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林这屋子里所揣想的玉峰态度,那形势是不能吻合的,因为各人夫妇的立场并不相同。那玉峰自从邓老太屋子出来以后就板着脸子,到了自己屋子里也不坐下,在身上掏出一盒烟卷,先在左手心里颠了两颠,然后由里面抽出一支来,在桌上顿了几顿,望着灯火,重重地喝问了一声道:“洋火呢?”那阮氏将一大球旧的青毛绳放在怀里,侧坐在炉子旁边的椅子上低了头结毛绳衣,不敢向玉峰张望。这时听到玉峰要洋火,立刻找了一盒洋火,悄悄地就送到桌子上。玉峰擦了一根火柴,衔着烟卷,慢慢地点上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极力地喷了出来,冷笑道:“这好了,大家散伙了,我也轻松了我一副担子了。”阮氏听了这话,心里头就有了几分明白了,因很快地抬头,向玉峰后影睃了一眼,见他面前的烟一阵阵地喷出,是很有力量的样子,料着他这是生了很大的气,立刻又垂下头去不敢作声了。

玉峰虽吸着了烟,那火柴盒子始终还是在手上颠弄着的。这时突然把火柴盒子向桌上一抛,啪的一下响。随了这声响,回过头来向阮氏望着,因道:“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阮氏只管低了头去结绳子,答道:“你有什么事要派我去做,那就派我去得了,何必说商量两个字呢?”玉峰道:“家是要分了,分家以后,我们怎么样?你以为我们有钱赁房住吗?”阮氏没作声。玉峰道:“这是我们以后生死存亡的关键,你怎么不作声?”阮氏道:“我向来就无用,什么事也不敢做主。遇到这样重要的事,你倒来问我。”

玉峰回转身来背靠住了桌子,向阮氏望着,静静地抽着烟,大概有五分钟之久,然后向她道:“在我没有找着确定的工作以前,我很不愿撑起一个小家庭来。至少至少,在北平住一份小家,也得三四十块钱一个月吧?我哪里活动这些款子去。依着我的意思,你可以回娘家去住一些时。现在我纵然没有什么工作,但是到朋友面前去挪动十块八块钱,大概还没有大困难,这个钱你就拿去贴你的伙食。”阮氏道:“我的娘家穷,你是知道的,现在就一日不得一日过。我回去,再加上一个吃的,他们更受不了。”玉峰道:“我不是说可以津贴你十块八块的吗?”阮氏道:“你吃窝头,我喝小米粥。你喝小米粥,我就喝凉水。只要我跟着你,什么苦也能吃。我又没有自立的能力,就是回娘家去,也不免拖累你的。与其一个月把十块八块给我,倒不如让我跟着你,也只能花那么些个钱,我还能同你做饭洗衣服。”玉峰道:“说了半天,那还不是要撑起一个小家庭来吗?我的意思决定了,你不用胡思乱想,把东西收拾收拾,两三天后,你就回你家去。你若同我合作,你就照着我的话办,可是你不照着我的话办,我也这样决定了。’

玉峰说着这话,可就把两手环抱在怀里,沉住了脸色对阮氏望着。阮氏看到他那样子,心里就有点儿害怕,只是把头低了去结毛绳。玉峰顿了脚道:“你不识抬举还是怎么着?我好好地同你商量,你全不理我。”阮氏把头微微抬着,两眼流下泪来,因哽咽着道:“你只要有点儿机会,就想把我逼回娘家去。其实我就在你邓家,也不敢多你芝麻点儿大的事。就算吃你一碗闲饭,只要我能做的事,总是替你去做。我不解你什么缘故,非把我弄走不可!”玉峰道:“干脆一句话,我养活不了了。你若是想图安乐,赶快离开我邓家。如其不然,我也会用别的手腕来对付你的,你无论如何在我家里待不住。”阮氏听到,这就放声哭起来道:“这样说,你不是要我回家去暂住,简直是要同我离婚了,那不行,我死也死在你家。别的都不说,我身上还怀着三个月的孩子呢。将来孩子下了地,让他去认谁做父亲呢?”说着,哭的声音可更大。

当这寒冬的晚上,什么声音都寂灭了,突有个妇人很凄惨地哭起来,那声音传到别人的耳朵里是格外地刺耳的。邓老太在上面屋子里这就叫起来道:“玉峰,你们两口子怎么也吵起来了呢?这也太让我伤心了。谁都不肯在这个时候体谅我一点儿呀。”老太太说着这话,已是走到了玉峰的房门口。因房门还是虚掩没有关闭的,两手一推就进去了。玉峰依然是两手环抱在胸前,对了阮氏望着的,立刻掉转身来,向母亲笑道:“妈,你也太认真一点儿了,儿女都长成了,你不必管了,您大概是睡着又爬起来的,仔细冻着。”老太太将披在身上的旧皮袄只管向里抄,身子有点儿颤巍巍的,兀自站立不住。阮氏迎上前,搀住老太太的手臂,因道:“妈,你火边坐吧。”邓老太道:“咦!你在炉子边坐着,怎么手上还是冰凉的?”阮氏苦笑着道:“大概是打毛绳衣服,手上出了汗,过久了,这就凉了。”

邓老太坐在椅子上,向玉峰望着道:“你不怕人家笑话。自己穷了,养不活女人了,把女人向娘家送。”玉峰笑道:“嫁出了门的女,因为丈夫生活困难回到娘家稍微住上几天的,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又何必多心。”邓老太道:“哦!你也知道我多心。我告诉你吧,你若是想学别个有钱的样子另娶一个时髦的,只要你有钱,我也不拦着你。可是你想把玉元送回娘家去,无条件就算离了婚。她阮家人依了你,我也不依你。”玉峰听了这句话,可就不敢作声。手上的一支烟卷已是早扔了,这又重新在烟盒取了一根烟卷出来,站着靠了桌子抽烟。邓老太因为他已不说什么了,势不能把这话反认为真的去说。阮氏站在火炉子边,十个指头忙着没有停一秒钟,屋子里沉寂寂的,听到屋头上的寒风刮得呼噜子响,阮氏道:“妈!您还是回到屋子去睡吧。这炉子里的火也不大旺,您仔细着了凉。”邓老太对玉峰看看,叹了一口气,依然是颤巍巍地走出去。

她刚是过了房门,可又手扶了房门,回转身来,因问道:“明天玉山要到外面盘盘账去,你能不能跟着去呢?”玉峰道:“这本来是死马当着活马医的事。老大身上有病,恐怕对付那些奸商不了,我当然要陪了他去。”邓老太道:“对了。有本事人,对着大门外较量较量,别尽瞧着屋子里的人发狠。”老太太说完这话,却听到窗子外面有人扑哧笑了一声。玉峰重重地问了一声谁,可又没人答应。玉峰冷笑道:“我知道,这是我家四少奶奶,说我有五行遁法,能变钱出来,我不敢说这句话,可是家里几兄弟,谁能负责去做的事,我也可以负责做,绝不含糊。”邓老太已是走到了房门外,便道:“好吧,你去做吧,家里女人的事先别忙,等你有了钱再想法子也不晚。”玉峰口角里衔着烟卷,两手环抱在胸前,一步比着一步地在屋子里来回地量着步子,随后自言自语地道:“好吧,明天瞧我的。”说毕,他很快地脱衣上床睡觉了。

幸他是有了这么一个刺激,算是把阮氏的困难暂为解除。到了次日,玉峰是急于要去试验自己的能力,就约着玉山出门,向天和堂饭庄子里来。这家饭庄子,在前清同治年间就开设着的,很有点儿名。这种饭庄与平常的饭菜馆子不同,里面除了房屋很多,总还带有一座戏台。平常来吃酒的很少,有的是简直不应随时便酌的买卖,只等人家在这里做红白喜事、贺寿堂会,大大地热闹,碰巧在好日子上,一天可以应三四家喜事。这天和堂就是这类饭庄之一。在民国三年,邓玉山的父亲在外面做镇守使,又护理督军,进京见总统。看到这里生意很好,就硬要加三千块钱股子下去。当时老股东忍痛接受着,实在愿意有机会退股的。可是经过了十几年的时间,这情形就大变了。

这天,玉山兄弟二人走到饭庄上来,还是半上午的时候。走进大门来,不看到一个人。门洞子里所列的两条长板凳灰堆得有两三分厚,院子角落里兀自堆着一堆桌面大小的积雪。在屋檐下太阳影子里,睡了一条瘦骨崚嶒的老狗。虽然有了人进来,那狗把嘴伸到腿缝里去藏着,也并不抬起来看看。在门洞子左边有一间南房,乃是这里的前柜房,玉山走过去,首先拉开风门,伸头向里面看看。在屋子中间,放下一只三脚的黄铜煤球炉子,微微地抽出些红火焰。在炉子面上放了一把黑铁壶。壶里虽然冒出热气来,但是不听到一点儿响声,这火力不怎么大,是可得而知。在靠窗户的桌子上,有一位半白胡须的老头子笼了袖子伏在桌沿上,他口里斜衔了一支旱烟袋,斜支在手膀子上。他闭上眼,嘴里随随便便地喷出烟来,好久好久,有这么一缕微细的烟在空气中飘荡着,好像他已经睡着了。玉山道:“喂!掌柜的睡午觉啦。”那老人正有点儿迷糊,被这句话嚷着,猛可地把头向上一冲。看见进来两个人,以为是生意到了,连忙拱着手道:“请坐请坐。”说着,在旁边三屉桌子的抽屉里乱翻了一阵,翻出一个破烂而又扁平的烟卷盒来。玉峰将手摇摇,向外推着道:“你不用张罗。我们来会杨掌柜的,他在家吗?”老人道:“您二位有什么话对我说就是了。柜上的生意都是兄弟接着做。”玉峰道:“我们不是要在这里办事,我们要会会你们柜上杨先生有几句话说。”老人两个指头已经伸到烟卷盒子里面,要抽出一根烟来了,听了这话,依然把烟卷放了进去,问道:“你二位贵姓,他大概不在柜上吧?让我进去瞧瞧。”玉峰道:“我们姓邓,这家字号我们有股子的,用不着你进去瞧瞧了,我们自己去。”他说着话,引了玉山自向里走。

经过了几重屋子,也不曾遇到一个人。那屋檐下的风由上面压了下来,人身上凉飕飕的,不觉地要发抖。经过那几个大厅,都像是到了冰窖里。此外各小房间全是关着房门,露出那份阴惨惨的景象。玉山道:“这里面到底有人没有?”玉峰道:“饭庄子不比饭馆子,平常没有生意的。你别瞧他这份冷淡的景象,遇到了有人在这里办事,人山人海的,一吃两三百桌,真比饭馆子里做十天半月的生意还强。你先别在心里就存着他们不行的念头。”玉山道:“管他行不行,真是把我招急了,我会把家眷搬到这里来住。空屋子有的是,怎么着我也少出几个房钱。”

两人说着话,经过了一间西厢房,门一推,里面有个人伸出头来叫道:“大爷短见啦。有工夫到柜上来瞧瞧。”玉山回头看时,正是杨先生,便点头道:“我们特意来拜访你的。”杨先生拱着两手,比齐了他头上的那顶瓜皮小帽,笑道:“那就不敢当,请到屋子里坐吧。”玉峰看看他身上,也穿的是一件灰布窄小棉袍子,在风檐之下,他也未必立得住,那就体谅人家一点儿,赶快进去吧。玉山瞪了眼道:“这样子说,你今天承认有我们的股子,那还是十分客气吧?”杨先生笑道:“大爷言重言重。”说着,抱了拳头连连拱了几下。玉峰笑道:“我们现在不用说什么客气话了,杨先生到底能不能负责和我们谈谈。若是不能和我谈判的话,就请你另外找一个人来。”说着,把脸沉了下来。

杨先生站起来笑道:“您要是问柜上的情形,我可以负责答复。要是依照你的话,我可不敢说。”玉山道:“柜上的情形我们自然愿意明白,我们将本求利,扔下去许多本钱,应得的利钱,那也不能放松。”杨先生笑道:“大爷以前也来过很多趟,总没有提到这些话,现在怎么突然提起来了?”玉峰淡淡笑道:“这是我们的自由。”杨先生笑道:“我敢说不是大爷的自由吗?我的意思,说有了这个意思,早些时候说就好了。”玉山道:“你既是这样说着,我就老实告诉你吧。早几年我家还过着火旺的日子,漫说几千块钱的资本,就是几万块钱的股子,放到一边不曾问的,那还多着呢!现在我们家穷了,能想法子的地方,我们都得去想法子。就是几百块钱的产业,我们也要变动,何况我们在这里扔下去三千块钱,有十多年没过问呢。”杨先生也就不好接着说什么,抬起手来连连搔了几下头发笑道:“这些全是股东的事情,我可不好说什么。”

正说到这里,一个茶房捧进一把茶壶来,斟了两杯马尿似的浓茶放到两人面前。玉山两人起来一周旋,杨先生趁着机会就溜出去了。茶房走开,二人才发现了屋子里没有了主人。玉山道:“什么,他溜了吗?”玉峰道:“他溜是溜不了。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呢。我们就在这里坐着,看他有什么法子对付我们,有火烘,有热茶喝,我们就可以坐上三四个钟头。”他说着这话,伸开两腿就在炉子边坐着。

这样约莫有二三十分钟的时候,杨先生居然来了。他两手捧了一大叠账本走进来,连连地点着头笑道:“请大爷三爷把这些账本子瞧瞧,就知道我不是瞎说。”他说着,把账簿放在桌上。面上的那一本,就是把账簿后幅朝着上面的,很有几行不成规则的字。看时,最大的一行就写着是不景气的年头。另外两行,写有不景气与大大的不景气。玉峰不由得笑起来道:“连做饭庄子生意的人也知道‘不景气’三个字的意思,这社会上的不景气,也就可想而知了。”杨先生笑道:“大爷看看这账簿后面的字,可不是我刚才现写的。坐在账房里无聊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就写上心里要说的这句话。您瞧,上面这一本就是最近的流水,这日子是怎样的过法,您可想而知。”说着,他把那本账簿拿起,双手捧着交给玉峰。

玉峰为了要知道最近的情形,就把账簿子倒翻,由后面翻向前面来。倒翻过去,最近的三四日,全没有收入,只有支出。倒翻前去第五日,有了三元钱的收入,却是卖去了一批旧木料给劈柴厂。再接着向前五日,才有人在这里开吊,收入十八元。杨先生背了两手在身后伸过头来陪玉峰翻账本,这就笑道:“你瞧,这最近十天才有二十一块钱的进账,别说是开销伙食,连煤火零用也不会够。这还不算是不景气吗?”玉峰且不理会他的话,只管把账簿一页页地向前倒揭了去。每揭三四页四五页,才可以看到一笔收入。而每笔收入,至多不过五十元。便把账簿放在桌上,摇摇头道:“那不用看了。最近几个月,无非是亏本。但去年也是这样吗?前两三年也是这样吗?”杨先生道:“前两三年,倒是挣钱的。”

玉山两手一拍道:“这不结了?前两三年既然挣钱,当然股东全有红利可分,请问我的红利在哪里?”杨先生道:“那因为大爷没有来取,所以搁下了。”玉峰道:“搁在哪里呢?”杨先生道:“自然是搁在账上。要是柜上生意好呢,那是红利到于今还在。柜上生意不好,自然是存下来的钱,都垫着花了。”玉峰道:“你们在柜上做事的人,并非不知道我的家,为什么不把钱送到我家里去?”杨先生笑道:“大爷,我们在柜上做事的人,不能拿这份主意呀。”玉山道:“我们怎么样说,你就怎么样地推诿,推诿就可以把我们糊弄走了吗?”

玉峰道:“大哥,我们用不着和他讲这些话,只问他能不能负责答复我的话。我们现在是来要红利的,我们存了多少红利在柜上,给我们多少钱。杨先生若是能负责,答应给,就给钱,不答应给,说说我们这股东是无用的人摄不着红利,那我就不要了。”他说到这里,将手按住了桌上的账簿,连连拍了两下,向杨先生瞪了眼道:“现在你说一句话。”杨先生笑道:“三爷,你替我想想,我是个什么人,能够答复您问的这几句话吗?”玉峰道:“那怎么办?你就用封门的法子,把我们推出去吗?”杨先生笑道:“您先喝碗水,看看誊清总账,不多一会儿,我自然有话答复。”玉山道:“待一会儿有什么话答复?拿出钱来给我们吗?”杨先生笑道:“大爷这样地认真说着,倒让我们不好说什么。不过请您等一等,柜上总有一句确实的话。”玉峰向玉山笑道:“既然那么说,我就等着吧。”伸了两手在火炉口上烘着,只把手背手心不住地翻来覆去,两眼望着火苗,什么话也不说,因之屋子里什么嘈杂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有炉子上的小洋铁罐子里的水咕噜咕噜作响。

这样沉静着,大概有十分钟之久,只听到门外院子里一阵脚步响,有人低声问道:“在哪里?在哪里?”有人答道:“就在西屋子里。”随了这话,一个披着青哔叽狐皮大氅的人拉门走进来。当他一脚跨进门之后,两手捧了獭皮帽子,只管向玉山二人连连地作揖,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来晚了一步。”他是一个矮胖子,颧骨上顶起两块大肉,在肉腮上透出两团很大的红晕。他既是矮鼻梁,而且又是绿豆眼睛,厚厚的嘴唇皮子直抵了鼻子眼。他笑起来,在下眼边连连地叠起了许多鱼尾皱纹。玉山翻了眼向他望着,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倒知道了这里人的意思,便拱着手笑道:“兄弟叫梁仲贤,是这里的股东之一。刚才这里杨先生打了电话到舍下去……”玉山道:“是的,我们向柜上要红利来了,杨先生不能答复,我们也不能无结果就走。现在梁先生来了,那就很好,我们可以同梁先生谈一谈了。”梁仲贤道:“请坐吧,本来柜上的事,我们也应该同老股东说说的。”他口里说着,已是放下帽子,拖拖板凳,伸手到怀里摸烟卷,又伸着头向纸窗户眼里望望,看看有茶房没有,以便叫茶房倒茶递烟。玉山笑道:“梁先生,你倒不必张罗,我们先坐下来谈谈吧。”

梁仲贤将大衣脱了,放在旁边破围椅上,毫不犹豫地就掏起桌上一册账本翻了两页,然后两手捧着送到他兄弟俩面前来苦笑道:“请二位瞧瞧,这是这半年以来,兄弟垫下去的款子。”玉峰眼快,看看最后押的一笔总账,却是八百九十几元,因道:“梁先生有这么些个钱往下垫着吗?”梁仲贤放下账本,两手把衣襟一掀,架了腿在方凳上坐着,将手使劲在嘴巴上一抹,表示沉着的样子,因道:“我也不是有万贯家财的人,哪能够只向柜上垫钱。这都是电灯电话煤水工资月月等着要付的钱,不能不在外面拉了来垫着花。要是不垫的话,那就只有倒店了。本来这年头儿什么生意也做不开,饭庄是太平年间的买卖,还有什么大指望。可是一来店里的债太多,要倒店这些债主子对付不了。二来要呈报歇业,社会局先就不能随便答应,不做生意,倒要跑断了自己的腿,这样的事我有点儿不愿意。起先总以为熬过去几个月,总有抬头的希望。不想越来越不成,到了现在这样数九寒天,办红白喜事都嫌着少,就是不得已而办喜事,人家也不愿费事。本来这个日子就是淡月,加上市面的不景气,简直没有生意了。”

玉峰道:“梁先生说的怕不是实情,但是舍下的家境恐怕比梁先生所说的还要困难十分。”说着,用手指了那账簿上写的“真是不景气”五个字,笑道:“干脆说一句,我们现在连盖顶的瓦、踏脚的地,也全没有法子对付了。既是柜上筹不出钱来,我们不能要柜上借债来给我们钱。这么办吧,请你算一算吧,过去这些年,柜上应该分我们多少红利,给我们挂上一笔账。不定是明天后天,我们搬到饭庄子上来住。好在这里有的是空房,我们搬来了也不碍着什么。我们住几间房,照着市面上房价算钱,把我们那笔账住满了我们就走。”梁仲贤倒不料有这样一个要求,不觉在脸腮上平添了许多皱纹,连连搔了几十下光头,笑道:“这……这……可不好办。”玉山拍了手道:“不问好办不好办,我们明天就要搬了来。不这么办也行,先给我们一点儿钱花。”

正说到这里,却听到院子外面有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怎么一进来就不走,让我老等着。”梁仲贤隔了窗户,向外面答道:“你要是等不及就先去吧。我这儿正有事,一刻几分不开身来。”那女子道:“那不成!你在家说好了的,同我一块儿去的。要不我还不跟着你到这儿来呢。”说着这话,轰咚一声,这房门被人由外拉了开去。玉峰看时,一个不出二十岁的女子披了一件毛领斗篷,脸子被寒风吹得红红的,一双滴溜乌圆的眼睛向人很快地睃了一眼。玉峰看到,却是怔了一怔,不想梁仲贤这样蠢俗不堪的人,倒有这样一位摩登小姐在后面跟着。正发着愣呢,梁仲贤道:“我介绍介绍。这是邓大爷,这是邓三爷。”又笑向玉山道:“这是我大女孩子。自小儿的就娇养惯了,到现在也管束不过来。”她听了这话,微笑着,向玉山玉峰鞠了一个躬。玉山道:“梁先生好福气,还有这么好的一位小姐。”梁仲贤道:“不用提了。现在念书就是念钱,每年为了她上学,实在是花钱不少。”玉峰偷眼看她时,见她把大衣抄着向上,把毛领子更挡了脸子。玉山道:“现时在哪个学校念书?”梁仲贤道:“男女同学的学校,我总觉得校风不大好,把她送到女子美术学校去学点儿图画音乐。上次她学校举行音乐会,她就很得了人家的欢迎。”她笑道:“这也用不着您宣传。”梁仲贤笑道:“邓三爷在教育界很有势力,我给你介绍介绍,不很好吗?”

玉峰昂起头来想了一想,微笑道:“不错,那次音乐会我也参与过的。有一位弹筝的梁上珍女士?”她扑哧一笑,微微地点了两下头。梁仲贤道:“就是她了。”玉峰把头摇撼着,成了半个圈子,表示一种欣羡的样子,笑道:“梁女士的音乐,实在高妙。不但筝弹得好,而且钢琴也打得很好。”上珍笑道:“见笑得很!我向来不敢在人面前打钢琴,因为指法不熟。邓先生在什么地方听过我打钢琴?”玉峰沉吟了一会子,笑道:“好像那天音乐会,梁小姐就打钢琴吧?”上珍笑道:“那是邓先生看错了人了,我有个同学姓吴的,长得个儿和我差不多一样高。”原来她进门之后,大家全站了起来的。话是越说越长,人也就照着原来的座位,各各坐下。

梁上珍在靠门的一张方凳子上坐着,把门还朝外微推了一推,露出一条缝来,笑道:“这小屋子里,放上这么一个白炉子,臭气熏天的,又热又闷,真受不了。”梁仲贤道:“既是那么着,你就先走吧。我在这里,还同两位邓先生有几句话要说。”上珍噘了嘴道:“要去就同去,我一个人不去。”梁仲贤道:“可别闹小孩子脾气了,我和两位邓先生有正经事要谈,咱们明天去也不迟。”上珍道:“明天下午是礼拜六,我没有工夫同你出去。”梁仲贤笑道:“二位听听,明天是礼拜六,她倒没有工夫了。”玉峰笑道:“那倒是实在的情形。因为到了礼拜六同礼拜日,谁也免不了有几位同学的邀着出去,逛趟公园、瞧回电影的。梁小姐果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梁先生只管陪小姐去,我们晚上再到府上去奉访。市面上真是不景气,我们也知道,我们也绝不能在人情以外去做无理的要求。”

玉山一听,这倒奇了。真是不景气的这句话,怎么他也说出来了?说过了这句话之后,我们还想和人家讨钱吗?玉峰见大哥有点儿出神,他是个有神经病的人,设若瞎说出两句话来,倒叫梁小姐难受,因之只向梁氏父女看看,并没有接着向下说。梁仲贤被他兄弟两人逼着,正不知如何是好。现在玉峰答应着晚上再谈,是个绝好的脱身机会,还犹疑什么。因之向玉山拱拱手道:“既是那么着,我们就晚上见吧。”他口里说着,人已是匆匆地向门外走去。玉山虽然不愿意,但是自己兄弟已是开口放了人走,不能把他拖住。这一来,那杨先生可就大了胆子出面,走到屋子里笑道:“我就知道我面子小,说话不下来。现在你见着梁先生就明白了吧?”玉山也不理他,把那件破大衣向身上一套,连摔了两下袖子,横着身子就冲到院子里去。

玉峰看他面皮红红的料着是在生气,倒不便跟着说什么话,只好悄悄地随在后面走了出来。那几进大屋,竟是一个人不见,屋檐上的积雪,秋风刮着,在屋子里飞舞。玉峰将西服大衣领子向上拥了一拥,打了两个寒战道:“好冷好冷!”玉山道:“可不是冷吗?来是一股子热劲,以为多少可以捞几文回去。现在还是空了两只手走,比冷水浇头还要难受。”玉峰依然不作声。走出了大门,向胡同两头一看,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便道:“天气这样冷,时局又不大好,市面真是不景气……”他这句话刚说完,玉山突然掉转身来,伸手一把将玉峰的大衣领子扭住,瞪了两只大眼道:“你吃里爬外,自己来要钱,还给别人说不景气。这就是你的本事,我今天非揍你不可!”说着,劈脸一掌就打了来。

玉山回转身来的时候,玉峰见他面皮涨得紫中发灰,两眼的乌眼珠子动也不一动,鼻子里呼呼出气,这就知道他脾气发得不小,早已防备妥当。所以当他一手伸了过来,这就紧紧地给他捏住,喝道:“这是大街上,你不要胡闹。”玉山穿的是长袍大衣,身上未免臃肿,玉峰把他手捉住,他就有点儿转动不过来,只扯着袖子道:“我非揍你不可,你去叫巡警吧。我做大哥的要当了大街教训你!”说着说着,周身抖颤,突然地向地下一倒。玉峰虽然把两手将玉山拖住,但是他像一座山倒下去一般,只听地面咚的一声。玉峰只好大声喊叫救人,所幸离开饭庄子还不过十几步路。大声喊叫着,把前后人家的人都惊动出来了。那杨先生同两个伙计也跑出了大门外来。看到这种情形,只得搬出一张藤椅子来,将玉山抬了进去,因为杨先生住的那间内账房比较暖和一点儿,就把玉山抬到这屋子里放着。他仰卧在藤椅上,已是紧闭了双眼,鼻子不断地哼着,身子直挺挺的,一点儿也不会动。

玉峰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紧紧地皱了两道眉毛,不住地跳着脚道:“这事怎么办?这事怎么办?这怕是脑充血。”杨先生站在身后,注视道:“这是黑头晕,不要紧,躺一会子就好了的。”玉峰道:“人都快死了,还躺一会子就好了呢?这附近有大夫没有,赶快找个大夫来瞧瞧吧。若是在你这里出了事,你觉着也不大好吧?”这句话把杨先生提醒,便道:“隔壁有一位西医,那就先请来瞧瞧吧。”回头看到有两个伙计站在院子里,就乱挥了手,让他们找大夫去。不想在这件事里,又生出一回波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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