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天的午膳是在霍桑寓里解决的。他虽很诚意,我的胃纳却大打折扣。我因着这两件案子盘踞在我的脑中,迷离隐复,好像有一块石头塞住在我的胸口。我们吃罢了饭,霍桑又吸烟深思。我从烟雾缭绕中,看见他的面容变幻不定。他忽而双眉紧蹩,狂喷烟雾,忽而微微点头,脸色又像春云乍展,显见他脑中的思潮正自起伏不宁。我既不敢打断他的思绪,只余默自揣想。

这两件案子既然同时发生,又都和珠子有关,事既凑巧,显然是有连带的关系了。谁知那珠子的本身,偏偏两不相同;两方面的当事人又不相认识,那又明明是两件案子。不过我记得姜智生说过,他的侄儿宝祥,也有一粒珠子,颜色是纯白的。据宋伯舜报告,那粒白珠的大小,确比那姜家失去的一粒大一些。那末,宋伯舜所见的一粒,会不会就是宝祥的一粒?但姜智生说过,宝祥的一粒早已失去了,此刻怎么又会发见?即使没有失去,又怎么会用这样神秘的方式送到来伯舜寓里去?并且送去了不久,为什么又重新劫回?这里面曲曲折折的情由,实在太离奇了!我想来想去,终于寻不出一丝端倪。

一会霍桑忽自言自语地说:“三点多了。怎么王良本还不来?”

我说:“你对于这一件案子莫非已有了成竹,等他来指示他吗?”

“你应说两件案子。不是一件。”

“哈,不错。那末你在这两件事上,都已有了把握没有?”

瓶桑微微点了点头。“把握还说不到,但我已经拟成了一种推想。”

我大喜道:“好极!请你先说给我听听。我实在闷极哩!”

“也好。我们先谈宋伯舜的一案。据我料想,宋伯舜所假定的陷害和寄赃两种谁想,都不能成立。”

“理由呢?”

“第一,款赃图害,根本不能成立。因为宋伯舜在这里亲友很少,瞧他的样子,又不像会和人家结怨。退一步说,即使有人要想害他,但这计划也太笨拙了。试想像来伯舜这样睑小如鼠的人物,若说会干盗劫不法的勾当,谁会相信?”

“很是。第二种暂时寄赃的难想呢?”

“这一点我也仔细推想过了。若说有什么匪徒输得或抢得了那粗珠子,因为觉得有警探的跟踪,或有其他危险,不能把珠子留在身上,因而就暂时寄放在一处,等到危险过后,再去取还。这原也是可能的事。不过这样的事有两个先决的前提应加注意:第一,他要寄放的地方,一定是拣稳妥而容易取回的。你想来家的信箱,可算是妥当的地方吗?他后来重新取回,不是又冒过一次险吗?第二,那人因危险面移放赃物,一定是因着特殊的情形而临时发生的。但来伯舜所经历的事情,却谁也不能说是临时发生的。因为前两天的两次神秘符号和今天的珠子,一定是有连带关系的。”

“你说得很透澈!这两种谁想果然完全被你推翻了。但你自己的见解怎样呢?”

“据我看,这件事似乎是出于谈会的。”

“误会的?什么意思?——”

一个打岔又将我的疑团紧紧封闭了。外面匆匆走进一个人来,就是王良本。我见他汗流满面,目光在灼灼地闪动。他向着我们俩点点头,仿佛一个小学生在一个困难的算学题上,经过了长时间的推索,已经得到了相当的答案,便不禁在他的同学面前显露一种洋洋得意的样子。

霍桑招呼了一句,问道:“良本兄,失珠案不是已经破获了吗?唉!那正是很迅速的。请坐,吸一支烟。”

王良本一边接了纸烟坐下,一边很得意地答道:“霍先生,破获虽然还没有,但距离破获也不远了。”他且说且擦着火柴烧他的纸烟。

霍桑催着道。“怎么样?”

王良本靠着了符背,又把腿伸了一伸,缓缓说道:“我自从和你们在旅馆门口分别以后,觉得这件案子有三条线路可以进行。”

霍桑动容道:“晤,哪三条?”

“第一条,就是姜夫人所说的那个同船的黑面汉子。这一条比较上最不重要,故而还不曾进行。第二条,就是那个仆妇周妈。伊昨夜虽是一同跟往戏院里去的,但珠子的被窃是否确在昨夜,还不能证明,那末,这仆妇终日在一室之中,乘机起意,也未始不可能。故而我曾到过新闸路和康里去。”

霍桑有些不耐。“晤!我料想这条路,你也没有走通。你不如就说第三条吧。”

王良本正在表示他办事的精细有序,却被霍桑从中打断,似乎有些不高兴。

略停一停,他才答道:“是的,我问过那个仆妇,当真也门不出什么。……第三条路就是那个在虹口新大面粉公司里办事的姜智生的侄儿姜宝祥——”

霍桑又不耐地插口道:“唉,你所有的线路,只有这三条吗?”

王良本沉下了脸。“三条也够了啊。多了,反乱人的思绪,有什么意思?”

霍桑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我也只有两条,还没有你多呢。”

王良本反问道:“腥?你也有两条?哪两条呀?”

霍桑迟疑道:“哈,这个——我想我还是先听你说。你既然说你侦查的结果已将近破案,我的也许有错误。对不起,清说下去。你可曾见过那个姜宝祥。”

王良本点头道:“见过的。我起初并不说明失珠的事情,假托是他叔父的朋友,顺便问他一声,昨天他为什么失约不去看戏。我带一个口信给他,叫他今夜再去。”

他果然深信不疑,率然地答道,“我昨夜去过的阿。”

我一听这话,心里别的一跳,但脸上仍装做若无其事。我乘机问道:“你在什么时候去的?他们却等到你八点半钟才出旅馆。”

宝祥答道:“我在一个朋友家里吃晚饭,耽搁了一会,去得略略迟些。我到旅馆时,约摸十点钟了。”

我暗忖说话越发近了,便用反话逼他一逼。我带笑说:“你别说谎。你何曾到过旅馆里呢?”

他辩道:“我确实去过的。还到过他们房里。”

我仍含笑道:“当真?你可曾看见什么人?”

宝祥道:“这倒没有。”

我假意大笑道:“畸!这可见你的谎话已露了马脚哩!”

他大声道:“确实的。我推门进去,看见里面空空无人,才知他们都已往戏院里去了。但房门既没有下顿,谅必那仆妇还留着。那时候伊既已走出,我也不等伊回来,就退了出来,打算赶往大江戏院里去瞧他们。”

我又道:“但你后来到底没有往戏院里去啊。”

姜宝祥道:“不错,那就因为我刚出旅馆,忽而遇见两个朋友,被他们拉住了,一同往东明酒铺里去喝酒。起先我还打算陪他们略饮一会,再去瞧我叔叔。谁知被他们一杯两杯,灌得醉醺醺的,竟致失约不去。”

他这一节谈话原是无心而出的。但在我们看来,不是已很明了了吗?

霍桑听到这里,把两臂的肘骨支着藤椅的边,两只手却把十个指尖互相交抵着。他的沉着的脸上满显著注意的神色。

他说:“这个人,原也是我推想中的线路之一。在这一条没有证明以前,别一条自然来便进行。现在你的意见怎么样?”

王良本道:“我当时听了他这一番话,便知他进房的时候,必就在宝群因着喧闹而下楼的当儿。那时宝禅看见房中没有人,也许一时起了歹意,便想窃取那粒珠子。他是本来知道藏珠的所在的,或是他身边有一个同样的钥匙,或是美夫人开箱以后,一时粗心,没有把锁锁上,就造成了他的机会。其实那锁本是一种老式的铜锁,即使锁着,也不难设法弄开。那时他的举动一定很快,得珠以后,仍悄悄地退出,宝群却还没有上楼。你知道那旅馆本有朝东朝南两部楼梯,故而两个人一上一下,他和主磁到底没有撞见。那粒珠子,我想他一时还来不及销售。所以我已派人跟随在他左右,只要一知道那真脏的所在。就可以完全破案。”

霍桑低头沉吟了一下,才道:“虽然,你还须谨慎些地。你可曾打听他平日的品行怎么样?”

王良本仍有把握似地应道:“打听过的。他平日喜穿客吃,别的恶习却没有。但在上海社会,一犯了这‘穿’‘吃’工字,无论男女,已尽足引到里落的地步去。霍先生,你说是不是?”

“晤,这话很合情理。你可知道他先前所有的一粒珠子怎样失掉的?”

“那当然是他变了钱浪费掉的,后来却假说失掉的罢了。”

“你怎样知道的?”

“邓原不难推想而得。”

“你没有问过他?”

“没有。我当时本想问他的,但一转念问,觉得因这一问,也许会使他疑心防备。这样,我们要侦查他的真赃所在,反而难了。”

“哈,你的步骤怎么样?”

“我那时仍不动声色,和他好好地分别,只悄悄地派了两个人监伺着他。据我料想,他不久便会把那珠子出售。我们只须查明他向来交往的人,就不难达到获得真赃的目的。

霍桑不再问下去,又低垂了头。大家都静默起来。我觉得王探长的见解太偏于直觉,推想多于事实,未必恰合实际。霍桑缓缓地摸出纸烟来吸着,似正在把王良本所得的线路仔细推敲。天色已渐渐儿就瞑,马路上电灯亮了。夜神的势力也逐渐伸展到我们的谈话室里。良本看见霍桑的突然静默,似有些忍耐不住。可是在这静寂之中霍桑忽自动开口了。

他说:“我觉得内中有一个疑点很觉费解。”

王良本忙抬头问道:“什么?”

霍桑道:“就是那宝祥既已干了这样的事,怎么肯老实承认?你想他到旅馆的时候,既然没有一个人瞧见,何不一口抵赖落得干净些?”

王良本紧闭着嘴唇,默不答话。他向霍桑注视了一会,才道:“你可是说偷珠的不是宝祥?”

“晤。”

“那末这事是谁干的?”

霍桑又不即答,低着头沉吟。他的目光又移注到他的白帆布鞋的鞋尖,那鞋尖又似拍板般地在微微翘动。

良本又急不待缓地问:“霍先生,你本说有两条线路。你说偷珠的究竟是谁?”

霍桑微笑着说:“我所疑及的一个人,你们也许不会同意。”

“你说说看,到底是谁?——”

“我很疑心那宝群,这回事或者就是他弄的把戏。”

良本突然张开了嘴,十分惊异,连我也很出意外。霍桑的声调虽平稳如常,但他的容色庄重,不像是说笑话。我知道他不会凭空发这样的断语,急于要听他的下文。王良本却抢先替我催促。

王良本问道:“霍先生,你怎么会疑心宝群?有什么高见?”

霍桑的答话又偏偏本巧地被阻了。那电话匣子里面忽又满铃铃地响起来了。

霍桑立起来,拿起听筒听了一听,便对良本说:“是你的电话。”他就将听筒授给良本。

王良本接着应答了几句,忽而面露诧异。他说:“嗜…、真的吗?……那也很好!……我知道了。…我来告诉霍先生,请他就来。……再会。”他将听筒一放,就回头对霍桑说:“这件事当真太奇怪!这电话是大南旅社姜智生打来的。他说珠子已经找到了——是宝做那孩子拿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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