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沟口的北岸上有一片杂树,从下边望上去,树干后边露出了几个屋檐角,在岸边上的槐树下睡着一头大花狗,听见下边有人走过去,抬头看了一眼又睡下去。张信向岸上指着给何科长介绍说:“山地组的十几户人家就住在这里。他们都是上一辈子才来的外来户。沟里、山上的地都是他们开的,原来给刘家出租,到刘老五当了汉奸以后这地才归他们所有。”

这条路是通后山村的大路,从这沟口庄门前往西北,路基就渐渐高起来。何科长和张信说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已经离开河沟走到半山腰里。张信指着前边说:“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后走,恐怕到中午赶不回来,不如回过头来爬到这山上看看。这山叫‘青龙背’,到了山顶,往西可以看到沟里,往东可以看到河滩,看罢了也不用再到这边来,从金生他们那窑脑上的一条路上就回村去了。”何科长同意了。

快到山顶,听到牛铃“叮咚玲咚”响着,红牛、黑牛散成一片,毛色光滑得发亮,正夹在荆棘丛里吃草。残废了一条胳膊的“牛倌”马如龙正坐在一块石头上吸旱烟,见他们上去了便向他们打招呼。张信向何科长说:“让他给你介绍一下沟里的情况。他比我清楚得多。”他们走到马如龙跟前,马如龙让他们坐下,然后指着西边谈起沟里和山上的情况。马如龙说:“这一带山上和沟里,一共才有一百二十亩地,还有好多是沙陂,产量都不多。这里主要的出产是核桃和柿子,不过都是私人的——入社不带已经结果的果树。社的地里也养了果树,不过都还小。对面山头上不是有一群羊吗?”张信插话说:“那羊也是社的。”马如龙接着说:“那羊群南边的洼里山地组正在那里割谷子的那几块谷地里,不是有好多长黄了的柿子吗?那是私人的。再往下那一垛豆地里不是有好多像酸枣树一样小的小树吗?那就是社里去年移栽进去的黑枣树,今年都已经接成柿树了,再有四五年才能结柿子。沟岸上那些玉蜀黍地后堰根都有小核桃树,现在还没有玉蜀黍高,我们看不见。社里的计划是多多发展果树,等到大家都入了社,慢慢把这一百二十亩地一齐栽成树。”何科长说:“对!那样子,沟里的沙就不会再流出去了。”马如龙说:“还不止为那个:种这一亩山沟地,平均每年误二十二个工;种一亩河滩地,只误十二个工,将来开了水渠,全村再都入了社,用很少数的人管理果树,剩下来的人工一齐加到上下滩的两千多亩地上,增的产量要比种这一百二十亩地的产量多得多。”

何科长问马如龙放牛的工怎么算,马如龙说:“我的工已经超出三百六十五天以外了。放一个牛一年顶二十个工,我放了二十一个,一共四百二十个工。”张信说:“社里有好多活是这样包的——放牛、放羊、做粉、喂猪、担土垫圈……好多好多都是。”又谈了一会,何科长和张信就又往山顶的最高处去。

刚上到山顶,看见河对岸的东山;又往前走走,就看见东山根通南彻北的一条河从北边的山缝里钻出来,又钻进南边的山缝里去;河的西边,便是三里湾的滩地,一道没有水的黄沙沟把这滩地分成两段,沟北边的三分之一便是上滩,南边的三分之二便是下滩;上滩的西南角上,靠黄沙沟口的北边山根便是三里湾村,在将近晌午的太阳下看来,村里的房子,好像事先做好了一座一座摆在稀密不匀的杂树林下,摆成大大小小的院子一样。山顶离村子虽然还有一里多路,可是就连碾、磨、骡、驴、鸡、狗、大人、小孩……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张信把何科长领到一株古柏树下坐了,慢慢给他说明上下滩的全面情况。他说:“咱们坐的这地方地名叫‘青龙背’。顺着这山一直往东北快到河边低下去那地方叫‘龙脖上’。龙脖上北边那个弯到西边去的大沙滩叫‘回龙湾’。龙脖上南边叫……”何科长说:“哪来这么多的地名?叫人记也记不住!”张信说:“我说的都是大地名,每个大地名指的地方还有好多小地名——像从这青龙背往龙脖上走,中间就还要经过什么‘柿树腰’、‘羊圈门口’、‘红土坡’、‘刘家坟’、‘山神庙’……他们这一带,不论在哪个村子里,地名似乎都要比人名还多,我乍来了也记不住,久了也就都熟悉了。”何科长说:“我们家乡的地名可没有……唔!也不少,也不少!”说着便笑起来——因为他也想起了家乡农村里的一大串地名。接着他又问:“你刚才说‘龙’这个‘龙’那个,那么哪里算龙头呢?”张信说:“河这边的龙脖上不是越往河边越低,低到和河平了吗?那里的对岸,不是也有厚薄和这边差不多的一段薄石岸又高起去了吗?那也叫‘龙脖上’。和那连着再往东北跟河这边的回龙湾相对的地方,不是有个好像和东山连不到一块的小山头吗?那地方就叫‘青龙脑’。”何科长说:“原来这条青龙是把头伸到河那边去了啊!那是三里湾以外的事了,我们还是谈三里湾吧!”张信说:“不!这些都与三里湾有关系!三里湾计划要开的水渠,就得从青龙脑对过这边把水引到回龙湾西边的山根下来。从那里到龙脖上的河床是整块的崖石,不过那里的水位比龙脖上高。只有从那里引水到三里湾的下滩才浇得着地。从回龙湾西边的山根下到龙脖上离河边四五十丈的地方不是插着一根木杆吗?就要从那地方凿个窟窿,把水引到上滩来——因为那里的石头最薄。”何科长说:“看来也还有四五十丈厚。”张信说:“已经挖着坑探过了四五十丈,只有三丈厚的石头,南边都是土。那里的南边不是有一条北边窄南边宽的狭长的地吗?地名叫‘刀把上’。昨天晚上那位老太太向你告状说大家要占她的那块地,就是这刀把上最北头种玉黍蜀的那一小块。整个的上滩,像一把菜刀,那一带地就像刀把。刀把上往南,滩地不是就弯到西边来了吗?可是水渠不能靠着西山开——因为按滩地的地势说是西北高东南低,要从山根开,渠的最深处是一丈五;要从上滩中间斜着往村边开,最深处只是一丈,并且距离也短,能省好多土方。你从刀把上往村边看,不是不多远就竖着一根木杆吗?那就是水渠要经过的地方。渠开到村里,离地面只有尺把深了,再用水桥接过去,大渠的水便可以沿着下滩的西山根走,全部下滩地都可以浇到。”何科长问:“上滩一点也浇不到吗?”张信说:“从村边开一条小支渠向东北倒流回去,可以浇到靠河边南部的一部分。照玉生的计划,可以把下滩的水车调到刀把上南边的水渠上,七个水车一齐开动,可以把上滩的地完全浇到。”

何科长听完,看着地形琢磨了一下三里湾的开渠计划,觉着还不错——可以把三里湾的滩地完全变成水地。他又问张信说:“照这样看来,大家的地都可以浇到,那么种上滩地的人为什么还有好多不同意的?”张信说:“真正不同意的也只是马多寿和一两户个别户——最主要的还是马多寿。”何科长说:“马多寿的地不是也可以浇到吗?”张信说:“他的心眼儿比较多一点。你看!刀把上往南快到上滩中心那地方不是安着一台水车吗?那地方的地名叫‘三十亩’,马多寿的地大部分在那一带,水车是他们的互助贷款买的。名义上是互助组的水车,实际上浇得着的地,另外那四个户合起来也没有他一家的多,不论开渠不开渠,他已经可以种水地了。要是开渠的话,渠要从那个水车旁边经过,要把七个水车一齐架到那里,那样一来别的户就要入社,他就借用不上别的户的剩余劳动力了。叫他入社他又不肯——因为他的土地多,在互助组里用工资吸收别人的劳动力,实际上和雇工差不多。金生今天早上跟你谈话时候说过他有点剥削就是指这个。”何科长说:“你估计开了渠,别的户入了社,剩下马多寿他会怎么样?”张信说:“两个办法:一个是雇长工,再一个也许可能入社。”

这时候,已经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上下滩每条小路上的人都向村边流动;社的场上,宝全和玉生已经把石磙洗好回家去了,负责翻场的人已经提前吃了饭到场里来,用小木杈翻弄着场上晒着的谷穗;社里管牲口的老方,按照他的标准时间到金生媳妇磨面的磨上去卸驴。

何科长看见磨上似乎有一点争执,便问张信说:“看那个磨边好像有点什么事故。”张信看了看说:“就是有点事故,不过已经解决了。那两个女人,坐在地上罗面的是马多寿的三儿媳陈菊英,在左边那个磨盘上和一个小姑娘扫磨底的那是金生媳妇和他的女儿青苗,在没有卸的那盘磨旁边草地上蹲着玩的是陈菊英的小女孩子玲玲,卸了磨牵着驴子走了的是社里管牲口的老方。”何科长问:“出了点什么事故?”张信说:“其实也算不了事故:“老方这个人名字叫马东方,因为他的性格是只能按规矩办事,一点也不能通融,所以人送他外号叫‘老方’。社里有个规定:凡是用合作社牲口驾碾磨的,到了规定的时间一定得卸。老方就按那个时间办事——到了时间就是磨顶上只剩一把也不许再赶完。刚才可能是金生媳妇还没有赶完他就把驴子卸了——卸了也就没有事了。”何科长问:“管牲口的也有个表吗?”。张信说:“没有!玉生给他发明了简单的表——用一根针钉在老方住的那间房子窗外边的窗台的砖上,又把砖上刻了一条线,针的阴影完全到了线上就是卸磨的时候。”“天阴下雨怎么办呢?”“天阴下雨就没有人用碾磨。”何科长想了一下,自己先笑了。

何科长说:“天也晌午了,咱们也看的差不多了,回村去吧!”两个人便从金生的窑顶上那条小山路上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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