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杨幺见遗累父母在狱受罪,因哭对众人说道:“官府所重者,是我一人。我今挺身投到,自然释放我父母还家。”众人再三劝他莫去,杨幺不听,遂拜托众人道:“我此去自然换回父母,只这包裹入了公堂,见了父母,恐一时不便授受。我今将包裹并枪留在列位处。包内是人相赠的路费,等我父母来家时,乞列位付他过话。”

说罢,向众人便拜。众人听了,无不凄然欲泪,俱满口应承,搀扶起来。杨幺欲走,却想起马霳,要与他说话,四下一看,并不见有,忙问众人道:“同来这个兄弟,列位可曾见他走往那里去了?”众人说道:“这黑汉实有些贼相。见你有这般事,恐怕缠身,方才不等听完,就出村去了。”杨幺笑了一笑,只得别了众人,一径入城。

到了府前,见悬着一面大鼓。急走到鼓下,捏起大拳,连捶几下。衙中人慌忙赶出来,喝问道:“你这人有甚冤枉事情,便来击鼓?快些就缚,等相公出来审问!”杨幺道“你去对相公说,我是杨得星的儿子杨幺,自来投到,代父母出狱。”衙门人一时听见说是杨幺,各暗暗吃惊吐舌。内中有认得的,连忙近前说道:“请立在此,我即去传禀。”遂暗暗着人看守,即奔入去。

这知府在内,忽听见外面有人击鼓,知有冤枉事情,忙走出来,立在后厅,着人排衙审理。忽见几个衙役跪近前来,跑禀道:“报相公得知,今来了闹东京、劫府堂的杨幺,在外要见相公。”知府突然听了,连忙入内,将门掩住,用手招呼那报事的来,问道:“他带领多少人众到此。”衙役道:“并没人众,只得一个来击鼓。”知府想了想,道:“他来击鼓,便不是倚强逞凶。你可曾问他,要见我做什么。你也就该回他了。倘弄了进来,一时难打发出去,这不是耍!”衙役道:“小人先前见他说出杨幺,却也吃惊,只是大着胆问他。他说自来投到认罪,要相公放出他的父母。”

知府听了,一时欢喜。便想出一个主意,即叫传众衙役进来,吩咐道:“闻得这个杨幺,千人莫近,万夫难故。现今东京悬赏,有人擒得杨幺者,官加大职。今日难得他自来投到,实是本府功名显达之时。为今之计,只可软取,不可力求。须如此这般,我叫打便打,我叫夹便夹,你们须要尽心在意。”众役齐声答应。即一面坐出堂来,一面着人叫请。

杨幺走入,看着堂上,已不是前番审问他的这个知府。知府见杨幺走到阶前,连忙立起身来,满面笑容说道:“本府久闻义勇之名,充盈满耳。今日到来,宜该下阶相见;因是公堂,恐人议论。适才衙役传进,是为父母挺身来见本府,甘心救出,不独义勇,抑且大孝,是个孝义智勇兼全之人,实今所未有。”因吩咐衙役道:“你们快去请出杨义士的父母来,本府当堂释放回家,完他一段孝念,便好安心领罪。”

杨幺听得满心欢喜。不一时,两个老年人一齐走出。杨幺忙上前抱定拜倒,叫声爹妈道:“孩儿今日回来,指望拜见爹妈于家中,谁知爹妈为孩儿在此受罪,心如剜割,特来自投,换爹妈还家。”老夫妇忽见了杨幺,一时惊喜,悲欢了半响,方说道:“自儿远去,我两人泪眼常盈。得闻大赦,知汝不负,是以魂梦也想你到来。不期贺太尉怀恨未消,将这路远难稽的事,使我二人破家被陷,将谓老死禁中。愿儿不来践约,谁知你今果来践约,要救我二人出去,实是你的孝念,却又添了我二人一段忧苦。今我二人不过是形衰垂朽,旦夕沟渠,死何足惜。你若轻生,岂不误前程事业?你还出去,等我二人坐在狱中。”

说罢,二人哭不出声。杨幺听到伤心,不禁失声大恸,又连忙劝住父母道:“孩儿犯法,今已甘心领罪。今蒙相公怜许,爹妈不必过伤。”知府忙唤杨得星夫妇上来,说道:“前因拿不着你的儿子,故此将你二人监禁。他今念你二人年老,特来投到换出,实是他的孝念,本府已自慨许,可速去还家。”遂叫人领出。二人没法奈何,只得拜谢。走到杨幺身边,不胜痛哭,一时三人俱哭做一处。知府忙说道:“你儿子要做孝子,宜该完他心志。怎如此悲啼,作儿女之态,乱他心曲?”向衙役丢个眼色,衙役忙来扯领二人走去。这是杨幺救父母,府堂大分别。

杨幺见父母出了府门,连忙止泪,暗暗欢喜,立在阶前。知府忙笑说道:“本府目击悲伤,亦为酸鼻,意欲因孝徇情,须知有责任之苦。今义士孝念已尽,只得屈入狱中,申明上司定夺。”杨幺道:“蒙相公怜释,我已安心受法。”说罢,要入狱去。知府笑说道:“朝廷法令,狱中岂无缧绁之系,只得要义士屈从。”因吩咐衙役道:“他是个孝子义士,今来安心领罪,本府甚是怜念。若不是上了刑具,异日上司闻知,恐有不便,你们只从轻罢了。”

众役应了一声,便有几个积年上刑具的老手,走来将杨幺手脚轻轻套入。到了好下手的所在,霎时收紧扣住,竟将杨幺双手相交,两脚合并,直律律的站立,就如独脚鬼一般,寸步难行,身子略动一动,便要跌倒。杨幺总不在心上,由他处置。知府见已中计,满心欢喜。即便坐下,在案上连拍数声,大怒喝骂道:“你这好大胆的狂贼!罪犯弥天,百身难赎。朝廷到处擒拿,怎奈兔藏狡窟魑魅潜形。岂知恶业易盈,天必败露,故阴驱阳遣,使汝丑形毕露。光天化日之下,岂容逃遁哉!”叫左右:“与我法必尽法,刑必极刑,慢慢推敲!”

众役吆喝一声,将杨幺推倒在地。一时间,笞杖鞭扑,夹拶敲箍,无一不用。杨幺只含笑受领,直打得皮绽肉飞,血流四溢。知府连忙喝住道:“本府擒获巨盗,除了朝廷大害,不久位至台臣。也须留这贼飞报上司,托他上表,然后正法可也。”固叫禁役近前,悄悄吩咐道:“可将杨老夫妇另自锁禁,休使这贼晓得。”禁役遂将杨幺推入狱去。知府然后摇摆入内。

且说这马霳,当时立在杨幺身后,听见乡人说出陷在狱,又见杨幺痛哭起来,便叫声:“可恼!”转身直窜出村去,道:“可不干鸟气,兀地求告!只洒家两板刀砍入讨还他,没恁胡乱迟跳鸟湖勾当!”便一路唬吓问人,找入城中。只东西乱撞,便撞到一个衙门前来立着。探头看入里去,只静悄悄地,便自言自语的说道:“兀的没恁开封府堂忙乱,鬼也没,只鸟般躲,禁不的洒家两板刀,砍出送还不迭。”忽见背后有一人走过,手中提着一筐浆食,往侧首走去,他便跟来。只见这人向一间门口,往小洞中送进。马霳只两眼射入,却见洞中藏着许多人在内。一时看得快活道:“兀的不是恁么闷闭人的鸟监?他两个在内,洒家休惊他做准备,且寻碗酒吃,赫赤赤地来。”便转身寻到一个店内,乱叫:“酒肉洒家吃个饱!”

店中人见了,忙来小心服事,要使他不开口,欢喜出门,才是造化。只酒热肴香,一替替搬来,果吃得马霳十分快活,却留心不敢吃醉。便起身摸出一块大银,往柜上丢来,道:“洒家明日来吃总算。”便跨踏出门。

此时已是点灯时候,他便立在街中,自言自语道;“兀地赫赤,鸟还没宿,可不惹肝气!”便火杂杂又东西乱撞了一回,踅到衙来,闪立在黑影处,只紧对着小洞门口。立不一会,忽外面筛起锣来。马霳道:“可不吓了洒家!”忽又敲起梆来。马霳道:“恁地准备,也要着洒家手!”便在腰间取出板刀,道:“偌多时没用,只今叫你吃顿饱!”便大踏步窜跳到门,吼叫声,只一脚踢下门来,抡动两板刀,直砍进去,大叫:“杨老公婆,闷闭恁地!”

此时监内狱官,正坐在那里查点罪囚花名总簿,大门只封锁牢固,各禁役自去上重犯的刑具。被马霳出其不意踢开,直抢到狱官案前,手起处,已砍剁了三四个禁卒在地。向着狱官大喝道:“洒家刮地雷黑疯子马爷爷到来,恁么鸟官,敢大喇喇地坐,没送人去!”说罢,一刀砍来。这狱官正在灯下点看名簿,突见一人赶来,砍伤禁卒,大声喝骂,知是强人劫狱。一时无备,只吓得屁滚尿流,急忙里逃躲不及,见刀砍来,即往桌下一钻,朝着马霳磕头如捣蒜般,只叫:“爷爷饶命!”

马霳大笑道:“今日恁般有官拜洒家,洒家不杀,只自快爬跳出。”狱官见他喜欢奉承,只得大着胆,钻出桌外,不敢抬眼,只伏地捣磕。马霳便笑嘻嘻走来,坐在椅上,将两板刀放在桌旁,喝问道:“兀地鸟官,几大前程,恁么职分?”狱官在地答道:“小官没有品职,是个未入流。”马霳道:“只恁‘未入流’敢也是绝大官名?恁这‘未入流’,躲此做甚勾当?洒家只恁坐地,敢也似个‘未入流’么?”狱官见他不晓得官名贵贱,便抬头看着说道:“小官做这‘未入流’只管监中罪犯。爷爷这般坐着,实像个‘未入流’。”

马霳听了,哈哈大笑道:“恁这呆鸟,是前边的‘未入流’,洒家只今的‘未入流’,可也是一流人。便觑同官面皮,饶跳起来,只将管辖闷闭罪犯,逐个叫出,洒家要放飞两个脱跳。”狱官只暗暗叫苦,立起身来问道:“不知爷爷要查的是那两个,叫甚名姓?”马霳道:“洒家没知,只将杨幺哥哥的爷娘脱放,洒家便跳去。”

狱官听了,才晓得日间府中投到这个大盗杨幺,他就是杨幺一伙的人,来劫他父母,错寻到此。一时心内惊慌,答应不来。早见黑处有个禁卒,做了一个手势,便会过意来,说道:“监中罪犯甚多,一时查点不来。若小官自去查叫,又恐爷爷疑心。如今同爷爷到罪犯处,高叫杨幺爹妈,有人答应,即便放出,岂不省便。”

马霳听得十分快活,起身取了板刀,狱官携灯在前相引。引入一条深巷中来,狱官假意叫:“杨幺爹妈那里?快来放出。”同走到中间,忙将灯一口吹灭,撇在地,急去藏躲。马霳跟在后,忽见灯灭。霎时黑洞洞,连叫几声‘未入流’,并没应声。便骂道:“这撮鸟不中抬举,叫他官名,却不应声,恁躲也躲不去!”遂用手在黑处摸来,忽听见两边墙上,头顶上,一阵阵的息息索索。忙一手摸去,却摸着几条硬铁,侧过头来,脑袋上早撞着,险不撞裂。便又骂道:“恁怪撮鸟,可不是条死路,哄斗洒家,只回去闹他出来。”便转身大步跳踏。不期地下有许多怪物,只一脚踏去,直将八搭麻鞋、里布穿过,搠通脚底。

马霳忙拾起个在手,却是不方不圆、三角尖刺的铁怪物。再摸着脚底,已淌出血来。马霳勃然大怒,骂道:“这呆夯鸟,敢算洒家!”遂抡动板刀,要砍杀出来。忽前后一阵锣声,火把齐照,叫喊:“捉黑脸贼!”马霳再一看时,才见满巷中,高低前后,密密层层,俱挂着千百条锚刺,地下的俱是铁菱角。

原来这条巷中进去,便是罪犯牢底。每到夜间,恐有走失劫夺,到晚间查完了罪犯,便在墙外从梁上放坠铁锚,又洒下铁菱,到天明依就在墙外扯起,扫去铁菱安放,任是强人,再走不出。这夜正在查点,突被人杀入砍伤,禁卒见他凶顽,两把板刀不离左右,一个狱官又吓倒在地,军牢禁卒俱不敢动手。听见说出查人,忙与狱官会意,各去墙外,见灭了灯火,遂一齐放下铁锚,乱洒铁菱,然后筛锣喊捉。马霳见有人叫捉,十分恼怒,要砍杀来。怎奈躲跳不出,忙用手拔开了一个铁锚,跳得一步,那一个又挡在面前。跨一脚去,(原书此处缺一页)时,县尉喝住,叫上刑具,推入监去。自己乘夜来见知府,会同做就文书,次日飞报上司定夺。

这贺太尉奉着旨意,调集全省军兵。晓得这一去,不是护守汴京,便去与金兵交战,是个性命相搏有罚无赏的事。又见消息甚紧,他只在武昌延捱,推说军马未齐;及齐了,又推说粮草尚乏,只拥着娇妻美妾、舞女歌儿,在帅府内吃酒取乐,图个快活得一日是一日,全不念朝廷征兵如火。这日忽接见报内,府官擒获了杨幺,一时满心欢喜,暗暗算计了一番,道:“我何不借此功归于己,便可又在此停留。”

遂来对上司说道:“这杨幺在东京惊动二帝,众将擒获,忽被同伙劫去。今逃入境内,不久生乱,幸得知府擒获,县尉获其余党,口称洞庭、天雄,向为地方心腹之患。若使久禁岳阳,城非坚固,倘有伙类效尤东京故事,关系不小。我今点起三千军士,战舰千余,使人扬言进剿洞庭、天雄,暗将二贼解入武昌,即正典刑,贺某进京自当陈奏。”众官听了齐说道:“太尉高见,实是忠君爱民之意,悉听主裁。”贺太尉听了大喜,即传令点了三千军士、千号战船,备了一角文书,差拨心腹虞侯,吩咐道:“这杨幺是我仇人,须要谨慎解来,当面碎剐,才得快意。”虞侯领命,不日同军士登舟,往洞庭湖进发,一路扬言进剿而来。

只这番杨幺为救父母下狱,并贺太尉出兵,早有天雄山、洞庭君山两处细作,各自飞报上山。两山上头领俱各惊骇,人人要来劫救。且说天雄山一班好汉,自从当日杨幺犯罪,便要劫夺,一时措手不及,被人解去,只得常使人打听消息。杨幺事情虽不一一尽知,却也晓得些大概,众人无不想念,只不知近日回来的事情。这日忽有探事来报扬幺回来受罪事情,便人人擦掌磨拳,准备下山劫夺。忽报洞庭君山遣人来下书,忙拆开看,却是众兄弟一封公书。只见上写道:

杨幺尽孝来南,从井陷身,不久俱毙。凡我同心,宜戮力捐躯,手援救溺,共敦义好。不意近得飞报,贺太尉遣兵四出,有不欲洞庭、天雄并立。若救溺失巢,守巢失义,均非良策。但各行已志,各展奇谋,诚恐鸿雁难传,临期不能画一。因思水分杯勺,难救与薪;聚水成渠,易漂炬烬。君山去岳阳,片帆可渡。书到乞率虎贲共聚协谋,曷胜引领之至。

众人看完,一时不解其中义理,何能遂细细解说了一番。众人听了,大喜道:“这个主意,还是怎么处分?”何能道:“木不聚不成林,党不结不固。我等原是等待杨幺上山为主。杨幺久意洞庭,趁此时移驻君山,合并共救杨幺。为蛟为龙,正在此举。”众人听了,十分欢喜。即一面写书裁答,一面收拾,传知合山小校,临行烧毁关隘寨宇。不日起身,大小人众共有五百余人。何能传令俱是官军打扮,说是奉贺太尉征调去武昌,所过府州县并无盘诘。

将到湖岸,已有君山上准备船支,众兄弟俱来迎接。陆续登舟,一时挂帆,渡到湖中。天雄山众弟兄果见君山形如猛兽,盘踞湖中,有众水来朝之势,不胜欢喜。将次到山,满山上鼓炮喧天,众小校俱来迎接。一齐同入厅中,各各拜见。花茂、柏坚、吕通另是一番欢喜。张氏接了庞氏入内相见。厅上弟兄分坐两旁:客位是游六艺、滕云、何能、柏坚、王信,主位是郝雄、张杰、岑用七、花茂、吕通、章文用、郭凡。共是一十二位头目,各自坐定。

郝雄等说道:“一向久慕列位哥哥,再不得相会。却因闻了这般大信,事在两难,只得商议出这个计较来请列位哥哥。不期书到,蒙列位哥哥即弃寨到来,商量做事,实是杨幺哥哥的福量。”何能接说道:“蒙众位赐书,切当情理,只得弃小就大,以便日后图谋。只不知这封书的写作出自何人?”花茂指说道:“就是这位兄弟。他叫章文用,是个经书教授,久通文墨,真草隶篆以及刑名书札,无一不晓。只因没坐性,去年失了馆谷,一径投上山来,拜了弟兄,称他是‘书记手’。”因又指着郭凡道:“这位兄弟是个赛庐医。因山中常有瘴气,军士患疾,因知其名,特遣人到临安,诱至中途,将实情说知,仗义到山,结了弟兄。”

何能众弟兄听了,俱各大喜。不一时大排酒席,各自畅饮了一番。然后商议来救杨幺,并迎敌官军。何能叠着两指,慢慢说出。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层层波浪因风起,岌岌江山败小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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