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老太向来持家宽厚,虽然儿子女婿有时将言语顶撞着,只认为是一时的糊涂气愤,向来不加责骂。但今天田氏这种态度,却有些出乎寻常,所以手上捧了水烟袋,不住地吸着,瞪了两眼向她看去。田氏明知道婆婆在打量她,索性抬起右手,摸摸后脑的垂发,理理前面的乌鬓,脸上还带了微笑。邓老太吸了一袋烟,用口长气呼出,带着烟道:“玉山是我的儿子,是你的丈夫。论起人生一世,你们的关系应该比我还深些。你以为没有什么碍事,放得下心来,我做娘的又有什么放不下心来?”田氏道:“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玉山害了病,我自然要放在心上。我不说那假仁假义的话,为了家里没有吃喝着急,但是,我自己同这两个孩子没有饭吃,我总应当放在心上。我擦胭脂抹粉,一不是出风头,二不是陪男朋友出去开心,无非敷衍敷衍有钱的主儿,好借几个钱度命。当年咱们家有钱的日子,大概也有人这样巴结咱们过。怎么着?到了自己做出来,您才知道不顺眼吗?哼!这是报应。”邓老太不想她不服软,而且还是这样放了爆竹似的,说个不休不了。自己只有吸着水烟袋,呼噜呼噜地响着,正了颜色,让她把话说完。

玉林看到母亲的脸色带些苍白,头是微微地摇撼着。那两鬓斑白的头发,有几十根随了飘摇起来,想是母亲气很了。就两手举起来同摇着笑道:“大嫂,家里人坐在一处说闲话,您干吗生起气来呢?得了得了!”田氏道:“你不知道,我这人不能受委屈,谁要委屈了我,那我就同他拼了。”邓老太对于这话,也没有加以可否,只是抽她的水烟。两个孩子一天没有见着母亲,这时母亲回来了,就都挨着母亲,只在衣襟边打着旋转。田氏这算有了题目,就在大孩子肩上拍了两下空巴掌道:“我十天不回来,你也过去了,就老是在我身边转来转去,讨厌死人,去睡吧。”于是一手扯着一个小孩,出了邓老太的屋子。

这屋子里立刻显着寂寞了,老太放下水烟袋,笼了袖子坐着,玉林却靠了椅子背,两手伸在破旧的大衣袋里。他穿的是麻布棉袍,外面可罩了西服大衣。大衣上共有六个扣子,这可只剩下层并排两个,也许那是因为这两个扣子始终不加扣搭,所以也就保存着原样了。邓老太因为是无聊的缘故,对他身上打量着消遣,现在看到他衣服这样不整齐,便皱了眉道:“你那两只手,还要插到袋里去呢。你自己看看,那两个口袋全拉成两条长口子,口袋外面都掉下一块布片来了。”玉林笑道:“这个您不能怪我。孟贤不回来,我自己又不会拿针线,难道让我找点儿糨糊,胡乱搨起来不成。”邓老太道:“虽然自己不能动手,家里这么些个嫂嫂,请谁连上两针,大概人家也不好推辞的吧?”玉林微笑道:“我纵然脸厚,也不能那样不害臊。自己的女人老不在家,破了衣服请嫂嫂去缝补。”邓老太把头一偏道:“你不要说这种好听的话了。你真争气的,你女人老不回来,你为什么不争一口气把她找了回来呢?”玉林道:“这一层何须您说,我早也就明白了。这没有难处,只要我弄到一个百十元的差事,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我若找不着饭碗,我就说是天下第一个才子,那也白费劲。”

正说到这里,外面就有人插言道:“老四发牢骚啦。”玉林叫了一声二嫂,老太是更把脸沉着,似乎她已知道这二少奶奶黄氏来了就不怀好意的。黄氏在外面道:“你干吗发这种牢骚?学着你二哥,有事没事,在大酒缸一待,每日回来,总是醉个人事不知。别说女人不回家,他在所不问,就是女人当他的面跟人跑了,他也满不理会。”随着这话,她已是走进房来了。身上披了一件老羊皮袍子,敞了胸襟,并没有扣上纽扣,露出里面半旧的大红湖绉对襟夹袄。下身穿了黑绸棉裤,拦腰扎着绿色宽丝带,在腰下垂了一大截穗子。邓老太斜了眼睛看她,倒没有说什么。玉林笑道:“二嫂这一种装束,倒好像是戏台上的打武英雄。”

黄氏笑道:“老实说,我要是一个男人,那真不含糊,准能够做一番事业出来,做了女人,这就差远了劲。这个世界是重男轻女的世界,有什么事全给男人干,不给女人干。我虽是个英雄,独木不成林,也不能把世界上的习惯扭转过来。”说着话,将邓老太面前一只大些的茶杯子拿了过去,提起炉子上的开水壶,站在炉子边,就斟一杯喝着。水虽然是开沸的,她将杯子送到嘴边,喝得撕唉撕唉地响,而且另一只手的水壶并不放下,预备着再斟。

玉林笑道:“二嫂什么事这样忙,反正睡觉了,您是连喝茶的工夫全没有。”黄氏道:“实对你说,到现在,你二哥还没回来,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喝醉了。我到大酒缸找找他去。”玉林道:“这可来不得。别说大酒缸那地方,人多嘴杂,什么人都有,什么话全说得出来,你一位女太太,在这样深夜的时候,跑到那种地方去,也会受巡警的干涉。”黄氏道:“怎么着!开了大酒缸的地方,就不许人走路吗?”玉林笑道:“不是那样说。瞧您脸上,现在就是要生气的样子,您刹那儿去……”说着把话音拖长了,就微笑了一笑。黄氏道:“在家里,我自然短不了和他拌嘴,到了外面,我还能和在家里一样同他闹吗?我要不是自己去找他,恐怕他不会很干脆地回来。”玉林道:“要不,我同二嫂一块儿去找他吧,外面天气还是真冷。”邓老太太道:“难道你一个人就不能去找你二哥一趟吗?为什么还要拖了二嫂去!”玉林道:“二哥就是会对我发狠。他若是喝醉了酒,那狠劲更厉害,我没法儿和他说话。若是二嫂去了,只要在我身后一站,他就不用说一个字,自然会跟了我们走。”邓老太把脸板住,没说什么。黄氏可冷笑着道:“你瞧怎么样?还是非我去不可吧?老四替我做个伴儿也好,胡同里漆漆黑的,我也有些害怕。”她这样说着,竟是扯了玉林一只衣袖,就向外面走去。

邓老太也不说什么,板了脸,呆坐一边,只是等着。屋子外还有那呼呼的寒风声在寒空里鼓动,屋子里却是寂寞得一点儿声息没有,放在小书桌上的一架旧八音钟,平常全成了一块破铜,到了现在却是唧嘎唧嘎作响。邓老太心里想着,不要看现在屋子里是这样的寂寞,可是一会子那两位冤家来了,一定是由大门口打进屋子里来。自己捧了水烟袋在怀里,侧了身子向外边听着。约莫是二十分钟吧,却听到玉林道:“到了到了……别忙停下……二嫂,你扶着,我进去叫老三老五出来。”在这样严寒的深夜里,虽然隔了大院子,每句话都听得很仔细。这不解是何缘故,邓老太的心房却扑通扑通地乱跳。虽然还捧住烟袋连连地吸了两袋烟,但是继续地听到玉林跑进屋子来,那杂乱的步履声早就给人一种慌乱的印象。玉林这就:“老三老五快出来吧。老二酒醉得太厉害,人事不知了。”邓老太啊哟了一声,捧了水烟袋,向外面就跑。可是两只脚犹如弹琵琶一般,由下直抖颤到上身来。自己也站立不住,只好靠了墙,连连地问着:“怎么了?怎么了?”所幸阮氏并没有跟出大门去,抢着过来,将邓老太搀着道:“您别害怕,二哥不过是喝醉了。”邓老太道:“大概是不好吧?怎么会……他没有这样醉过呀?”

说着这话时,玉峰玉波抬着一把藤椅子,玉林同黄氏在两边夹了走,仿佛蚂蚁抬苍蝇一般,直着走走,又横着走走。抬到了玉龙的房门口,藤椅子就停下了。邓老太道:“怎么回事,人……人……人不行了吗?”说着,人就向前奔了去,只觉周身骨节全软弱下来,两腿连连地向下蹲了好几次。阮氏夹住她一只手臂,继续地劝道:“没什么,您别害怕。”邓老太那里差不多是跌了向前直扑到藤椅子面前。在纸窗里面透出来的那煤油灯光,隐约地看到玉龙直挺挺地躺着,两手放在身边,腿也垂了下来,不会举动。邓老太弯了腰向玉龙脸上看去,这才发现了手上捧着水烟袋,东塞西塞,不知交给谁好,只得扔在地上。两手撑住椅子的扶手,把头直伸到玉龙脸上来,且不必看清他的脸色如何,早是那酒气向脸上直喷,不由得人要作恶心。摇着他的身体,连叫了玉龙几声,他并不会答应。黄氏横了身体,由门里挤出来,招着手道:“我已经把床铺叠好了,快把他抬进去吧,怎么好?这不是坑人吗?”说着,两脚在地上连连地跳了几下。玉峰玉波把玉龙抱起,就带拥带拖,把他捧进屋里。

邓老太抖着道:“这孩子这样不争气,没事尽喝酒,醉得这样,醉死了好,醉死了好。”说着这话,已由房门外跨了进来,突然把话顿住。只见玉龙两脚垂在床沿下来,横躺在床上,脸上红中变紫,紫里更变成灰色,两眼紧闭,嘴唇皮呼着气噗啸噗啸作响。口角上像螃蟹吐沫似的,流出两撮白涎来。邓老太道:“这这这不是醉了吧?怎么会是这种形象?”玉林道:“这个酒铺的掌柜可恶得很。他见老二醉着躺下了,也不给咱们家送个信来,就拼了三张方凳子,让他躺着,也是喝酒的人看着情形不好,去报告了警察。我们去的时候,警察还直嚷要送到医院里去呢。”邓老太道:“是呀……这是病呀。玉龙,你听见我叫你吗?”邓老太说着,犹如对着石头人说话,一点儿回响没有。黄氏道:“没用了,没用了。完了。”她说着这话,眼角上也挂下两粒泪珠,嗓子哽起来。躺在床上的人一丝也不知道移动,就是这样直挺挺地睡着。邓老太道:“这不见得是醉了吧?醉了的人,不会这样睡得人事不知的,别是……”

玉峰掏起玉龙的一只手来看看,又伸手在他的鼻子边摸摸,只觉他鼻子里所呼出来的气一阵继续着一阵,和平常人差不多,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现象。不过自把他抬进屋子以后,满屋子全是酒气弥漫着,却让人闻着有些作恶心。便摆了两只手道:“这不要紧,完全是酒醉了。依着我,买点儿水果,榨出汁水,由他嘴里灌下去,准可以把他救醒。万一不然,找点儿生萝卜榨出水来送下去也可以。”邓老太踌躇了一会子,因点着头道:“那也好,就是那么办。我这儿……”说着,伸手到衣袋里摸索了一阵。

黄氏道:“我这儿拿钱去买水果吧。”她把床底下一只藤篓子拖了出来,揭开盖子,里面全是些旧衣服同破烂布片。她对于篓子里这些东西,似乎认识得非常清楚。看到一个口袋式的布袜子,顺手掏了出来,袜子头上还是把红线绳捆着的。解开红线绳,伸手到里面去掏摸着,摸出一卷大小钱票子,两手推挪地检点着。约莫费了十分钟的工夫,找出了两张毛票,又揉揉眼睛,重看了一遍,这才向在场的三位兄弟道:“你们三位,哪个替我到胡同口上去跑一趟,买一点儿水果来。”

玉峰的眼睛最是厉害,早就看清楚了她手上所拿的票子差不多有七八块之多。那袜子筒里沉甸甸的,似乎还有一些洋钱和铜子。由此,就联想着下去,家里有好几回掀不起锅盖来,做女工的洪妈是垫过了无数次的伙食费,她宁可饿着肚皮,也不拿钱出来帮一帮忙。现在事到临头,钱也就出来了。因之只是看着,并不说什么:玉波并没有接那毛票,掉转身就走出门去。黄氏可就低低的声音叫道:“老五,你不把钱带了去吗?”玉波只答应了一句“有钱”,人已是走出院子。黄氏听到大门轰咚一下响,便高声叫道:“老五,你怎么不带钱去,还要你掏腰包吗?”可是她只管干嚷着,已经没有一点儿回响了。

阮氏看到邓老太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间,立刻搬了一张方凳子来,塞在她身后,扯扯她的衣服,低声笑道:“妈,你先坐下吧。喝醉了酒,不要紧的。”玉峰正是向床上的病人看着的。听了这话,却回转身来向阮氏瞪了一眼道:“这件事,那件事,你全知道。你当过大夫,知道这是喝醉了酒,不是害病?假如是病,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阮氏本来低头听着,不肯回话。因为未了一句话,言语太重,便道:“这也不是我所说的话,你不也说……”玉峰大声喝道:“我说?我说什么?你比得了我?”邓老太叹气道:“现在床上还躺着病人呢,你两人又吵起来。”玉峰道:“你看什么事情不懂,什么事情她也要插嘴说上两句,这实在是可恶得很。”邓老太本来是要坐下去的了,因为他两口子这样一争吵,复又站了起来。阮氏低着头,只抬了眼皮看看,就不作声了。

黄氏算是努力做事了,将脸盆拿出去舀了一盆脸水,搓着手巾,替玉龙擦脸。又替他解开衣服的纽扣,把那件皮袍给脱下来。他那皮袍子口袋里包鼓鼓的,倒是装了不少的东西,黄氏正要伸手去掏摸着,玉波已是提着两只纸口袋,跑进屋子里来了。邓老太道:“跑得这样快,你看,上气不接下气地还喘着气呢。”他也不理会母亲的话,在脸盆里洗过了手,剥了两个橘子,就用手榨挤出汁水来,向茶杯里滴着。看看只有半小杯子,又剥了一个继续向杯子里榨挤着,因对黄氏道:“二嫂,你捧着二哥的头,我来灌。”说着,跳跑了出去,又取了一双筷子在手跳进来。右手拿了筷子,伸到玉龙口里去,将他的牙齿撬开,左手便把这杯橘子水倒了下去。眼看到病人咽下去了,接着又把纸口袋里的橘子榨挤了大半杯水,向玉龙嘴里倒去。

他这样地忙碌着,当然全家的心思都放在病人身上,并没有人想到病人身上以外的事。直忙过了两小时以后,病人还是那样躺着,大家就坐在玉龙屋子里闲谈,看看可有什么变化,不想他是越睡越沉着,连鼻子里的呼吸也短促起来了。邓老太坐在床对面一张方凳子上,手里捧了水烟袋,眼睛只是望了床上的人出神。她摇摇头道:“这不像是光吃醉了酒的样子,你们找找他身上看,有什么东西没有?”玉林坐在床沿上的,他手就在短夹袄口袋里摸索着,除了一只空纸烟盒、几根火柴棍而外,并没有别的东西。黄氏站在床面前,她忽然想起一事件来,因道:“别忙,他那皮袍子口袋里东西不少,也许那里有什么吧。大家掏掏看吧。”玉峰正站在挂衣服的钩子边,立刻伸手到衣袋里掏摸着去,随手拿出来的,却是两份小报、一个信封。报纸上用黑墨笔画了好几行圈圈,乃是圈点了两段新闻。再看那封信,信封上写着“留呈母亲大人台启”。再拆开内容,一张信纸上写着:

母亲大人台鉴:

儿不孝,不能成家立业,奉养母亲,实在惭愧!自去年起,儿就立志学好,努力找事。不想事与愿违,总无出路,眼见家庭逐日崩溃,兄弟数人并无挽救之法,心中尤感不快。上次五弟找有电车公司卖票,及自来水公司收账数项职务,儿本拟埋头苦干,随就一职。不料家中多数人,为体面关系均不赞成。儿若勉强迁就,势必引起家中绝大波澜,只得罢休。最近数日,只是以酒解闷,便是酒账也欠得不能再欠。而大哥卧病医院,又毫无起色,越发添上一番烦恼。又想儿妻贤贞正在中年,如此下去,亦无出头之日。儿害己害人,何必活于人世?因此下了极大的决心,在酒里下了一点儿药末,了结此生。一来免得将来乞讨街头,为父母丢脸。二来也放一条生路让贤贞去走。这是儿无出息,做出万不得已之事,请母亲怜悯可也。当母亲知道这信上言语之时,儿已赴西天去矣。别矣吾母!可怜可怜。诸弟望各努力,并望长兄早日恢复健康。

年月日不孝儿玉龙叩首

玉峰手里捧了那张三十二行的长信纸,看一行,抖一行,越看越抖,抖得全身上下像铜丝扭的人一样,没有一寸一分是停止的。他的脸色由苍白变作青色。邓老太道:“怎么了?怎么了?他吃了什么了?”玉峰跳脚道:“家门不幸,怎么专出这事,他……他……他服毒了!怎么办?”黄氏听着这话,早是哇的一声,向前一伏,两手抱住玉龙的身体连摇撼带叫地道:“玉龙!玉龙!你吃了什么了?你说呀!你说呀!”邓老太只叫一声“我的儿”,抖颤着坐在椅子上,已是靠住椅子背,挺不起腰来。玉波道:“既然如此,什么话也不用说了,赶快叫了汽车来,把他送进医院。”黄氏那个盛钱的白布袜子,急忙中塞在枕头底下,还不曾收好的,这时就赶紧抽了出来,交给玉波道:“这里有钱,你拿去雇车吧。老五,你是个热心人,救你嫂子一把。”说着这话,突然地对着玉波跪了下去,两行眼泪直流下来。玉波扯起她来,直叫别这样。黄氏回转身来,又向玉峰玉林跪了下去,哽咽着道:“两位老弟台!”玉林玉峰一手牵着一只手胳臂,让她站起来道:“我们是亲手足,还有个见死不救的吗?”黄氏道:“你哥儿仨快点儿去吧。”说时,皱着眉毛,还顿了两下脚。

玉波捏了那袜子筒的口,扭身就向外跑。剩下屋子里几个人,全都怔怔地向床上病人望着。阮氏始终站在邓老太身边的,比较地心里清楚些,这就向玉峰道:“你瞧瞧妈吧,妈这是怎么了?”一句话提醒了大家,都向邓老太来看着,见她歪斜了身子向后靠着,两目紧闭,鼻子里的气一呼一吸,全?窣有声。玉峰牵起她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只觉五个手指尖一齐冰凉。于是两只手握了邓老太十个指头,连连地摇撼了几下,对着脸上喊了好几声妈。邓老太哼了一声微微地睁开眼睛来,向玉峰看着。玉峰向玉波招招手道:“送一杯热茶,让妈润润嗓子。”玉林把炉子上的开水斟了一瓷杯,两手捧着,送到邓老太嘴唇边。邓老太微低了头,抿住嘴唇慢慢地呷了两口。一抬眼皮,看到玉龙还是那样横躺在床上的,便问道:“你二哥醒过没有?”玉峰道:“大概不要紧吧?”黄氏道:“我们门口去看了两回了,怎么汽车还没有来?”说着,人又跑了出去。玉峰道:“二嫂,你别跑得那样快,地面上滑,仔细摔……”话不曾交代完毕,只听得倒墙壁似的哗咤一下响。玉林道:“二嫂子摔了。”赶紧也跑到外面院子里看去。只见雪地里四肢伸张,趴着一个人。手脚伸缩了几下,站不起来。玉林向雪地里跳着,正要去搀扶黄氏,不想成了一个溜冰的姿势,两脚直伸过去,屁股向下一坐,震得心肝五脏都跳出来了,昏晕得分不出周围上下来。

黄氏身边有了一个人,倒是有了救星了,抓着玉林的衣服,就趴到了肩上,两个人滚了一阵子,滚到屋檐下面,才扶走廊上的柱子站了起来,颇有要走之势。立刻大门外,有了汽车喇叭声。心里一阵欢喜,正待走着,邓老太在屋子里却哇的一声哭出来。黄氏听了,又转向屋子里跑去。这一刹那,她倒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怎么是好了。在黄氏这样两头不知所可的时候,玉峰也跳了出来,拖住黄氏一只手向里面拉去,口里还道:“二嫂,你进来瞧瞧,二哥……大概是不行……”他两句话两番顿住,自己的嗓子也哽咽住了。

黄氏跌撞到屋子里来的时候,只见玉龙直挺挺地躺着,周身上下全不会动,嗓子眼里唏呼有声,那胸前高低起伏不定,呼吸急促得很厉害。只看桌上那盏煤油灯芯,光焰越挫越暗,挫下来只剩一些昏暗的光,那是象征着这屋子里的主人翁已经在死亡线上了。在屋子里第一个伤心的是这位邓老太,倒在椅子上,头仰了天,闭着眼睛流泪,只会说:“我的儿。”黄氏伏在床沿,坐在地上,抱住玉龙的一条腿号啕大哭,三位男兄弟全是泪如泉涌。汽车夫本是同玉波进来抬病人的,看到这种情形,也不必要人招呼,悄悄地走了。田氏先前曾到屋子门口来张望一次,这时听到这边哭声大起,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了进来,垂着泪,按住小孩子的肩膀道:“跪下吧,送你们二叔归天。”只这一句话,引得全屋子里哭着稍歇的声音又突然地起了一度高潮。屋子上的积雪,在这一阵子度着寒冷的阴天,始终不曾消化。这时,一钩残月淡黄地在屋角上斜照着,仿佛在寒空里面更增加了一种阴森的气氛,邓家人在院子里来往,都感到一种凄惨不禁的意味。洪妈哭着进进出出,要到老太太屋子里取东西。一脚踏进门,只见一只大耗子由桌子上一跳,跳起来两三尺高,吓得她把手上捧着一盏油灯哗啦一声打碎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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