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的时候,冯世芬忽而在朦胧未醒的郑秀岳手上发见了那一只手表。这一天又是阴闷微雨的一天养花天气,冯世芬觉得悲凉极了,对郑秀岳又不知说了多少教诫她的话。说到最后,冯世芬哭了,郑秀岳也出了眼泪,所以一起来后,郑秀岳就自告奋勇,说她可以把这表去送回原主,以表明她的心迹。

但是见了李文卿,说了几句冯世芬教她应该说的话后,李文卿却痴痴地瞟了她一眼,她脸红了,就俯下了头,不再说话。李文卿马上伸手来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说:

“冯世芬若果真不识抬举,那我也不必一定要送她这只手表。但是向来我有一个脾气,就是送出了的东西,决不愿意重拿回来,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将这表收下,作为我送你的纪念品。可是不可使冯世芬知道,因为她是一定要来干涉这事情的。”

郑秀岳俯伏了头,涨红了脸,听了李文卿的这一番话,心里又喜又惊,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好。李文卿看了她这一种样子,倒觉得好笑起来了,就一边把摆在桌上的那黑皮小方盒,向她的袋里一塞,一边紧捏了一把她的那只肥手,又俯下头去,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快上课了,你马上去罢!以后的事情,我们可以写信。”

她说了又用力把她向门外一推,郑秀岳几乎跌倒在门外的石砌阶沿之上。

郑秀岳于踉跄立定脚跟之后,心里还是犹疑不决。想从此把这只表受了回去,可又觉得对不起冯世芬的那一种高洁的心情;想把手表毅然还她呢,又觉得实在是抛弃不得。正当左右为难,去留未决的这当儿,时间却把这事情来解决了,上课的钟,已从前面大厅外当当当地响了过来。郑秀岳还立在阶沿上踌躇的时候,李文卿却早拿了课本,从她身边走过,走出圆洞门外,到课堂上去上课去了。当大踏步走近她身边的时候,她还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以后我们通信罢!”

郑秀岳见李文卿已去,不得已就只好急跑回到自修室里,但冯世芬的人和她的课本都已经不在了。她急忙把手表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藏入了贴身的短衫袋里,把空盒子塞入了抽斗底里,再把课本一拿,便三脚两步地赶上了课堂。向座位里坐定,先生在点名的中间,冯世芬就轻轻地向她说:

“那表呢?”

她迟疑了一会,也轻轻地回答说:

“已经还了她了。”

从此之后,李文卿就日日有秘密的信来给郑秀岳。郑秀岳于读了她的那些桃红柳绿的文雅信后,心里也有点动起来了,但因为冯世芬时刻在旁,所以回信却一次也没有写过。

这一次的演说大会,虽则为郑秀岳和李文卿造成了一个订交的机会,但是同时在校里,也造成了两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就是李得中先生和张康先生。

李得中先生老在课堂上骂张康先生,说他是在借了新文学的名义而行公妻主义,说他是个色鬼,说他是在装作颓废派的才子而在博女人的同情,说他的文凭是假的,因为真正的北大毕业者是他的一位宗兄,最后还说他在北方家乡蓄着有几个老婆,儿女已经有一大群了。

张康先生也在课堂上且辨明且骂李得中先生说:

“我是真正在北大毕业的,我年纪还只有二十几岁,哪里会有几个老婆呢?儿女是只有一男一女的两个,何尝有一大群?那李得中先生才奇怪哩,某月某日的深夜我在某旅馆里看见他和李文卿走进了第三十六号房间。他做的白话文,实在是不通,我想白话文都写不通的人,又哪儿会懂文言文呢?他的所以从来不写一句文言文,不做一句文言诗者,实在是因为他自己知道了自己的短处在那里藏拙的缘故。我的先生某某,是当代的第一个文人,非但中国人都崇拜他,就是外国人也都在崇拜他,我往年常到他家里去玩的时候,看看他书架上堆在那里的,尽是些线装的旧书,而他却是专门做白话文的人。现在我们看看李得中这老朽怎么样?在他书架上除了几部《东莱博议》《古文观止》《古唐诗合解》《古文笔法百篇》《写信必读》《金瓶梅》之外,还有什么?”

像这样的你攻击我,我攻击你的在日日攻击之中,时间却已经不理会他们的仇怨和攻击,早就向前跑了。

有一天五月将尽的闷热的礼拜二的午后,冯世芬忽而于退课之后向郑秀岳说:

“我今天要回家去,打算于明天坐了早车到上海去接我那舅舅。前礼拜回家去的时候,从北京打来的电报已经到了,说是他准可于明日下午到上海的北站。”

郑秀岳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心里头又悲酸又惊异难过的状态,真不知道要如何说出来才对。她一想到从明天起的个人的独宿独步,独往独来,真觉得是以后再也不能做人的样子。虽则冯世芬在安慰她说过三五天就回来的,虽则她自己也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但是这目下一时的孤独,将如何度过去呢?她把冯世芬再留一刻再留一刻地足足留了两个多钟头,到了校里将吃晚饭的时候,才揩着眼泪,送她出了校门。但当冯世芬将坐上家里来接、已经等了两个多钟头的包车的时候,她仍复赶了上去,一把拖住了她呜咽着说:

“冯世芬,冯——世——芬——,你,你,你可不可以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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