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伯舜的秘密符号的事情,本来盘据在我的脑海中,我正苦满腹疑团,无从打破。这天早晨,凭空里发生了这件失珠案子,岔了开去,我没有机会查问。现在他说这件事已经有了新的发展,我自然愿意知道。所以我和他一回到了爱文路寓所,彼此坐定,烧着了一支纸烟,我就禁不住发问。

我道:“霍桑,你说的发展,究竟怎么样?”

霍桑喷了两口烟,答道:“这件事果真蹊跷!那符号当然不是偶然画在那里的。我料有什么人在晚上偷偷地去画的。宋伯舜在十六晚上所瞧见的那个在他门口徘徊的人,大概就是画符号的人。当宋伯舜瞧见他时,那第二次的符号必定已经画就,故而那人虽仓皇逃去,符号却依旧在昨天早上发见。但这个人所以画这符号,究竟有什么用意,我委实推想不出。所以只有先设法探明这画符号的人的踪迹,才有解决的希望。那个人已连接去了两夜,难保不第三夜再去。我又料那符号后面的9字和10字,也许指着时间说的。因此,我昨夜里打发了一个人,特地往山海关路来伯舜的屋外去守候。”

“晤,你的理想很合理。结果怎么样?”

“我派去的那个全福,守到十点钟的时候,果真看见一个男子走到宋伯舜的屋前,立定了向楼窗上探望。那时候楼窗上映着一个女子的影子。那男子在门口往来了两次,似乎没法可施。他忽而走上阶沿,偻着身子,要推门进去的样子。正在这时,那门口的男子,忽似听得了里面的声音,便回身退下阶沿,仍匆匆地向来的方向回去。全福正待尾随,忽见楼上的电灯熄灭了,楼下的前门突然开了,有一个中年人立在阶上,向左右望了一望,才重新退了进去。这个人大概就是来伯舜。当时全福做做一惊,等他回身追赶,那男子已转弯不见。”

我惊问道:“他可是终于没有追到?”

霍桑皱眉道:“当时的情形,固然怪不得全福,但他究竟也欠灵敏些儿。他追到转弯角时,看见两三辆车子向一南一北地进行。他一时不知跟那一辆好,便错过了这个机会。”

“唉,可惜!不是劳而无功空欢喜一场吗?”

“还好。据我料想,这个人既不曾知道有人守伺,大概还要来哩。这件事尽有未来的变化,你耐性些等着罢。”

我略想一想,乘势问道:“那件失珠案子,你可有什么见解?你想这两件案子既然在同时发生,你可来得及分头进行?”

霍桑道:“今天这件案子平较得很。少停我等王良本来报告以后,便可指示他机宜;凭他一个人的力,已尽足破案、我已经说过,这案子的范围原是很狭的。现在我所注意的,却在宋伯舜的一案。这里面的确有些玄秘,值得我们的注意,并且——一”

滴铃铃!滴铃铃…

霍桑突的跳起身来,奔到电话箱前,赶忙接着听筒。

他说:“这里是霍桑侦探事务所。你那里?——宋伯舜先生?——一好,好。——什么?——一粒珠子?瞩,你竟不知怎样来的?怪事!——真奇怪!——好,我立刻就来。你把珠子保存着。”

我见他回身转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中异光闪烁,又像得意,又像惊异。

他大声说:“包朗,这件事真是太不可思议!据宋伯舜说,他即刻得到一拉很大的珠子。竟不明白它的来由。你想奇怪不奇怪?”

事情真出乎意外!刚才姜智生家失去了一粒珠子,宋伯舜却得到了一粒。这两件事情可是有关合的吗?但一失一得,是不是真个关合?这里面究竟有什么玄妙呀?

我们乘了汽车到山海关路时,已过十一点半钟。车子开到那一排新造的洋房附近,便停下来。霍桑且走且瞧那洋房的门牌,他走到一宅门前,才立停了说话。

“这就是挨哀(互)第七号。”

霍桑走上阶沿,伸手敲门,里面却不见有人答应。霍桑有些怀疑,引耳听了一听,便推门进去。那门竟应掩着没锁。我们在门外站了一站,就走到里面。我见迎面有一条短小的甫道,甫道尽端接着一部楼梯。靠右手一面有一扇门,也静悄悄地关着,似乎里面就是客室。霍桑又在这客室的门上用指弹了两下,竟也没有应声。霍桑的怀疑的目光演化而成惊异。他的双目圆睁,脸上的肌肉紧张。我也暗暗地纳罕。他伸手在衣袋中摸了一摸,略一踌躇,便握着门或用力一旅,直推进去。我也急急跟在他的后面,以备有万一的不测。不料我们进门以后,四周一瞧,客室中依旧空虚。

霍桑侧着身子,向后面望了一望,作惊讶声道:“唉!在这里!”

他慌忙奔到一只沙发的背后。我也跟着过去,看见有一个人直僵僵地躺在地上,眼睛紧闭,嘴里像含着什么东西。这人穿一件旧式的天蓝绔纱的夹衫,身材瘦小,正是那末伯舜。

奇怪!宋伯舜已经死了?这乱子真闹得大了!

霍桑早已屈着一股,在宋伯舜的额上摸了一摸,又从他的嘴里取出了一块团结的手巾。他又凑着耳朵,在宋伯舜的胸口听了一听。

他低声道:“还好,他只是惊晕,并不碍事。你快去弄些冷水来!”

我答应了,就从桌子上取了一只空杯,又从一只茶几下的水壶中倒了些水,授给霍桑。霍桑给宋伯舜解开了夹衫的钮子,用手在他的身上按摩,又屈动他的手肢。他把冷水在宋伯舜额上淋了一会,便见他的眼睑缓缓地张动。再过一会,宋伯舜尼经张开眼来,向四下乱瞧。

霍桑作安慰声道:“宋先生,不用害怕。没有事。”他说着,就缓缓地扶他坐起。

宋伯舜的眼光仍显着呆木的样子。他先向霍桑凝视了一会,又向我瞧瞧,领了一顿。他方始开口。

一茬先生,我可是做梦?

“不是。你只是受了些惊,晕过去了一回。”

宋伯舜用手揉揉他的呆木的眼睛。他连连眨了几眨,似乎才记起了方才的经历。他忽迅速地运用着两手,在他的衣袋中乱摸。

他惊呼道:“哎哟!我的珠子呢?”

霍桑仍低声道:“你不用寻了。大概已被什么人劫去了。现在你能不能站起来?”

我和霍桑二人一同将来伯舜认地板上扶起,又把他扶到沙发椅上。他坐稳以后,神智上好像更清醒些。

霍桑问道。“你们家里的人都在楼上吗?”

宋伯舜点头道:“是的,这件事没有惊动他们,总算还好。现在我们轻声些谈。”

霍桑道:“你的根虎呢?”

宋伯舜道:“他已往警察局里去了。”

“为什么?”

“我发现了那粒珠子,知道不妙,故而一边打电话通知先生,一边打发很虎往警察局里去报告。”

“晤。这珠子怎样来的?你说给我们听听。”

“那珠子的来去都很奇怪。约摸在半点钟前,根虎忽送进一个淡蓝色的信封,封面上并无字迹。他说他偶然瞧见前门上的信箱中有这一封信。他不知是什么人塞进去的,也不知道给谁,故而取出来给我瞧。我一接那信,看见信封的中央凸起了些,早有几分疑心。我拆开来一瞧,内中有一个游绸的小包,更是莫名其妙。我再将小包打开,却是一粒精圆的珍珠,足有我这指爪般大小。”他翘起了他的食指给我们瞧。

霍桑点了点头,又问道:“另外可有什么字迹?”

宋伯舜摇头道:“没有。除了那珠子以外,信封中并没有片纸只字,信封上也没有一个字迹,不知是谁给谁的。这就是最可疑的一点。”

“那时你怎么样?”

“我没有买过什么珠子,更没有人会将这重价的珠子赠送给我;并且赠送也决不会随便塞在我的信箱中的。我便想到这定是有什么歹人,实施栽赃图害的计划;或是有什么强盗劫得了这粒珠子,一时有什么危险,故而利用我门上的信箱暂时窝赃。总而言之,这一定是祸不是福!”

“这推解很近情理。因此,你便打发你的仆人去报告?”

“正是。我一边差根虎去,一边到隔壁借打一个电话通知你。”

“你打电话时,珠子放在哪里?”

宋伯舜道:“在我的身上。我打好电话回进来时,就坐在那只椅子上,重新从袋中摸出那珠子来细瞧。可是我刚才摸出那个信封,还没有将珠子取出,偶一抬头,忽见有一个戴黑眼镜和龙须草帽的男子,立在那个门口。我不禁一愣,这个人怎么这样直闯进来,并且举步很轻,未免鬼鬼祟祟。”

“那人向我点一点头,低声说:‘对不起。我要请问一个姓。’他且说且走近我的身旁。我越觉惊疑。这个陌生人怎么闯到人家屋里来问姓?我早已立起身来,一边将那藏珠子的信封折好,打算重新放入袋中。不料那个人抢前一步,嘴里低低地惊呼。”

“那不是一粒珠子吗?”

“我知道不妙,急急放在袋中。可是我的右手还没有从袋中伸出,他便举起一拳,直向我的面上打来。我没有防备,但觉一个头晕。便跌倒下去,以后便完全没有知觉。若没有先生们来救,我也许不会醒转来了。”

霍桑定神地听着,把左手曲按在右腋下面。右手却抚摸着下颌,目光注在地板上面。宋伯舜用手抚磨着自己的额角,瞧着霍桑,等待他的批判。

一会,霍桑缓缓问道:“你可记得那人穿什么衣服?”

宋伯舜道:“似乎穿一件竹布长衫,上面罩着一件黑色马褂仿佛是羽毛纱的。”

“有多少年纪?

“这却不曾注意。他戴着眼镜,但似乎还轻。”

“什么回音?”

“我记得是弯着百头的国语。”

霍桑低头想了一想,又遭:“那人的身材是不是比你略略高些?”

宋伯舜似乎微微诧异,答道:“是啊。霍先生,你怎么能知道?——”

霍桑解释道:“这是从他跨步的距离上知道的。我知道他穿的一双深口尖头的翻鞋,并且还新。你家的根虎不是穿毛布底的布鞋的吗?”

宋伯舜点头道:“是的,是的。霍先生,你真了不得!”

他的眼光也和我一般,跟着霍桑的视线向地板上礁去。那新漆的地板上面,果然有霍桑所说的两种足印。

宋伯舜又说:“霍先生,你的眼光确实很灵。但你想那人起先既然把珠子从外面塞了进来,后来又从我的手里夺去,我先前所料的有人利用我的信箱暂时窝赃,这谁想不是合符了吗?”

霍桑不答。他的右手依旧不曾脱离下颌,仍皱着眉头思索。

他答道:“这话不容易回答。我觉得未必如此简单。”

宋伯舜道:“你的见解怎么样?”

“我在没有搜集到事实上的证据以前,还不敢确信投球的和劫珠的是同一个人。”

“什么?假使不是一人,那人怎么单来劫我这一粒珠子?”

“不错。但进一步想,只须有人知道你有这一粒珠子,就也有起意来抢劫的可能。”

“那末,知道我得到这一粒珠子的人,只有根虎。但他已经往警察局去了。若说他勾通别人。也不能如此迅速。况且他如果有这恶意,起先尽可将珠子从中吞没,我原不知道,何必又多此一举?”

“你再想想,除了根虎以外,更没有别的人知道了吗?”

“没有呀,连我的妻子都不曾知道——”

“慢。你在什么地方打电话给我的?”

“在隔壁八号里黄家。”

“你和我接话时,可有什么人在旁边?”

一这句话才提醒了宋伯舜。他的目光呆了一呆,似在追忆什么。他的本来失血的脸上又加上了一层灰白。

他道。“唉,我记得了。那时黄家的一个男仆恰在空中,另外有一个黄老先生的弟弟在窗口看报。我虽然没有直接告诉他们,但是我报告你的谈话,他们一定都听得。”他略顿一顿,又遭:“不过,他们这两个都是规矩人,不会干这种事。”

霍桑微笑道:“话虽不错。但我们从事侦探的人,必须注意到事实的各方面,又须把事实根据,不能单靠谁想,使贸贸然下断语。来先生,我还有一句话。那一粒珠子可是带些红色的吗?”

我一听到这句,仿佛咽喉中的一枚骨鲢忽然吐了出来。原来我早疑心这两件事有相互的关系,要想发一句问句,抉破我的疑团。可是我处于旁观的地位,一时又没有机会开口。

宋伯舜似乎呆了一呆,摇头道:“不是啊。那是一粒纯白的珠子。”

哈!扫兴!疑团还是囫囵的一个。

霍桑也微微一震,惊问道:“纯白的吗?”

“是,纯白的。”

“你可曾瞧得清楚?”

宋伯舜伸出手拿来,说道:“我放在这掌心中仔细瞧过一会。怎么不清楚?”

霍桑又进适地问境:“一丝没有红色吗”

来伯舜仍很坚决地答道:“完全没有。”

霍桑忽略闭着嘴,垂落了视线,脸上现着失望的颜色。我也暗暗地呼出一口气。

一会,霍桑继续问道:“宋先生,你可认识一个姜智生?”

宋伯舜忽张大了双目,呆瞧着霍桑。他只摇了摇头,似乎莫名其妙。

霍桑又说:“他是常州人,有一个儿子,名叫宝城。”

宋伯舜连连摇头道:“我完全不认识。霍先生,什么意思?”

霍桑仍自顾自问道:“你虽不认识,譬如你的夫人和平金等,是不是——”

宋伯舜忽摇着两手,止住这:“不,不会!我们并没有常州人的亲戚朋友。内人和舍炼等,更少相识的人。霍先生,你究竟有什么意思?”

霍桑忽放下子来,互相交挂着,笑道:“对不起。这是没有关系的。我随便问问。”他又回过头来,自我笑道:“包朗,我的脑子似乎因着困废太久,有些糊涂了。我刚才的问句原是毫无根据的,只因急于求功,竟有这一番废话!”

我也笑着说:“这也难怪。我也有这个意思。事实委实太凑巧哩!”

这时外面走进两个人来。那根虎报告了警局,已引着一个探目同来。那棵目叫做李长庆,矮短短的身材,满脸粗麻,我们也约略认识。霍桑把案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叫他设法侦查一个身材五尺以上,足上穿时式的绿皮底新鞋的少年。这探目倒也领教,连连答应了几声。霍桑又将地板上的一块团连的白巾拾起来,展开一瞧,是一块纯素的充丝巾,且无记号,但还新洁。

霍桑将白巾喷了一喷,问宋伯舜道:“这谅必不是你的?”

宋伯舜摇头道:“不是。一定是那劫殊的强盗的。”

霍桑道:“这巾上还带些香味,足证他是一个漂亮的少年。所以他身上所穿的衣服,和戴的黑眼镜,一定不是他平常穿戴的,而是他临时借以掩饰用的。不过那顶龙须草帽和新鞋子,却不像是临时置备的东西。”他随手把白巾交给那探目,又道:“你回去时,可把这层意见告诉探长。请他派一个人在这里附近注意一下。”

那探目答应了走出去。霍桑又向宋伯舜问起昨夜的情形。据宋伯舜说,昨夜他预防那可疑的人再来,特地叫他的女儿悄悄地在楼窗上瞧着。到了十点钟相近,伊果真看见一个男人在下面张望。但等到宋伯舜下楼开门出外,却已不见人影。不过那神秘的符号也不再发见。霍桑又向根虎约略问了几句,也没有新的事实。

霍桑作安慰语说:“宋先生,这件事你虽受了一番惊恐,实际上幸亏还没有损失。你安心些。万一再有什么变动,我们一定会把那个人捉住,决不再叫你吃苦。再见。”

霍桑和我走到门外,他又在水泥阶上俯身瞧了一瞧,才乘了原车回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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