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用冲锋号吓退敌人的办法,虽然是着儿棋,可是这着儿棋只能下一次。而敌人也就疑心我们守军虚虚实实,吹过冲锋号而没有士兵出来,依然是疑兵之计。或者再冲过来,依然会遇着肉搏的。因之自此以后,大炮由四十门加到五十多门,对了城基足足连续了一小时以上的轰击不曾间断。

在城上督战的第一营第三连连长马宝珍、第四营第五连连长戴敬亮,都受了重伤。杜团长打电话叫他们下城去休息,两个人躺在散兵壕里都不肯下去,说是不能作战,也还可以躺在战壕帮助指挥。可是戴连长肋下中了弹片,渐渐地已感到呼吸困难。马连长右腿受重伤,已不能站起,左臂也受了轻伤,不能拿武器了。连长如此,在城上作战的士兵,也越发地增加了亡伤。这一带城基,将三五连的健壮士兵凑起来,也不到一排人。在炮火猛烈轰过之后,敌军又到了步兵开始冲锋的时候。吴营长把这情形告诉了杜团长,他就要亲自带预备队上城增援。

铜号呜嘟嘟响起来,敌兵却未理会,以为又是一响空枪。温连长首先跳下城,对准了面前三十来个敌人,就是一手榴弹。全班弟兄蜂拥而下,手榴弹同时抛了过去。最先一股敌人,就溃散了。这时,第二三股敌人,待要增援,新移上城基的一挺轻机枪,在侧面五十公尺开外,得着一个很好的射击角度,对站起来跑步向前的敌人,一阵猛烈的扫射,又射得他们纷纷回窜。温连长面前没有了敌人,很高兴地回到了城基上。所谓城基也者,经两日夜的炮轰,已是缺口连绵,只是间三间四有些高到三四尺的土台,敌人见这次还冲不上,随着又炮轰起来。这次炮轰,索性不再用步兵冲锋,只管轰下去。

这时机枪第二连连长温凤奎,随着预备队在团指挥所候命,见杜鼎要上城,便由地面上站起来向杜团长道:“我去!”他虽只说两个字,说得十分坚决响亮,脸上也是充分兴奋沉着的样子。

这天下午,王彪却不像往日随从,只是伏在工事里而已,今天他抬石头抬沙袋,也没歇过一口气。这时,下了城墙,身体上的紧张工作,虽已停止了,可是心头上的紧张程度,却随了每一秒钟都在增加,抬头一看,城圈内外,四面都是烧房子的火光。究竟是多少火头,已没有法子可以数清,仿佛所有的火已连成了一个大火圈,把五十七师的阵地,完全圈在火焰深处。只有着火的地方,紫红色的火焰更浓,火焰头上的浓烟更黑。不着火的地方,却是一片红光,再上些灰黑色的烟,和高冲的黑云头相连接。山炮弹迫击炮弹轻重机枪弹,各种带了长尾巴短光芒的火花、火球,穿过了红色光焰向城中心钻来。城中心随着涌起大小的光焰,眼前到处是光,到处是火,断墙颓壁电线杆,一齐为光闪耀着在颤动。大声轰隆,中声哗啦,小声噼啪,尖锐的唏嘘声,再加上一片冲锋的喊杀声,几乎让人不相信是在宇宙里。

第一七一团第一营张照普营长,是这次常德之役最能打的一个人,他自己亲自在城上指挥抵御,一天都没有下城。军炮兵团的一营人经十几天的作战之后伤亡过半,残余的人,因无炮弹可用,已改编为步兵,由营长何增佩督率,在城上互助张营拼杀。这里的一带城基,比较地结实,敌炮轰击之后,虽然城墙上的防御工事,多半被毁,可是城基还屹然壁立。有了城基,张营长就觉得防御比较有把握,每当敌炮把城墙造成一个缺口的时候,一面用机枪手榴弹和敌人进扑的部队作战,一面就派士兵把缺口来堵上。程坚忍到达西门的时候,正值敌人十几门炮向城墙乱扑打着炮弹,烟火之中,石子弹片四处纷飞。炮弹所毁坏了的工事旁边,随处躺着成仁的弟兄,都还没有来得及运下城去。

程坚忍还没得着机会和张照普营长谈话,只是伏在散兵坑里,离那炮弹爆炸点,也只有六七丈路,响声带了一阵热风扑来,人都震昏了。心里想着那些补城的弟兄,一定是完了。等到烟尘散了,睁眼一看,除了有三位弟兄躺在城头而外,其余的人照样战斗。张普照叉了两手,站在散兵坑里,露出半截身子在外,子弹射到身边,向下一蹲,子弹不射来,就指点弟兄们补工事,口里喊着:“右边行了,左边再并排堆上三个沙包,正面把这块长石板抬上去。”他口里说,手上指,眼望了来去奔跑的弟兄,枪子炮弹,四周乱飞,助长了这忙碌紧张的气氛。西门的城墙公事,就是这样维持住的。

王彪由后抢上前一步道:“参谋,转弯就是师部了。”

温连长感到炮声停止对城基的轰击,又是敌步兵扑城的时候,情形已刻不容缓,马上由工事里调集了一班弟兄,跑上城基去。果然他们到了城基上,敌人密集队组织了三股,第一股又已逼到铁丝网附近了。这温连长一向管着机枪,并不冲锋肉搏的。自二十六日起全师官士杂兵,都已编为战斗兵,也就个个人都有冲锋肉搏的任务。他怀着一腔热血,看到敌人像一窠狗在地面爬进,就不由得两眼发赤。又相信着带来的一班弟兄是生力军,足可以给敌人一个打击,他看到敌人在弹坑里上下爬着,身子半隐半现已慢慢逼近城基,就对弟兄们说:“上刺刀,预备冲锋。”刺刀上好了,他又对号兵说:“吹冲锋号。”

杜团长道:“那很好,你再带一班弟兄上去。”

杜团长接了命令之后,把团指挥部移到玛瑙巷口中山路北段的中心点,吴营长鸿宾就亲自在十字街头第一座碉堡里扼守着。程坚忍是随了团指挥所走的,他也就到了中山路中心。这时,敌人的炮兵阵地,跟了步队前进,山炮阵地,在城基外面,迫击炮移到了城基,平射炮在城门里北正街口,顺了中山路发弹的炮,大小共有十门,炮弹落在转进路上每一方丈内。程坚忍已无法在街上走,就在地面的石砌甬道工事里走。这甬道军事术名叫覆廓,两面是街上石板夹筑起来的,有一人高,中间宽可三尺,容得两人走。它并不是顺了街直下的,四五丈路一个弯曲,在每一个弯曲里,都可以用一两个人驻守。纵然前面一个弯曲,人和工事都已损坏,接上的另一弯曲,照样可以据守,就是两头都打坏了,孤立起来了,还可以守。在甬道两边,每隔四五丈路,用砖石桌椅木料沙土,做了横断路面的障碍,尽量地和街两边的屋墙壁或废墟的砖瓦堆连接。程坚忍在甬道里弯身而走,心想,尽管敌人用炮火轰击,这样的工事,总还可以支持一个相当时日。

援军说到达城边已经三日了,难道今日晚上还不会冲过来?无论如何,这工事支持到今晚,是没有问题的。他在敌人突进了北门之后,看到这些工事,心里总还算坦然,团指挥所的碉堡,就是连接着这甬道的。他和王彪来到了中山路北段中心,就在工事里坐守着,所预备的两枚手榴弹,始终在身上的。他同时也就想着,随时预备着这两弹,作为今生的最后一个举动。

张营长站在城上,正指挥了士兵挑着麻布袋盛的土,抬着城下运来的石头,堆塞城头上一个两丈见方的缺口。虽是我们挑着炮火稀疏的时候,才来抢补。可是一到敌人不发炮了,就是敌步兵抢到了城基脚下,他们就齐集了七八挺机关枪,对着缺口所在,集中仰射。他的密集波状部队,也就对了这个缺口一窝蜂似的冲过来。在城上补城的人,根本就不能理会这些动作,在弹片火焰下,照着平常修工事似的,只管向城缺口上架石堆沙包。缺口两侧的守军,却把机关枪掐住了敌人进扑的部队,狠命地扫射。其余的弟兄,就用手榴弹投掷跑到城根的敌人。敌人站立不住,退了下去。敌人的山炮迫击炮,又向缺口上射来。一个追击炮弹落在缺口的斜侧,尘土黑烟涌起来两丈高,把人的眼睛都迷住了。

到了下午四点,副师长陈嘘云亲自来此督战,程坚忍又奉命向西门去督战。他今天一大早,调到东门,后来由东门调到北门,现在又要向西门去了。本来到了今日五十七师由师长到火夫,已没有一个人可以休息。程坚忍既奉命到西门去,也就立刻出发。他是一大早在师部里吃过早饭的,由上午五点,到这个时候,将近十二小时,却是水米不曾沾牙。在北门那炮火紧张情形下,根本也就没有想到吃喝上去。这时,火夫由中山路南头,送上战饭来,由北门城基调回来的残部,在这里吃饭。程坚忍要了两个冷饭团,一面手拿了送到嘴里咀嚼,一面就向大西门走。到了大西门时,知道这里受敌人攻击十小时以上了。这里的敌人,是和小西门的进攻部队联合一气的。炮火轰击点,分作两处,一处在小西门正面,一处在大西门南角。每处的炮,都有十六七门。照例都是炮连续轰击半小时之后,就用波状密集的步兵随着猛扑。

到了下午五点钟,敌人又接上了黄昏攻势,但因黑夜之间,城上抢救破坏工事,城下不容易看到,敌人越发无法进扑了。到了晚上十点钟以后,敌人也就停止了。程坚忍自下午到西门城上来以后,伏在散兵坑,简直就抬不起头来,炮轰过之后,就是敌人冲锋,冲锋遏止之后,又是炮轰。和张营长商量什么事情,都是蛇行或蛙跃到散兵坑里坐着谈话。这里敌人攻势停顿之后,他接着师长电话,调回师部候命。他临别和张营长握了一握手。在握手的时候,捏得紧紧的,虽并没有说什么,两人心里都有一句比再见更沉重十倍的话,没有说出。

到了下午三点多钟,所有的那些土堆,一齐铲光。而原来成为缺口的地方,反是堆上些浮土。于是在城基上下死守的我军百分之九十五都已牺牲,而上城基增援的温凤奎连长也成仁了。第一线没有了工事,也没有了人,杜鼎团长又要亲自上城基,用人去挡。但向师长电话请示之后,师长认为那牺牲太大,且于事无补,就命令杜团长转进稍南数百公尺,驻守既设巷战工事的中山路北口的十字街口。这地方既有一个很好的碉堡,而石砌甬道,一直顺了中山路下去和几条重要街道都联络着的。这里的民房,虽都已被炮弹毁坏了,工兵们已把剩有的颓墙和大小砖瓦堆,做了临时工事。

他二人随着中山西路,走到双忠街,接近上南门,眼前一片晶光闪动,机枪步枪声,排山倒海迎面扑来。程坚忍站着呆了一呆。

程坚忍道:“走到这儿,我今天正好绕城走了个大圈子,这正是京戏里的杀四门了。我真没想到我还能走到双忠街来。”一言未了,哗啦啦一阵倾泻声,随着一阵火焰,面前一幢房屋,中弹倒坍,两人都扑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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