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二十七日上午零时起,炮火之声,渐渐地稀少,到了天亮,连步枪声都停止了。由十一月十八日到这时起,炮声是一日响过一日,也就是一时响过一时,这时忽然一切声音都没有了,人好像在一座宇宙里,掉换到另一座宇宙里,全有一种欣慰又惊奇的感觉。连师部里人也都笑着传说,战事快结束了。

由深夜快到天亮,各城门的观察哨兵,还纷纷地向师部报告,敌人由深夜起开始向后面撤退。大部分的敌军,都是退向西北角,余程万师长接到这些报告,料着士兵们都有一番高兴,可是没有任何象征可以证明敌人是被迫撤退的。所有援军的消息,还是和以前各种消息相同的。而最大的证明,就是并没有听到远处的枪声和炮声。

那班长也从中凑趣地笑道:“我们叫两名弟兄,用步枪掩护着他去。”

说着,他笑嘻嘻地掏出虏获的东西,呈交程参谋,看时,共有一本日记,一把小刀子,一个行军水瓶,两盒纸烟,一盒火柴,另外还有两枚手榴弹。

程坚忍道:“没有什么事,我到城墙上去看看,你不去也可以。”

程坚忍道:“敌人在河那边有监视哨,不要冒失吧。”

程坚忍笑道:“这钢盔和水瓶算是你的胜利品吧,小刀子应该送给班长。那手榴弹你和拉你上来的弟兄分了,把鬼子的手榴弹再去打鬼子。纸烟火柴我就收下来吧。日记本子应当呈送到师部去。”

程坚忍笑道:“我给你一小时的假,你可以自己做点事去。”

程坚忍笑着打了个哈哈道:“那就跟着我走吧。”

程坚忍接过烟来一看,夹着烟反复地看了一看,笑道:“这是很好的烟,在哪里弄来的?”

程坚忍向城外看,见那被火烧炮轰过了的小西门外正街,一片砖瓦堆,摊在阴风惨惨的地上。高低不齐的残墙,还是四方秃立着,两边护城河的水,成了一条浅沟在河床中心,河床一片混泥,上面伏着几具尸体,还没有搬走。西门来的和北门来的河,漂着那不动的一浅沟水,河边上还有不曾铲尽的两三棵秃柳和几丛短短的赭黄芦苇,在炮火声光俱寂之下,有一种前线死去了的象征。两河中间通小西门的一条通路,铁丝网还存在着。铁丝网上有四具敌尸,不曾移走,铁丝网里,也有几具敌尸,是被我们手榴弹炸死的。

程坚忍受不住这奇恶的臭味,吐了两口唾沫,就对弟兄们说:“最前线的大小据点,敌人还有人蛰伏在工事里守着的,不要以为敌人是真在撤退。他不过是把伤亡过重的部队,调到后方去整编,把生力军换到前面来打,师长再三让我转告各位,一定要严密戒备,别中了敌人的诡计。”吩咐已毕,就向小西门走。

班长道:“天不亮的时候有两个弟兄溜出城去,在敌人死尸上搜索得了些东西,有几项文件,已经呈送到师部去了。”

班长在身上掏出一包纸烟来,笑向程坚忍道:“参谋吸一根烟吧。这里有一股臭气。”

王彪道:“这些日子,无论跟着参谋到哪里去,都是紧张的。这回可以自自在在地走一截路,我还是去吧。”

王彪道:“报告参谋,我和五十七师每一个人一样,全副精神,都是要守住常德,打退敌人,没有什么自己的私事要做。”

王彪笑道:“没有关系,我保险可以找到香烟回来。”

王彪笑向程坚忍道:“参谋,你看我平安回来了。”

王彪真的这样办了,带了几分高兴,再向北门走。这边也是和西门一样,城外是凄惨荒凉寂寞,不过铁丝网附近,散摊在地面上的敌尸,却有好几十具,因为到城基太近,敌人没有法子把他们拖下去。而这里出城去搜索敌尸的人还多,他们的目的,第一是要虏获可用的武器,第二就是找纸烟。弟兄们还笑说着,把这行为起了个名词,叫“摸死狗”呢。

王彪在不闻枪炮声的情形下,感到满身的轻松与舒适。在吃饱了早饭之后,闲着无事,走出师司令部,站在街中心,叉了两只手,只管向天空上张望。今日的天气,依然是阴沉沉的,可是风势稍稍停止,也减了一种凄惨的景象。这一个星期以来,城里的火被敌机轰炸,敌炮攻打,一直是燃烧着的。因为旧的火没有扑灭,新的火又发生了。自昨晚一时以后,城里停止了炮打,每日拂晓应该有的轰炸,今天早上也没有敌机飞来。因此里城没有新火发生,只是旧的火场上冒出几缕青烟而已。他站着发了一会儿呆,心里在想着,敌人是弹药打完了吗?怎么会不打了?他正是如此向四周看了天空出神,见程坚忍走了出来,便自动地迎上前来跟着。

王彪听了这话,对着城外的敌尸,看了很是出神,便插嘴笑道:“我下去给参谋摸两盒纸烟来吧。”

王彪倒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发笑,就随在他后面,先奔向大西门。在掩蔽所在,向面前观望着,果然阵地上悄静无声,虽是敌人所占的战壕,或破毁碉堡里,有白布红膏药的日本小军旗挥出来,但看不到有人移动,只是在渔父中学洛路口那里,涌出两股大火焰,风由那里来,带着一种奇恶的臭味,据守城上的士兵说:“在天没有发亮之前,敌人大批出动,把遗弃地面上的死尸,都向后面搬了去。这两堆火是焦尸的。”

敌人虽有一两个口,王彪伏着端详了一会儿,卧在地上斜着身子一滚,就滚落到城基外面脚下。他伏着有两分钟,四周一看,并没什么动静,他就蛇行着到铁丝网边去。他见地面上几个敌尸,已仰了过来,衣服翻乱着,那已经是受过一回搜索的了,他就径直地走到铁丝网下。将钩挂在上面的敌尸,一一地都伸手掏摸着。程坚忍在城上掩蔽里张望着,见他在地面上已抬起了半截身子,心里暗骂着:这家伙胆子太大,这目标岂不是太暴露了?可是他倒不介意,总摸索了有十分钟之久,然后将落在地面上的一顶钢盔戴在头上,蛇行着回到城基下,有位弟兄,伏在缺口上,伸着手下去,把他拉上城来。

到了这里城基上,有一位班长带了几名弟兄,坐在掩蔽部里向城外敌人监视着,其余的弟兄,在城基下面休息。就是在城基上的弟兄,手里抓了枪,斜靠在工事石条堆壁上,态度也是很悠闲的。班长迎上前来回话,并没有去惊动那些半休息着的弟兄。

于是余师长就分别通知第一线部队要严密戒备,这片时的沉寂,那是敌人重新调整部队。敌人向西调动,是由沅江上游渡河,加紧包围西南角,他这次企图一定是更狠毒的,千万大意不得。同时,也就分派参副处的人分向四城去观察。

程坚忍的任务,只巡视到北门为止,他带着一分安定的心情在城基上张望了一番,但见城外一层层的短长堤,还是那样懒洋洋地纵横在平原上。阴沉的云空,天脚下罩着些似有如无的树林。西北角遥远地有一抹微黑色的太浮山影子,把战场的冬景,衬托出惨淡的意味来。在东北角上有两丛黑色的烟向上伸冒,大概也是在烧敌尸。此外是没有动静,耳朵下听着呼啦呼啦之声,抬头看时,城垣高处树立着一支挺立的旗杆,一大幅庄严美丽的国旗,高悬在杆的最高处正随风飘荡。中华民族之魂,高临着太空,也在俯瞰着面前的敌人。他觉着这沉静的局面,还会延下去若干时候,便带了王彪步着严肃空荡的街市,缓缓地走回师司令部去。而他也存了百分之几的私意,要回去享受那战利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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