蘭道:「他去了怎麼呢?」秀蘭道:「他昨兒強丟了五十元在這裡,到今日一早就來,鬧到此刻才去,最可笑這姓金的死也不去,要住在這裡。我只得說今兒有了客了,他還不信,我只得叫陸升假充客人,在裡面叫,他方信了去了,恐怕還要來呢。」湘君道:「你也清高太過,絕人太甚,可知不能堪,必將甘心與你,非獨無益,適足取禍,自今以後,須要隨遇而安些,就是這等也要防他才是。」秀蘭笑道:「通是韻丫頭不好,薦來的。」韻蘭笑道:「昨日兩起來了六七個人,倒送了五十元助妝,我那裡來得及應酬,我也不知道他好不好,把他第一起的兩個人送到你那裡來,你該回絕了他,不該今天教他喝酒,這回子怨誰呢?就是我那裡五個人也不好,給我通冷淡了,他才去。今日就不來了,便是以後再來,也給他個沒趣。然而也要看人呢,暴戾的人不好給他生氣,這也是我們待人的要訣。」秀蘭道:「我何嘗不是這種想,可奈他實在粗蠢。更可笑的,你這兩人未到以前,也來了兩人,一個是姓麥,一個據說姓韓。」韻蘭道:「姓韓的那裡人,號叫什麼?」秀蘭道:「他冷冷的,我也沒問他,我見了姓麥的就嘔氣,他是與獻之認識的,獻之也說他不好。」湘君道:「他送你多少錢?」秀蘭道:「還好容易,他是一毛不拔的。因說是獻之叫他來,我才見了,豈知並不是獻之差來,他一派說荒。你想獻之在上海十四走的,他說這天在鎮江遇著獻之,又說獻之要借錢娶我,叫我不要嫁別人。獻之在我那裡一向勸我從良,並沒有要我的話,他不是做夢麼?我也冷淡他走了。」韻蘭道:「姓韓的沒話麼?」秀蘭道:「姓麥的朋友有什麼好人?我也沒同他答言,我就出來了。紉芳說姓韓的問蘇姑娘可否請見,這姓麥的一定要差紉芳來問,給紉芳哄他,說去問過了,說蘇姑娘不自在,兩日沒會客了,連熟客也不會,他們知道沒趣也就走了。」湘君笑道:「你不該放了姓韓的,他就是秋鶴呢。」秀蘭笑道:「凡姓韓便是秋鶴,天下姓韓的人,韻丫頭都要搜刮來了。」韻蘭笑道:「他怎樣面龐兒?穿什麼衣服?」秀蘭笑道:「年紀輕得很多,到十七八歲,真是翩翩公子,活似秋鶴,他著實說起你,只是沒得工夫來。」月仙、湘君笑道:「你把韻丫頭心上人放走了,明兒罰你去尋還他。」韻蘭笑道:「你兩個人總是扯淡,人家好好問話,你們說這些玩話。」湘君正色道:「誰同你玩?這真是你的秋鶴呢!」秀蘭笑道:「姓韓的很多,人家說起子,也沒見就問定了是那一個,你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韻蘭歎一口氣道:「罷了,等他們一班送親的人回來,再打聽罷;」話落,只見珊寶笑嘻嘻的拉著佩纕的手進來,這幾個人同韻蘭、碧霄是新近換帕,異常知己,所以並沒客氣,也不讓坐,只命丫頭倒茶而已。

此後書中,但凡韻蘭、碧霄、湘君、秀蘭、珊寶五個人相見,並無別人在內者,凡倒茶讓坐送茶虛文,一概不述,補錄於此,看官須要記牢。當時珊寶同佩纕進來笑說道:「韻丫頭,你把這個人來鬧死我了。自己不要他,叫他來鬧我,也沒見鎮日的跟來跟去。李義山嚇,白樂天嚇,王漁洋嚇,吳梅村嚇,不是一個瘋丫頭麼?問這個,講那個,這等癡貨,將來還有男人要他?」三人大笑起來。秀蘭又笑道:「非但這種癡,他手裡拿著一枝筆在口裡潤發潤發,寫一回,塗一回。你們看他這張嘴上塗得烏黑,人家姑娘唇上點胭脂,他塗了這些墨,而且嘴角上也累著些,小姑娘家出了須了,不是笑話麼?」眾人把佩纕一看,皆哈哈大笑起來。佩纕也臊了,連忙走開去擦臉。韻蘭笑道:「我今日教他去鬧秀丫頭的,為何到你那裡?」珊寶笑道:「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支使來的。」秀蘭笑道:「何嘗不來鬧我,他剛才到了我那裡,看見我陪著客人,不好說話兒,他只坐在那裡呆著想。後來我肚子裡急,到小房間裡解手,坐在馬子上,他就來了,立在面前,臭也不怕了,拿著一本詩學入門,問看見的看字,平仄可是通用麼?黽勉的黽字,為什么二十三梗十一軫十六銑通收的?我說我現在要出恭,你吵了我出不來的。他也沒聽准下句,把出恭纏差了一東,說一東裡沒得這個字。」眾人又大笑起來,韻蘭笑道:「你們沒看見呢,那一天珊丫頭出了一個題,他回來就做起來,拿著稿子踱來踱去,踱到他們洗衣服的桶子裡去,一隻腳通濕了,還不覺得。明珠笑著,挽了他出來,倒把明珠罵小蹄子起來,明珠嘔了氣,走開,不理他,讓他去穿了一只濕鞋。他走到庭心裡,我當他去換鞋去了,豈知他站在那裡對著一枝未開的桃花發怔。恰巧下起雨來了,淋得滿頭,還呆著在那裡搖頭。我看不過,喚他,說雨濕了,他說雨字不及露字,涇字不及壓字,我說了不得,佩纕真個要癡了,叫幾個人強拉進來,給我罵了一頓子,他才醒了,也笑起來,連忙到裡邊去換鞋,我方看他稿上是深巷明朝賣杏花的題,當中有一句『香雨濕春愁』已把雨字改了露字,濕字改了壓字了。」眾人想了,又笑了一陣。珊寶道:「這句詩倒也虧他。」湘君、月仙道:「有志竟成,將來他的詩學,恐怕還在我們之上呢。」正說著,佩纕又笑著走出來,眾人看了他,只是笑。佩纕笑向韻蘭道:「好姑娘,你許把國朝別裁給我看,今兒好翻出來了,在那號書箱裡或者我自己去找。」秀蘭笑道:「真個好學。」韻蘭笑道:「你給我靜一靜,我明兒給你,再不要學賣閬仙了。」佩纕笑嘻嘻的坐著。韻蘭笑道:「你替我來裝一袋煙。」佩纕便去取了水煙管,同他裝煙。幾個人又把佩纕說笑一回,方各散去。

到了二十四這日,那姓金的又來寒碧莊。秀蘭就知道他不懷好意,只得推托不在家中,到觀音山進香去了。叫紉蘭出來款接,就把這個緣故告訴他。他那裡肯信,說:「那一天你們同我說緩幾天來,所以我幾天不來,今兒才來。他既然要出門,何不當時同我早說,還要約我,這等哄人,誰人肯信?我難道花了錢擔個虛名兒麼?快叫他見我!我要問他。」紉芳笑道:「爺不要生氣,姑娘實在出門去了,不信可出去打聽。」姓金的道:「放屁!我又不是包打聽!你休得同我多話,快叫他來。」紉芳笑道:「我們同爺商量,緩日再來如何?」姓金的把桌一拍,罵道:「搗你媽的娘,還說緩日,上回說緩幾日,今兒又說緩日,不知緩到那一日叫我來,我必定要會會他,他的屁這樣尊貴?我不信,人家怕你園裡,我姓金的不怕。」紉芳也嚇昏了,只得出來,寒碧莊裡有許多人都在外面聽。秀蘭嚇得沒了主意,叫小碧去把他用的數十元取還他。小碧只得去取來,是一封現洋。小碧不敢進去,叫谷媽送還。谷媽送到裡頭,那姓金的歷聲問道:「去叫麼?」谷媽道:「姑娘實不在家,沒得法兒。爺也莫生氣,前日爺賞的五十元,奉還了,請爺到別家姑娘那裡去,改日姑娘回來了,再來領罪。」姓金的聽了大怒,便把谷媽一記耳刮子,打得一白三碧五黃九紫,把這卷洋錢向地上狠命一撒,只聽豁啷一聲,滿地都是英洋。外邊急得魂靈兒出竅,谷媽大哭,負痛出來。秀蘭只得逃到韻蘭那裡,嚇得哭了出來,告訴了他。韻蘭立即一面去叫巡差,一面去報碧霄。不多一回,兩個巡差到寒碧莊,姓金的正在動手,把桌子打破,方要打兩口衣櫥,口中嚷罵:「我姓金的憑你官司不怕的。」兩個巡差協同轎夫陸升、王三進去,罵道:「不知王法的東西,這個地方你敢在此橫行!」紉芳、小碧有了巡差,膽也壯了,同谷媽搶進去拾地下的洋元。守門傳事的人也進來了六七個,要打抱不平。綠冰壺門外庭心裡,傭婦丫頭也站滿,說幫他起來,姓金的看見巡差進去,倒也不懼,連忙取了一隻打破的紅木桌腳,打出來。外邊幾個男傭,一齊動手,那裡擋得住,陸升給他打破了頭,王三打傷了臂。巡差連忙退後,姓金的手中握著桌腳,如生龍活虎打出來。看的眾人連忙逃走,有跌撲的,有失鞋的,有嚇哭的。

這裡巡差二人,一時不及添來。那姓金的意欲脫身,且罵且走,方欲出寒碧莊,莊外也有看的人,嚷說快逃罷,客人打出來了。正在喧嚷,聽後面有人說馮姑娘來了。韻蘭、珊寶、佩纕及丫頭等都立在莊東花障外柳堤北旁邊聽信。看見碧霄帶著倚虹飛奔而來,說:「怎麼了,不要放他逃走。」韻蘭連忙去阻,說:「妹妹不要去,巡差同多少男人,阻擋不住呢。」碧霄、倚虹一聲不理,那姓金的已打到寒碧橋,向橋上如飛的一般,向外而走。碧霄從柳堤北首飛奔向南。韻蘭等見園中的人通知道了,大半來看。文玉、燕卿等在鬧紅榭花牆北首看,玉田生、馬利根、金幼青、金素雯等立在彩春橋上看,巡差等反在後面,也不敢追來。姓金的走下寒碧橋,方到廊口,碧霄從柳堤過去,正打一個照面,罵道:「潑賊,你要逃麼?到那裡去!」姓金的見是一個柔弱的女子,後邊跟著一個丫頭模樣的人,那裡在他心上,忙把桌腳向胸前點來。碧霄身子一躍,離地四五尺,避了這個一點。姓金的知道,方知他有些武藝,把桌腳狠命一掠,碧霄又是一躍,順把纖足向他臉上一撩,點著他的眼眶,又連忙把玉手在他右肩膀一握,那人著痛,不能支持了,桌腳墮在地上,還想奔出,被碧霄一把將他髮辮扯住,應手而脫,恰是一個和尚。這時倚虹已取了桌腳搶前,向他腳下掃去,打傷他的足脛。碧霄把辮子棄了,又是一把拎著,方把他撲倒。於是巡差等眾人一齊上前,把他拿住了。眾人不知道的,說他主婢二人如花朵樣的女子,怎麼有這等本領,於是無不歎服,傳為奇聞。外邊的人,方知綺香園中不好輕惹的。

閒文少敘,那金和尚被園中拿獲,就被巡差帶回,自然照例審辦。方知是江湖上一個巨盜,同黨數十人,為首三人,一姓楊,在廣東,一姓錢,就是那日同飲之人,現住客寓,及押往捕拿,早已聞風逃去了。金和尚口供既實,遂按律懲辦。那兩名在逃的盜魁,遂結了切齒深仇,常思圖報,後文再表。

綺香園中自把金盜送交後,這個假辮也給他帶去。韻蘭就命園丁將當夜擊毀的東西收拾起來,一面傳園中長僱的工人,命他次日修補。碧霄領著眾姊妹均到寒碧莊替秀蘭慰藉勸解。秀蘭感謝碧霄,謝了韻蘭、倚虹。韻蘭道:「都是我的不是,怎麼把這個人引到秀姊那裡。」秀蘭道:「妹妹也是要好,那裡知道有這等禍事呢?」湘君道:「也是定數難回,逃也逃不了的,幸虧有碧霄妹妹作個解神星,否則倒白便宜了他。」幼青道:「碧姊姊倒是我們園裡的保駕將軍,我從今以後常要跟碧姊了。他到那裡,我也到那裡。」馬姑娘、玉姑娘笑道:「只有我們在一處,不怕他們打來了。」湘君笑道:「幼青妹子要跟碧丫頭走,倘然碧丫頭到天上去,你怎樣?」幼青笑道:「幾見人好到天上去的呢?」素雯笑道:「這話倒說不定,恐怕要去也容易快了。」幼青道:「姊姊又說謊了!你倒知道麼?」素雯笑道:「你去問問這位馬姑娘。」馬利根笑道:「我不知道。」素雯道:「你自己同我說的。」馬利根道:「可又來,我何嘗說過呢?」素雯道:「不是平空到天上,乘你這氣球去呢。」馬利根笑道:「原來這個。」燕卿、文玉笑道:「你這個氣球倒底幾時可好?」馬利根笑道:「那能一兩個月就好呢,料又不齊。我昨兒已寄信到外國去添配薄橡皮收氣玻璃管去了。」韻蘭道:「我看你這個樣子,還不好,須要想個新法,可以坐三四十個人,帶了幾個月乾糧,可以到天上各處去玩玩才好。」珊寶道:「幾個月沒水喝,怎樣?」馬利根道:「這個法兒,也是我十幾年來想的新法,將來大約可坐三十人,不過幾個月糧難帶,我在化學裡想得一法,合成一種養氣藥水精,並將氫淡氣收些在裡頭,多帶些去,將來每日只要吸少許,就不饑不渴了。」佩纕笑道:「姑娘們去,也帶我去玩玩。」玉田生笑道:「現在圖樣雖畫好,機器尚未配齊呢,怕明年這時候可能趕得好趕不好。」湘君笑道:「不要問他,馬姊姊只管趕緊去做就是了。」說著,只見紉芳送上點心來,韻蘭笑道:「你們受了驚,毀了物,還要請我們吃點心,可是雙出脫了。」碧霄笑道:「他是謝我主婢的,我們是帶你們吃呢。」於是大家用了點心,漱口擦面畢,喝了茶,又安慰秀蘭一回,大家方一齊散去,請秀蘭勿急,就安處罷。秀蘭謝了,送眾人出門,方回房到寢處。未知以後如何,下回再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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