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邓氏门庭这样没落的时候,他们家的子弟让人瞧不起乃是正理。田氏在丈夫得了神经病以后,觉得前途茫茫,万不如田得胜。他混一件小差事,开两爿小店,收入也有,出路也有,是很舒服的。那种世家子弟,自小是吃好的穿好的,成人以后什么不会干,家可穷了,这是一种女人的看法。梁上珍呢,她是位出身生意人家的姑娘,现时在学校里读书,听到同学彼此谈论家世,不是现代的阔人家,也是前清阔人的后代,把三代角色数,多少总有点儿面子。只有自己这个家庭,完全是做生意买卖的,怎么也抬不出一个阔人来,现在和邓玉峰认识了,知道他的父亲做过多年的镇守使,而且还代理过一回督军,他们家来往的阔人那就多了。像这种人家的子弟,什么大局面的事情没有见过?不用更要什么人去指教了,就以他们所经过的事情而言,也把他们陶熔得气宇轩昂、议论透彻,不是平常的人所能打比的。人有钱,什么全可以买得到,但是这位分就买不到。同邓玉峰在一处交朋友,那是自己有面子的事。只要在人面前一介绍这是邓几先生,他们老太爷是做督军的人,这就很替自己壮颜色了。梁小姐的看法又是这样。那么,在他们姓邓的本身,当然也把自己看成了一个问题了。

玉峰这时陪了梁上珍女士到劝业场去,虽然路过陈守一的医院门口,他心里可想着,哥哥病在医院里,自有医生同女看护照应,而且自己大嫂已经探病去了,那是大哥最贴心的人,有她在那里,自然毋庸别人挂心了。粱上珍不说回家,而说到劝业场去,那正是要人陪着走的意思,若是和她告辞走开,那岂不是不屑于和她在一处走路?她要是想开了,这可得罪了人家。因之满脸放下笑容,在梁小姐后面,约退一步的所在,微弯了腰,做个极客气的样子,笑道:“密斯梁平民化得很,买东西还要自己出来。”上珍笑道:“我倒不懂什么平民化贵族化,只是性子好动,在家里坐着也是没事,出来跑跑,只当算是运动。”玉峰道:“对了,走路的运动最是和平,终日在家做小姐的人,能够找一点儿劳动的事,那于健康上大有好处。”上珍笑道:“我就是这样想,好吃的、好穿的,那全算不了什么。最难得的就是健康的身体。我曾到医院里去,探望过我一个朋友,别说是身上有什么痛苦了,就是医院里那份规矩,也把他拘束得可以。”

玉峰听了这话,心里就扑扑跳了几跳,虽然走开那医院很远,还回转头来对医院看看。上珍笑道:“提到医院,邓先生就对医院看看,莫非医院里有朋友吗?”玉峰连连摇着头道:“没有没有。这个医院的院长,以前就在家父手下当过军医官,我小的时候就瞧他不起,不想他自己也撑起门面来了。他是没有看到我,他若是看到我的话,一定要把我请进去坐的。”上珍笑道:“当然的,你们老太爷做过那样大的官,一定提拔的人不少,恐怕现在做师旅长的也多得很,不要说是一个小医院的院长了。”玉峰笑道:“我们的家道虽是中落了,倒是提拔不少别的人。人生在世,不过是一台戏,果然,把人家提拔起来了,自己虽然穷下去,想起当年那一番威风,究竟一种快乐。”上珍道:“令尊大人,从前带有多少军队?”玉峰道:“最多的时候,带过十五师人。”上珍道:“这些做师旅长的人,现在还是师旅长吗?”玉峰道:“有一大半还是师旅长。就不是师旅长,他们挣的钱也够花这一辈子的了。”上珍道:“这样说来,邓先生昆仲要出去找事情做并不是难事。昨晚上邓先生说找工作有困难,我倒有点儿不相信了。”

玉峰顿了一顿,这才叹了一口气道:“这事是一言难尽。何以呢?这些旧部见了我们都很客气。这时无论到谁的任上去,就是我们不能帮助他一点儿,也不用他们的钱,才有面子。若简直在他们手下做事,不要说是我感到不便,就是他们也感到不便的。譬如一个旅长吧,已是高级军官了,可是在他手下绝不能请顾问咨议。师长吧,至多也不过用参谋副官,那钱既不多,对我们也没有什么面子,所以我们自己身份高,反是觉得路子窄小,只有改了行,比较前路宽大一些。而且我虽是将门之子,我也讨厌扛枪杆儿的生活。”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走着路,就到了大街上,正好有玉峰学校里的一个教官,穿了军服,骑着马挨身而过。当他走近了的时候,看到玉峰,却举手行了个军礼。玉峰也就手扶了呢帽,向他点了一个头。上珍道:“这人至少是一位团长吧?”玉峰笑道:“梁小姐好眼力,你就把他的肩章看明白了。他果然是个团长,军队驻在南苑,他的旅长也是我们老爷子旧部。也就为了我穷虽穷,架子还在,绝不去求教于他们,所以他们见了我,还是很客气。”上珍笑道:“这也就很有面子了。”玉峰笑道:“究竟人家是骑马的团长,我是走路的人。”上珍笑道:“我想邓先生的马术,一定很好吧?我就想学骑马,苦于没有机会。”玉峰道:“那太好办,哪天我去赁两匹马来,可以到城外去试试。”

玉峰说得眉飞色舞,也就忘了一切,只管把自己的身世夸耀着。走到了劝业场门口,偶然一回头,却见田得胜也站在身后,这却不由脸色一红,向他笑说:“田巡官还在这里啦。”田得胜道:“不,我是暗查的职务,无非是在大街上溜达。三爷逛市场?”说着这话,由他身上看到梁上珍身上去。梁上珍因为这个人和玉峰见面是淡淡的样子,料着彼此无关,依然是与玉峰很紧贴地站着。玉峰道:“田巡官上哪儿办公?”说着这话,站在进劝业场进门的台阶上,不进去,不离开,两头张望着,做个等人未到的样子。田得胜是个老警务,看玉峰这样的情形,他如何不明白,这就抱着拳头拱了两拱道:“改日见吧。”说完了这话,立刻转回身向大街前面走去了,脚步移得很快,没有一点儿留恋的意味。玉峰也不肯走开,直等望不见他的影子了,方才回转身来。

梁上珍也是有点儿疑惑,为什么对于这个姓田的如此注意,因此也站在一边静静地候着。直等他掉过脸来,才笑道:“这大概也是你府上的旧部了。”玉峰道:“对了,他以前在我家里当过副官。可是论起他的能耐,那可很有限。不知道他借了什么机会,转到警界去了。他对于自己的职务老是不满意,见着我就要我给他想法子。我嫌他贪得很,所以见了他,倒成了小学生见着先生一般,总想躲开。”上珍虽不明白他的真意所在,但是他躲开那个姓田的却是事实,当时只是看看玉峰,并没有说别的。

两人在劝业场里转了两个圈子,最后是转到三层楼上一家茶饭馆门口。上珍的脚步走得慢一点儿,照着男女交际的常例论,这个时候,做男友的,应当很恭顺地请女友进去,随便做个小东。可是玉峰口袋里仅仅只有两张毛票,不用说请她吃点心,就是请她喝一壶茶的钱也不大够。所以把眼光向前望着,仿佛没有看到这所茶馆一般。上珍道:“邓先生,你走着不累吗?”玉峰已知道她的命意所茬了,因笑道:“这样随便兜两个圈子就累了,那也太不经事了。密斯梁要到哪里去,我全可以奉陪。”口里说着,人还是向前走,以为把她引着离开了这茶饭馆,这事就没问题了。不想上珍索性停住了脚向他点着头笑道:“邓先生,我请你在这里吃点心。”玉峰笑道:“应当是我请呀。”上珍笑道:“小吃,请不必客气了。”她说着这话,已是先向茶馆子里面走了去。玉峰一时想不出一个解围的办法,只好随在她后面一路走进去。当然,在他走进去的时候,脊梁上的热汗是一阵阵向外冒着。心想,陪女友出门,就有这种危险。但是为了顺着女友的命令,不能不跟了走进去。吃点心喝茶,总有两小时的耽误,在这两小时之内,那就慢慢地去想法子吧。他进去的时候,是如此想着,情形当然很难堪。可是到了出来的时候,满面带着笑容,口里只管道谢,自然她是代会了东了。

走出劝业场大门的时候,等上珍雇了人力车坐着走了,自己才到陈守一医院来看大哥。这时,天气已经不早,为了熟人的关系,方才在电灯光下走到病室里去。玉山将枕头塞了腰眼,在床头边靠了床栏杆坐着。看到玉峰,便皱了眉毛道:“在一大清早我就盼望着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呢?”玉峰道:“上午我有课,下午学校又开教职员全体大会,我是职教会里的常委,我绝不能抽身先走。现在你可意志清楚了些?”玉山道:“意志倒是清楚的。”说到这里,站在旁边的女看护只管向玉峰丢眼色,玉峰心里明白,就不敢向下问了。玉山两手抱着放在被上,微闭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然后再问道:“家里这几天的用度怎么开销了?皮货局子里那笔款子,你今天去拿过了吗?”

玉峰顿了一顿,才道:“家里有我们几兄弟维持,不会有什么问题。至于皮货局子里的钱,我已经去要过,那掌柜的不在家,我明天再去。大嫂什么时候走的?”玉山道:“她虽然在这里照看着我,可是她又心念着家里的孩子,半下午就回去了。我叮嘱她明天不必来了。我这病只是要调养,三天两天恐怕是好不了的,她天天来也来不了许多。家境这样不好,大家都不是心事,丢了两个孩子在家里,让谁去照顾呢?”玉峰道:“你这话也说得是。不过把你扔在医院里,全不来看你,那也是不过意的事。”玉山没说什么,只哼了两声。玉峰本定着和哥哥多谈几句话的,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却想起了一件心事,便是学校里好几十本的学生文卷,明天早上就得改好发出去,直到现在,还不曾看过一本。这到明天上堂的时候,把什么话对付学生。于是对玉山道:“医生对我们表示,不让家里人在这里常搅和你。外面天暗得很,恐怕又要下雪。”玉山道:“这里到家,路真是不近,你回去吧。若是家里事忙的话,明天家里就不必来人。”玉峰听了这话,静静地站在病床面前,约有两三分钟,方才赔了笑容,向玉山道:“大哥,你好好休养着,我走了。”玉山眼望了他,似乎有深切的注意,也不曾再说一句。玉峰虽然觉得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惭愧意味,但是实在要回去看课卷,只得硬着心肠走出来了。

果然,半空里非常之寒冷,天上已是密密层层向下降着鹅毛片的大雪。玉峰把大衣领子扶起来,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挨着人家的墙脚向前走去。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辆汽车迎面走来-。车座里亮着电灯,可以看清楚里面的人,正是那梁上珍小姐。车子里并没有同坐的,只是大大小小地堆了许多纸盒与纸包。这必是在大街上买了东西,遇到风雪,不愿受冷,雇汽车回家。只在这一层看来,梁小姐手边很是便利,适足形容督军少爷的邓三爷有点儿寒碜了。于是更把脖子缩着,将脸藏到衣领里面去。好在这汽车过去得快,暗中想起她是不会看见的。出了胡同口,在大街的电车站边等了很久,电车方始过来,自己到了电车上,把大衣领扶下,但觉鼻子尖上的清水鼻涕不听人指挥,向衣襟上直淋下来。心想,不必自己有汽车了,就是像梁小姐一样,随时可以雇汽车回家,这也就让人心满意足了。再看看电车里的人,虽也有几个穿皮袍子的,但大多数都冻红了面皮,笼了袖子缩着一团。这风雪之夜,还在外面奔走的人,谁不是为生活所驱策?只有自己,早就可以回家的,只因图着与梁小姐谈话,也挨到这时候回去。自己身上觉得有点儿寒瑟瑟的时候,却也有些怨恨女人是不可沾染的。

一路这样思想着,到了家门口,却觉到全胡同里静悄悄的,地面上已铺有三四寸厚的雪。无主的野狗拖了尾巴由新雪上走过去,也发出那窣窣之声。在街灯一线光下,雾气腾腾的,犹如万只白蝴蝶在空中酣斗,自己站在屋檐下蹦跳取暖,一面敲门。很久,里面有抢着答应出来的妇人声音。“来了,来了,听见了。”随着一阵很急促的脚步声,由里面出来。玉峰听那声音,知道是他太太,把脚踢门,重声道:“死人!我这样叫,都不听到吗?你真会享福,在家里烤火。我们当牛马的该死,回来了,要在风雪里罚站。外面多冷,让我叫这么久的门。”里面的人一面开门,一面答道:“天气冷,大家都睡了。大嫂两个孩子又哭又闹,吵得我一点儿不听见。我等着门呢,可没有睡呀。”

门开了,玉峰并不理会他太太,径直向里面走去。到了屋子里,见白泥炉子口上罩了一块圆铁盖,正把炉子里的火给闷上。炉口边上放了一把铁壶,兀自热气腾腾的。在外面冻了许久,猛可地走到屋子里来,虽不是有铁炉子热气管的屋子,也觉得周身舒适。刚是把身上这件大衣向下扒着,便有人伸手接了过去,正是阮氏关了门以后,已经抢进屋子来了。她把大衣挂到墙壁衣钩上,接着把炉盖子上的铁盖剔开,这就把桌上的茶壶移到桌子角边,提起炉子上的水壶来冲茶,似乎这茶壶里面早已放好茶叶的了。桌上那盏煤油灯的灯焰,阮氏也加大地扭亮起来,将杯子斟了一杯茶放在桌边。玉峰对她看了一看,也不说什么,白坐下来,把桌子抽屉里的课卷摆在桌上来看。看了几本课卷之后,倒有点儿想抽烟。伸手到口袋里去掏摸一阵,取出手来,还是空的,自叹了一口气,也没说什么。阮氏在他身后低声道:“在那左边抽屉里还有几支烟,是上个礼拜你扔在家里的,我给你留着。”玉峰打开抽屉来看果然还有一个烟盒子,里面有四五支烟,刚把烟卷拿到手,一只白手由身后伸来,一盒火柴放到面前。玉峰进得屋子来,在大门外等门的那一腔怨气并不曾消失,正想继续地发泄出来,可是老得不着机会,只好慢慢压制下去。

抽着烟,看了十几本卷子。在窗子外,田氏问道:“老三回来了吗?”玉峰道:“回来多时了,大嫂不知道吗?”阮氏道:“大嫂,你进来坐坐。我这炉子里火还旺着呢。”田氏说了一句好吧,已是推门走进来。阮氏代关了门,赶紧搬一把椅子放在炉子边上。田氏坐下笑道:“一个人怕冷,也不能怕冷到那种样子。”阮氏笑道:“刚才我出去开门,外面好大的雪,真冷。”玉峰淡笑道:“你也知道真冷。我们由前门那大远的路跑回来。”田氏道:“老三,你这时候才回来?”玉峰道:“我让一个朋友拖了去上馆子,说了一些闲话,耽搁不少工夫。我也到医院里去的,你刚走不多大一会儿。据大哥说,假使你没有工夫,明天就不必去看他了。他料着这病,也不是三天两天就好得了的。”田氏听到这话,望了煤炉子的火焰只管出神,很久叹了一口气道:“这事怎么办?你大哥穷人害了富贵病。虽说那医院院长是熟人,可以不必给钱,但是老这样白住下去,也有点儿难为情。再说世态炎凉,人家能这样宽待,已是天大人情。再住些时,恐怕人家也会轰出来的。”

玉峰不看卷子了。也掉转身来向炉子烤着火,望着炉口上那铁壶里出热气,很沉吟了一会子,才道:“轰呢,人家是不敢轰的。不过他会说病好了,或者是说在他医院不宜再住,那我们就不能不把病人接出来。”田氏道:“可不就是这话。我想我明天也出去想点儿法子。”玉峰道:“大嫂想什么法子?”田氏向他看着冷笑一声道:“老兄弟,你也太看小了人,就以为我没有什么法子了吗?你不要以为女人都不如男人,女人比男人本事大的,那还多着呢,只是你没有看见过。玉峰,你说吧,你是个崇拜女人的,你还是个糟蹋女人的?”玉峰道:“唉!过去的事说它干什么,只是惭愧。说起来也奇怪,咱们是六亲同连,一穷下来,连许多亲戚也都跟着穷下来了。”田氏道:“你说到这里,又把我的话提起来了。我不是说要出去想法子吗?当然我也不会变钱,我还有几家亲戚,还可以过日子,我是好久不曾和他们通来往了,倒想去碰碰机会。也不想多,能活动个二三百块钱,家里有许多事,都可以调转得开了。”玉峰道:“果然能活动二三百块出来,那就好了。大嫂有把握吗?”田氏胸一挺道:“至少可以做五成指望。”玉峰兴奋起来了,把桌上的烟卷又燃着一根抽了,只管两手搓着,笑道:“假使大嫂能有指望,那就快一点儿去。”

田氏皱了眉道:“我是天天要到你大哥医院里去,又分不开身来。”玉峰道:“大哥说了,你明天可以不去。”田氏道:“我虽不去,总也要有一个人到医院里瞧瞧去才好。纵然病情不要紧,他在医院里躺着,可也真着急。你明天能去吗?”玉峰伸着两手在火炉口的高处反复着烘烤,大概总有五分钟之久,没有答复这句话。田氏道:“你大概有什么约会,分不开身来吧?”玉峰道:“有什么约会?纵然有约会,也不能成天地全和朋友谈话。明天我的钟点最多,而且到医院里去路又远,不能打一个照面就走。我去是能去,可不能先约定时候。我不过是这样地想着,一时没有答应出来,大嫂倒好像有些疑心吧?”田氏听说,却又淡笑了一声。她这一声淡笑是一种极微小的反驳,可又惹出一场是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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