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在洞里,渡着生活,日日刺激得麻木了,渐渐地也不害怕。白天各人谈话,晚上程、王二人出来寻找食物。日子越久,遇见敌人的机会,却也越少。到了九号晚上,大家听得东门枪炮声大作,料着是援军到了,兴奋得不得了。

程坚忍爬出洞来,将步枪挟在怀里,轻轻地来回抚摸了若干遍,他向枪点了个头道:“伙伴,你到了报仇的机会了。”

高子日道:“好的,那就是你去吧。要小心,不要自己人先发生了误会。你告诉吴班长,我们在上南门双忠街那里集中。那里还有七八家没有烧光的房子,可以掩蔽。”说毕,王彪去通知吴班长,这里一行五人,就根据了兀立在瓦砾场上的电线杆子,作为标准,踏着满地的砖瓦,向上南门进发。

高子日站着沉吟了一会儿,点着头道:“现在倒是应当集中力量,袭击敌人的一点,才可发生作用。谁通知吴班长?”

那边答道:“没有错,我们全是自己人,我是一七零团第三营第九连上等兵李德威。”

那时,另一位在屋下的弟兄,也中弹阵亡,于是只剩高子日副团长和程坚忍守在下面,而且两人的子弹,也不足十粒,听听东门的枪声,也是响得非常紧密。两人在破屋的倒坍砖瓦下伏着,还隔了一堆倒下的梁柱。彼此看了看,又捏着拳头举了两下,那表示着坚决的忍耐,一定等友军进来。

那人道:“参谋,快出来吧。我们副团长在这里。”

这笑声未免大一点,却把余师长惊动着走过来了。他原是还在中央银行那个防空地室里睡着的,但他感觉到意外地兴奋,老是睡不着,在兴街口的瓦砾场散步。听了这笑声,立刻迎着火光走过来。有人看到,说声师长来了,大家都肃静着站了起来。他问:“这样夜深,为什么还在吵闹?”李参谋觉得这事大为不妥,但也抵赖不了,只好据实报告。

程坚忍道:“好了,现在我们有六个人了。若是再把吴炳南班长那里六个人加入,我们就可以向东门来一个夹击。”

程坚忍大喜,直起身来看时,高子日副团长,已带了三名弟兄走过来。在这个场合里重新相逢,彼此真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情绪,两个人热烈地握着手。那东门外的炮声,正轰隆劈啪地响着,庆祝二人的重逢。

程坚忍和他同蹲在一堵短墙根下的,这就伸手轻轻将他肩膀一拍,低声喝道:“你作死吗?”他这才醒悟过来了,立刻身子向前一蹲。大家又悄悄地蹲着,以观动静。

程坚忍便问道:“你就是一个人吗?我是参谋程坚忍,还有个勤务兵王彪。”

王彪道:“我去!我知道他们的所在。”

王彪道:“吴炳南班长就在前面那道战壕,我们先和他联络起来好不好?”程坚忍道:“我们应该是向东走,若和他们联合起来,变成了向西北,恰好来个反面,把夹击敌人的路线拉远了。”两人说着话,随时找了短墙和弹坑,把身子掩蔽起来,然后向四周去打量着。

王彪道:“参谋,没有错,他是我们老乡,我认得他。”

王彪跟着后面走来,将枪举了一举,笑道:“参谋,我们往哪里去迎接我们的友军呢?”

王彪看到一个红球,带着自光的尾子,由东向西射来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哈哈一声道:“好!迫击炮也来了,揍他……”

王彪便道:“大头,你怪叫三声,是怎样怪叫?”

据邓文彬班长报告:“我最惨,我和二十多人,在西门失陷的时候,退入文庙,大家各找掩蔽地点,情形不一样,我自己把人血涂在脸上,睡在死人堆里,饿了就生啃敌人死尸的大腿。本军进了城,庙里还有十几个人没死,有的在屋脊下,有的在沟里,纷纷钻出来,集合了一支小兵力和撤退的敌人还遭遇过一次。我们多半是徒手,不便冲杀,敌人吓破了胆,虚发了几枪,便向西门逃跑了。”

所幸他们也都是步枪,并没有机枪。高副团长见眼前是一片敞地,并没有遮拦。就带着弟兄们在地面蛇行向前,钻进了前面那一堆破屋子。不幸得很,一个弟兄已在地面阵亡了。于是两位长官两位士兵,就在破屋子里和敌人对击。敌人原不晓得我们有多少人,不敢冲进。

所幸不到二十分钟,敌人后面有了枪声,敌人的子弹,立刻转了方向,对背后发去,接着,一阵喊杀,杀!那是自己人的声音呀!两人情绪高涨,心房乱跳,恨不得立刻就冲出了去。

周善福笑道:“你要俺再叫,俺就再叫三声你听听。哎呀哎呀!呵呵哎哎呀!”他用河南土腔叫出来,听着是怪有趣的,大家忍不住哈哈一笑。

又据指导班周善福班长报告道:“我在十二月三日晚上,北门内一所破屋的屋顶上掩蔽着。七天七夜,没有吃,也没有睡,始终警戒着敌人的搜索。十日中午,有一个夫子,在屋下经过,他说师长带了队伍进城了。我本来听到枪声喊杀声的,可不知道是谁进了城?我听了这个报告,喜欢得我怪叫了三声,向屋下面一滚,倒把那个夫子吓了一跳。”这位周班长是河南人,说话是百分之百的河南土腔。身体矮而粗,喜欢说笑话,人送绰号周大头。他对于这个绰号,毫不认为侮辱,人家叫他周大头,他也笑嘻嘻地答应着人家。这时,大家围了火坐着,由他一个人站在旁边报告。

又不到十分钟,枪声喊杀声,一齐停止下去了,接着也就听到自己人说话,高副团长满脸笑容,跳着起来道:“程参谋,没有错,是自己军队到了。”

到了天亮,看这破屋里不像有多人的样子,就有三个敌人向侧面一堆砖头后面,绕着爬过来。那上等兵李德威,正守在这屋顶上的破屋脊后面。他看到敌人手上,各拿了一枚手榴弹,他立刻想到这三枚手榴弹丢过来,大家全完。他自己身上,也有一枚手榴弹,立刻拔开引线,向三个敌人丢了去。火光发去,三个敌人全炸毁了,他很是高兴。不想他一起身,暴露了目标,正面飞来一粒子弹,中了胸部,滚下破屋去。

余程万道:“若在往日,你们应当知道这是什么罪过。不过原谅你们,大家都兴奋过度了。周善福呢?”他在人后面答应了一声有,余程万点着头叫他过来,问道:“你饿了七天七夜,你还怪叫得出来吗?”

但见一轮银月,高挂天空,眼前瓦砾成堆的废墟,全隐约地沉浮在牛乳色的夜光里。在东边月光底下,涌起一阵阵的火花和红烟。有时,还有轰隆的炮声,一别七日的激烈场面,现在算又再开始。原来是我们被压迫,现在是敌人受压迫,这就叫人紧张之下,又加上兴奋。

但程坚忍持着慎重态度,不肯告诉他的话,反问道:“你是哪个呢?”

他道:“你不听到枪声在东面,我们当然朝东门去。不过要加倍小心,随时要找着掩蔽的地方。我们军队一到,在郊外的敌人,必定一齐退进城来。我们两条步枪,怎样能敌对得了?不过我们听到了枪声,在城里其他的弟兄,也会听到枪声的。他们出来了,我们就可以取得联络。若是合并起来有二十条枪以上,老实不客气地说,我们就可以冲上东门了。”

今晚的情形,已不同往昔,时时刻刻听到敌人在城里奔走的响声。好在大家都是熟识地形的,只要听到有一点动静,立刻先掩蔽起来。到了天色将亮,上南门那几幢七歪八倒的破屋,在废墟上已透露出一丛黑影子,大家也就更抱了一番兴奋的精神,预备到那里去集中更大的力量。不料前进不到十几步路,就遇到了敌人两个哨兵。这是无可犹豫的,弟兄们发出两粒子弹,就把这两个鬼子解决。可是这两下响把敌人惊动了。在兴街口一带的敌人,以为国军由西门已打了进来,赶快在打垮了的工事里,埋伏着拦击。

于是两人钻着破窗子探头向外张望,在那一群穿破旧军服的士兵身上,已看清了是久战的本军。两人便同声喊着,我们是自己人。在这喊声中,人向外走,已看到了自己的师长也在这里,不觉得暗下叫了一句天呀!这以上便是程坚忍在城里埋伏七日的经过。他挑着可以报告的,向李参谋报告了一番。反正寒夜露营,谁也睡不着,弄了一些烧焦糊了的大小木料,在墙角下面,点着一把火,大家围了烤火,闲话在废墟里潜伏的经过。

不想他这一笑,竟发生了良好的反应。在对面一个炸弹坑里,有人低声问道:“对面是哪一个?”这分明是自己人说话。

他走近前,敬着礼道:“报告师长,俺溜进人家灶房里,找到几许生黍米,干嚼下去的,才对付着活下来。那几天,连瓦片都吃得下去呢,听到师长来了,俺就不饿了。后来俺想起来了,应该叫中华民族万岁,不该叫哎呀呀。”余师长看了他那副情形,也忍不住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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