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钟,谢老师打随缘居回家,他就知道那件事已经干过了,干得很顺手。

那三位兵大爷七嘴八舌地叙述给他听,夹杂着许多骂人的话。他们说得太起劲了,就顾不着对方懂不懂,竟用了他们各人顶道地的家乡土语。几只膀子一齐动着,几张脸在晃着。易良发捞起袖子,很重地拍一下兔二爷的脊背,告诉别人他那一掌没打准,只拍到了罗二爷嘴上——也许打掉了牙齿。他有说不出的那种嫉恨,简直把那个姓罗的当做他家乡的仇人看待了。兔二爷抢着说他对那个什么罗二爷脸上吐了口唾沫,他知道那些脚色顶怕的是这一手。犹开盛笑了笑,打一打手势,嘴动着骂了一句什么。

谢标六把那双“八”字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张得成个椭圆形,挂下了那只下巴,瞧来他脸上的肌肉似乎有点嫌多。只要听懂了一句话,他就得叫:

“真的呀?……哈,他娘的!”

其实他现在是听第二遍。可是他仍旧那么觉得出奇:心跳着,全身的肌肉在抖动着,兴奋得直喘气。他仿佛在听着一个菩萨显灵的故事:自己巴巴地想着的是人力办不到的,天兵天将可叫他心满意足了。并且他们是成就了功德不望报的。

可是谢老师轻轻皱着眉,用心听着他们,也还是听不大明白。他紧紧闭住嘴唇——用力得发了白。他拼命镇家着自己要把他们的话抽个头绪出来。

大概他们在观音坡守着的时候,那里没有别的人。他们把脸子涂上黑泥。不多大一会罗二爷的轿子就来了,他们用步哨问口令的声调叫他站住。好象他们还折了一根树枝当武器——把三个轿夫吓跑,似乎有一个轿夫还挨了一棍子。然后他们拖罗二出来:揍了一顿。伤势大概不算很轻,那家伙嘴呀鼻子的都淌了血。

以后呢,以后他们就大大方方回到镇里来:谁也没注意他们。

谢老师牙齿在哆嗦着,心窝里麻痒痒的。血管里似乎有些热东西注了进去,全身都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几次他忍不住要大笑出来,于是拿舌尖放到两排牙齿中间嵌着。

这世界忽然光亮了许多。那些用了几十年的茶几椅子一下子变成新的似地那么可爱。上面那幅“三星图”的颜色也鲜明起来。

他一辈子没这么快活过:仿佛他幻想了几十年的地位,怎么也巴不到的那种非常地位——一下子到了手似的。

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他喝醉了似地眯着一双眼睛。心还在很急地跳着。牙齿还在颤着。他一面在领略那个满足得沉醉了的味道,一面拼命制住了这种劲儿——不叫露到脸上来。

太太跟小姐在房里小声儿谈着,象中了头彩那么又紧张又欢喜。窸窸窣窣一阵之后,太太就似乎故意要外面听见地提高了嗓子:

“这就是报应,这就是报应!哼,在地方上做恶人吧,好了,到底有了报应!”

什么地方发出了一两下叹声。

谢老师眼睛张大了些。摇一摇上身,把脸子转向着那三个客人,他居高临下地问:

“唔,那你们对他讲了什么没有呢——对罗二爷?”

他们莫名其妙地微笑了一下,跟自己同伴彼此瞧了一眼,仿佛这些事值不得一谈的。兔二爷眨眨眼皮,满不在乎地吐了口唾沫。

“说来着。”

他们一把罗二爷打轿子里拖出来,马上就一口唾沫射到他脸上,指着他的鼻尖子叫:

“我们揍你!好,你这小子!——仗着势打上了篱笆,不许别人上坟!谢家的坟山是你的么!妈的,揍你!”

于是他们才动起手来。

可是谢老师给震了一下,站直了身子。他眼睛成了两个三角形,脸拉长了许多,嘴唇抽筋似地开关了两下。这么着过了会儿他才迸出一句话来:

“啊呀,怎么跟他讲这些话!……这些话怎么可以讲的呢!啧,唉!……”

“什么?”犹开盛搔搔头皮,慢慢转过脸去瞧着两个同伴——他们在下唇上搁着一段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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