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

朱生豪早年曾写信对宋清如说:“要是我死了,好友,请你亲手替我写一墓志铭……不要写在甚么碑上,请写在你的心上,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不想一语成谶。

宋清如初见朱生豪,第一印象是:“那时,他完全是个孩子。瘦长的个儿,苍白的脸,和善、天真,自得其乐地,很容易使人感到可亲可近。”

朱生豪去世后,宋清如怀抱周岁的孩子回娘家,母亲怔怔地望着清如怀中的孩子,不禁潸然泪下:“大孩子换成了小孩子。”

一个人只要有耐心,终会胜利[1]

无比的好人:

我是怎样欢喜,一个人只要有耐心,不失望,终会胜利的。找了两个黄昏,徒然地翻了一次又一次的抽屉,夜里睡也睡不着,我是失去了我的宝贝。今天早晨在床上,想啊想,想出了一个可能的所在,马上起来找,万一的尝试而已,却果然找到了,找到了!我知道我不会把它丢了的,怎么可以把它丢了呢?

我将更爱你了,为着这两晚的辛苦。

房间墙壁昨天粉饰过,换了奶油色。我告诉你我的房间是怎样的。可以放两张小床和一张书桌,当然还得留一点走路的空隙,是那么的大小,比之普通亭子间是略微大些。陈设很简单,只一书桌、一armchair[2]、一小眠床(已破了勉强支持着用)。书,一部分线装的包起来塞在床底下,一部分放在藤篮里,其余的堆在桌子上;一只箱子在床底下,几件小行李在床的横头。书桌临窗面墙,床在它的对面。推开门,左手的墙上两个镜框,里面是任铭善写的小字野菊诗三十律。向右转旋,书桌一边的墙上参差地挂着三张图画。一张是中国人摹绘的法国哥朗的图画,一个裸女以手承飞溅的泉水,一张是翻印的中国画,一张是近人的水彩风景,因为题目是贵乡的水景,故挂在那里,其实不过是普通的江南景色而已。坐在书桌前,正对面另有雪莱的像、题名为《镜吻》的西洋画和嘉宝的照相三个小的镜框。再转过身,窗的右面,又是一张彩色的西洋画,印得非常精美。这些图画,都是画报杂志上剪下来的。床一面的墙上,是两个镜框,一个里面是几张友人的照片,题着Old familiar Faces[3],取自Charles Lamb[4]的诗句;另一个里面是几张诗社的照片,题着Paradise Lost[5],借用John Milton[6]的书名。你和振弟的照片,则放在案头。桌上的书,分为三组,一组是外国书,几乎全部是诗,总集有一本Century Readings in English Literature[7]、一本《世界诗选》、一本《金库》、一本《近代英美诗选》,别集有沙士比亚、济慈、伊利沙伯·白朗宁、雪莱、华茨渥斯、丁尼孙、斯文朋等,外加《圣经》一本。一组是少少几本中国书,陶诗、庄子大乘百法明门论、白石词、玉田词、西青散记、儒门法语,除了陶、庄之外,都是别人见赠的,放着以为纪念,并不是真想看。外加屠格涅夫、高尔基和茅盾的《子夜》(看过没有?没看过我送你)。第三组是杂志画报:《文学季刊》《文学月刊》《现代》、Cosmopolitan[8]、Screen Romances[9]、《良友》《万象》《时代电影》等。杂志我买得很多,大概都是软性的,而且有图画的,不值得保存的,把好的图画剪下后,随手丢弃;另外是歌曲集,有外国名歌、中国歌、创作乐曲、电影歌等和流行的单张外国歌曲。桌上有日历、墨水瓶、茶杯和热水瓶。

你好?不病了吧?我怎样想看看你啊!

快乐的亨利 十三

我不许任何人待我好,但你待不待我好全随你

二姐已经睡得好好的了,小弟刚看卓别麟回来,胡闹得有趣。

雁歌暝归霞 楼凤惨瘗残

屏墨香尘老 轻灯舞往还

宿酒愁难却 旅尘染鬓寒

临江慵写黛 病却盼花残

素缕委尘白 软绡染水红

春归絮舞苦 花老燕飞慵

千里无情月 尚临别梦明

断魂残酒后 掩泪倚青灯

——拼字集句成四首

这玩意儿是我发明的,即是把一些诗词抄在纸上,然后一个一个字剪下来,随意把各字拼凑成一些不同的诗句,如上例。很费心思,你一定不耐烦试。然而我待你好。

廿八夜 爱丽儿

我想要是世上有一个人,比你更要好得多,而且比你更爱我,那么我一定会忘了你的。不过那是谎话,如果真有那样一个人,我一定要诅咒那人,因为比你更好,即是不好。而且我为甚么要人爱我呢?你倘不待我好我也一样待你好,除了你之外,我不许任何人待我好,但你待不待我好全随你便。

如果我忘了你,你会不会“略微有一点”伤心呢?我知道你一定会说“绝不!”为着这缘故,我更不肯忘了你,因为一个人如被人遗忘了而一点不伤心,这表示那忘记她的人对她会不值一个大,这是何等的侮辱呢。

莫名其妙的,日常我觉得我很难看,今天却美了一些。

你的鼻子有些笨相,太大一点,你试照照镜子看,你的眼睛最美,那么清澈而聪明,眉毛的表情也可爱。脸孔的全部轮廓,在沉静和愠怒时最好看,笑起来时,却有些凄惶相。是不是胡说呢?你的手跟你写的字一样太不文雅,不过仍然是女性的,令人怜疼,想要吻吻佢们。

廿九 晨

我爱你永远爱不完,愿蚊子不要叮你

好人:

挨过了一个无聊的聚餐,回到斗室里剥去衣裳(我不想对你讲究无聊的礼貌,一定要衣冠端正而写信),便在纸上写上了“好人”两个字,这光景正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扑到娘怀里便“哇”的一声哭起来一样,除了这我也想不出甚么安慰自己的办法了。

委屈是并没有甚么委屈,不过觉得乏味得很,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格外厌世的。今晚是本级在上海的同学欢送陈尧圣出国,虽然都是老同学,我却觉得说不出的生疏;坐在那里,尽可能地一言不发,如果别人问我甚么,便用最简短的字句回答,能用点头摇头或笑笑代替则以之代替。我总想不出人为甚么要讲那些毫无意义、毫无必要的“你好”“忙不”“放假了没有”“几时来拜访”“不敢当,请过来玩玩”一类的话。

只有你好像和所有的人完全不同,也许你不会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时较之和别人在一起时要活泼得多。与举世绝缘的我,只有你能在我身上引起感应。

《建筑月刊》从最近期定起,计洋五元六角,订单上的5字写得不大容易辨认,故再写一笔,免得查问。

我爱你永远爱不完,愿蚊子不要叮你。

朱 廿七

辞职书已拟好,盼回信

姐:

我懊丧极了,怨、恼、苦、气、恨、愁、悲、惨、闷、伤心……为甚么?不为甚么。

昨夜夜半房间里闹水灾,隔壁人家自来水管爆破,水从墙缝里钻了进来,几乎人都淹死(此夸张语也),房间里弄得一塌糊涂,今天那边修好了之后,戽出了几提桶水,你想我怨不怨?

信又盼了个空,罩衫臂上又撕破了一块,一切的一切,怨之不尽。昨夜局方开结束会议,大家都有减薪希望,但看今天有没有甚么通知,如果太不情了,我辞职书底稿也已经打好:

“总理先生大鉴:上海居大苦恼,拟回家乡吃黄米饭,请准辞职!”

拿他两个月津贴,回家白相半年再说。

明天下午或后天早上动身回家过年去还未定,要是到家后仍接不到你信,以后永远不待你好,死了之后变恶鬼永远跟你缠绕,拜四十九天梁皇忏给我也没用。

但现在我仍待你好。

弟弟 廿一

明天搬家,平凉村十室八空

清如:

我大概明天搬家,以后来信只寄局中好了。

昨天上午想写信写不成功,下午去看电影《苏格兰女王曼丽》,可是票子买不到,于是到大新公司游艺场去溜达一下,生平上游艺场,此为第一次,也是见识见识的意思。四点半再去买第二场的票子,又买不到,于是到北四川路去,看苏联片普式庚的原著《杜勃劳夫斯基》,这才是张真的文学电影,清丽极了,新闻片中又见到高尔基的生前和罗曼·罗兰的会面,以及他的葬仪。《杜勃劳夫斯基》不像过去《静静的顿河》和《雷雨》那样雄浑有力,而代之以诗意的抒情调子,摄影真是美极了。

平凉村里已经有十室八空的样子,但时局大抵还可苟安过去。昨天报上说各地热烈庆祝国庆,我不知道是怎样热烈法。

人应该常常搬家(否则便该自己有一所很大很大的大房子,我希望我将来造一所大房子,给我一个人住,有三百间房间,每个月我搬住一间房间,住过后那间房间便锁起来),至少每年得搬一次,否则废物越积越多,尽管住下去,总会弄到无转身之余地,使你不得不丢下一切空着身子逃走,或者放把火把房子烧了。

祝好,我待你好,我不要请人向你担保。

朱朱 十一

因为如果爱你没意思,不爱你更没意思

好人:

我不要翻日历,因为它会骗我只不过是三数天,但我明明觉得有好几个月了,你不曾有信来。

无锡有没有去?你有没有热坏?

明天起又要改到早上七点半上工了,全无人道可言,这种天气,只有早上是比较可以睡睡的时间。

我们英文部越来越不像样了,昔我来矣,主任之下连我算在内有四位大编辑,和六七位校对先生,现在除主任之外,算是编辑的只有我一个,校对剩了三个,可怜之至。

前天看电影《仲夏夜之梦》,不很满意。

你今天仍旧待我好的,是不是?我真爱你,不要说我说诳,但并不怎么样,因为这是一句没有意思的话,但我不因为没有意思而不爱你,因为如果爱你没意思,不爱你更没意思。

虫 卅

天气又凉得可爱,愿你无限好

清如:

今天我工作效率很好,走路时脚步也有点飘飘然,想要蹿蹿跳跳似的,天气又凉得可爱,心里充满了各种快乐的梦想。

我想,一个人的灵魂当然是有重量的,而且通常都较身体的重量为重,否则身体的重量载不住,要在空中浮了起来的。一个人今天心里很懊丧,他走一步路,似乎脚都提不起来的样子,头部也塞满了铁块似的低垂着;明天他快活了,便浑身都似乎要飞起来的样子,这当然只是灵魂的轻重发生变化的关系,身体的重量在两天之内决不会有甚么大的差异,而且不快活的人往往要消瘦,反而比之快活的人要轻一些。灵魂轻到无可再轻的时候,便要脱离身体而飞到天上去,有的飞上去不再回来,变成仙人了,有的因遇冷凝结(因为灵魂是像水汽一样的),重又跌了下来,那便只是一时的恍惚出神或做梦。有时灵魂一时不能挣扎出皮囊,索性像一个轻汽球[10]一样地,把身体都带到天上去了,这是古时所以有白日飞升的缘故。

说不出的话,想不起的思想,太多了。再谈吧。愿你无限好!

朱生 卅一日

一切的思念和祝福都属于你[11]

清如:

元旦早上到家,过了两夜,今晚回上海,读了你的信,很快活。

家里当然并没有趣儿,来了几个客人,吃吃东西发发闷,想给你写信也没心思,一半因为没有钢笔墨水我写不出。夜里仍做些梦,都不记得了,今天早上困晏觉,在被中想想你,曾经哭哭,不是为伤心或相思得苦,只是无聊而已。

我的年龄一共有四说,廿二岁、廿三岁、廿四岁、廿五岁。

再过两天是星期,又得玩了,还剩两三块钱。至少可以把西席地米尔的Cleopatra[12]和刘别谦的Merry Widow[13]两本一起看过。郑天然这家伙不知究竟打算来不来,要是明天不来,我根本对他失望了,已经是第四次的延期。

甚么希望都没有,只希望就看见你,你阴历新年在家还是在校?

这是今年我所写的第一封信。一切的思念和祝福都属于你,愿你无限好。

我怪爱在冷天吃冷东西,此刻尤其想吃ice cream。

朱 三日夜

婆婆:

今天有没有进城去呢?我不出去,很寂寞,很无聊。想着要吃月饼,买了一个“蚝黄夜月”,一个“旦黄[14]莲蓉”,吃到把胃口吃倒为止,现在还剩着一些些儿。无论吃甚么东西,总归不快活。我想婆婆,婆婆一定不想我。

现在我倦得想睡,不写了。你说过几时带我到月亮里去,几时去呢?你要是忘记了,我不依。你讲我一个故事听好吗?

祝你老人家万福金安。

珠儿 十五夜

昨夜睡得烂极了,几乎睡死。今天下雨。

婆婆上学去,要听先生话,不然打手心。

你是天使,我是幸福的王子

好友:

我懒得很,坐在椅子里,简直懒得立起身来脱衣裳睡觉,看了几页小说,闭了眼睛出了一下神,又想写信,又有点不大高兴。今天有了钱,也吃到了你的糖,糖因为是你给我吃的,当然格外有味,可是你知道,一个人无论怎样幸福怎样快乐,如果他的喜乐只有自己一人知道,更没有一个可以告诉的人,总是非常寂寞的。如果我有一个母亲或知心的姐妹在一起,我会骄傲而满足地对她说,“妈,你瞧,我有一样好东西,一包糖,‘她’给我的”。她一定会衷心地参与我的喜乐,虽然在别人看来,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编辑所里充满了萧条气象,往年公司方面裁员,今年有好几个人自动辞职,人数越减越少,较之我初进去时已少了一大半,实在我也觉得辞了职很爽快,恋着这种饭碗,显得自己的可怜渺小,可是自己实在甚么都不会干,向人请托谋事又简直是要了我的命,住在家里当然不是路数。我相信我将来会饿死。

听两个孩子呼名对骂,很有味道,打着学堂里念书的调子彼此唱和,哥哥骂妹妹是泼婆大王,妹妹骂哥哥小赤老[15],以及等等。

明天再谈。你是天使,我是幸福的王子。

朱 十一

卿似秋风,侬似萧萧叶

清如:

读到你信,我已决定不走动了,其实心情也懒散得很,蛰着吧,蛰着吧。人不大有气力,昨天用你的诗意写一首词,近来真一点诗思都没有:

不道飘零成久别/卿似秋风,侬似萧萧叶/叶落寒阶生暗泣/秋风一去无消息

倘有悲秋寒蝶蝶/飞到天涯,为向那人说/别泪倘随归思绝/他乡梦好休相忆

律诗首二句须对调,方合律。花细细可改花碎碎,此联佳。几头娇鸟句俚。全诗甚女儿气。绝句第一首可。第二首第三句不合律,末句庸劣。

我有些悲哀,是茫茫生世之感,觉得全然是多余的生存着,对谁都没有用处。挨着活吧。

你仍肯为我祈祷吗?你待我好的,不是?

愿你快乐!

朱 二日下午

我死之后,你肯为我流泪不?

昨夜醒来听雨,一阵朦胧之后,重又做起梦来,大凡清晨的梦总是更纷乱,我也不大记得起来了。记得我是睡着,梦魇了,一样东西打胸口上压下来,喊,喊不出,一只脚还竖起着,要伸直都不可能,这原是常有的现像[16]。于是我觉得一些人走了进来,姑母说,你看他这么好睡,要来揭被,我全知道,我在十分梦魇,他们说甚么做甚么我都知道。无奈撑不起身来。终于醒了转来,我说你们做甚么我都知道,我说我在睡着的时候甚么事情都知道,如果今晚这窗前月亮亮,我睡着也可以看见。仿佛我的眼睛盲了。仿佛我忽然想要问你一句话,我死了之后,你肯为我流泪不?仿佛我真要死了。我说,如果我们是生在不科学的时代,或者可以相信灵魂不灭,而期待着来生,但现在是甚么都完结了,我不愿意死,因为我爱你得那么厉害。仿佛我读到你的同平常一样的亲切的信,但不是在我将死的状态中了,我要写回信——于是我写了这些。

我希望你将来能到我坟墓上看我

老弟:

昨夜我简直想怨命,开始是因为今天、明天有两天假放,日子无法过去,后来是怨恨你,我说我一定要变成恶鬼和你缠绕,世上没有比你更可恨的人。

顶不好的就是那种说着不确定的话的人,今天任小鬼说“或许”来看我,你想我能欢迎他吗?既不决定,对我说甚么,自然啦我不能出去,因为一出去他来了,那是我的不好;然而不出去他不来,他却不负责任,还有比这种更不公平的事吗?你也哄过我不少次了。其实你决不会来看我的,何必说那种来看你不来看你的话呢。不给人希望也不给人失望,这是fair play[17],给了人希望再叫人失望,这不是明明作弄人?总之是太少诚意,今后我先预答你一句:“我永不愿你来看我”,这样可以免得你找寻别的理由。

脸孔简直不像人,我也实实在在怕得看见人,让大家忘了我,我也忘了大家吧,讨厌的还要回到家里去。只有寂寞最自由。

你说过你希望将来,因此我希望你将来能到我坟墓上看我。

甚么都欺负人,二三十家电影院连一张好片子都没有,日子怎么过去!啊啊。

永远爱你,尽管你那样不好。

朱 廿九

请你亲手替我写一墓铭,写在你心上

Darling Boy: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处说起。第一你说我是不是个好孩子,一到上海,连两三钟点都不放弃,寓所也没去,就坐在办公室里了。这简直不像是从前爱好逃学旷课的我了,是不是?事实是,下车时一点钟,因为车站离家太远,天又在临下阵头雨之际,便在北四川路广东店里吃了饭并躲雨,且吃冰淇淋。雨下个不停,很心焦,看看稍小些,便叫黄包车回家。可是路上又大落特落起来,车篷遮不住迎面的雨,把手帕覆在脸上,房屋树街道都在一片白濛濛中过去,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衷心地感到喜悦(这是因为我与雨极有缘分的缘故,我做的诗中不常说雨?)。本来在汽车中我一路像受着极大的委曲似的,几回滴下泪来,可是一到上海,心里想着毕竟你是待我好的,这次来游也似乎很快乐,便十分高兴起来。——车过了书局门口,忽然转计想就在这里停下吧,因此就停下了。

为着礼貌的缘故,但同时也确是出于衷心的,容我先道谢你们的招待。你家里的人都好,我想你母亲一定非常好,你的弟弟给我的直接印象,比之你以前来信中所说及的所给我的印象好得多。

唉,我先说甚么呢?我预备在此信中把此时的感想,当时欲向你说而没有机会,因当着别人而讲不出来的话,实际还毋宁是当时的未形成言语的思想,以及一切一切,都一起写下来。明明见了面而不说话,一定要分手之后,再像个健谈者似的絮絮叨叨起来,自然有些反乎常情,然而有甚么办法呢,我一点不会说话!你对别人有许多话说,对我又说不出甚么话来,又有甚么办法呢?横竖我们会少离多,上帝(魔鬼也好)要是允许给我一支生花的笔,比之单会说话不会动笔也许确要好得多,无如我的笔并不能达出我所有的感情思想来何?但无论如何,靠着我们这两张嘴决不能使我们谅解而成为朋友,然则能有今日这一天,我能在你宝贵的心中占着一个位置(即使是怎样卑微的都好),这支笔岂不该值千万个吻?我真想把从前写过给你的信的旧笔尖都宝藏起来,我知道每一个用过的笔尖都曾为我作过如此无价的服务。

最初,我想放在信的发端上说的,是说你借给我的不是二块钱而是十块钱,这一回事是绝大的错误,当我一发现这,我简直有些生气,我想一回到上海之后,便立刻把我所不需要的八块钱寄还给你,说这种方面的你的好意非我所乐意接受,那只能使我感到卑辱。如果我所需要的是要那么多,为甚么我不能便向你告借那么多呢?如果我不需要那么多,你给我不需要的东西做甚么呢?……如果我这样,你会不会嫌我作意乖僻?我想我总不该反而嫌怪起你的好意(即使这样的好意我不欢迎)来而使你懊恼,因此将暂时保存着尽力不把它动用(虽然饭店里已兑碎了一块,那我想象是你请我的客,因此吃得很有味),以后尽早还你。本来这月的用途已细心计划好,因为这次突然的决心,又不知道车费竟是那么贵,所以短绌了些,但除非必要,我总不愿欠人家一块钱,即使(尤其)是最好的朋友;这个“好”脾气愿你了解我。你要不要知道此刻我所有的全部财产?自从父亲死了之后,家里当然绝没有甚么收入,祖产是有限得可怜,仅有一所不算小的房子,一部分自居,一部分分租给三家人家和一爿油行,但因地僻租不起钱,一年统共也不过三百来块钱,全部充作家中伙食和祭祀之用,我们弟兄们都是绝不动用分文的。母亲的千把块钱私蓄,一直维持我从中学到大学,到毕业为止计用空了百把块钱;兄弟的求学则赖着应归他承袭的叔祖名下一注小小的遗产。此刻我已不欠债,有二百几十块钱积蓄,由表姐执管着,我知道自己绝对用不着这些钱,不过作为交代而已。如果兄弟读书的钱不足时可以补济补济,自己则全然把它看作不是自己的钱一样。除了这,那么此刻公司方面欠我稿费百元,月薪四十三元,我欠房饭钱未付的十二元,此外别人借我去的约五六十元,我不希望他们还了。这些都不算,则我此刻有现金7.25,欠宋清如名下10.00,计全部财产为-2.75。你想我是不是个Unpractical[18]的人?

话一离题,便分开了心,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些不相干的话。我说,这回到常熟来我很有点感到寂寞,最颓丧的是令弟同我上茶馆去坐的那我也不知多少时候,那时我真是literally[19]一言不发(希望他原谅我性子的怪僻),坐着怨恨着时间的浪费。昨晚你们的谈天,我一部分听着,一部分因为讲的全是我所不知道的人们,又不全听得明白,即使听着也不能发生兴趣,因此听见的只是声音而不是言语,很使我奇怪人们会有这么多的nonsense[20],爱谈这个人那个人的平凡琐事。但无论如何,自己难得插身在这一种环境里,确也感到有些魅力,因为虽然我不能感到和你心灵上的交流,如同仅是两人在一起时所感到的那样,但我还能在神秘的夜色中瞻望你的姿态,聆听你的笑语,虽然有时不知道你在说些甚么,但我以得听见你的声音为满足,因为如果音乐是比诗更好,那么声音确实比言语更好。也许你所说的是全无意思的话,但你的语声可以在我的心上绘出你的神态来。半悲半喜的心情,觉得去睡觉是一件很不情愿的事,因为那时自己所能感觉到摸触到的,就只有自己的饥渴的寂寞的灵魂了。After怨恨自己不身为女人(为着你的缘故,我宁愿作如此的牺牲,自己一向而且仍然是有些看不起女人的),因为异性的朋友是如此之不痛快多拘束,尽管在不见面时在想象中忘记了你是女人,我是男人,纯情地在无垢的友情中亲密地共哭共笑,称呼着亲爱的名字,然而会面之后,你便立刻变成了宋小姐,我便立刻变成了朱先生,我们中间不能不守着若干的距离,这种全然是魔鬼的工作。当初造了亚当又造夏娃的家伙,除了魔鬼没有第二个人,因为作这样恶作剧的,决不能称为上帝。——之后,我便想:人们的饥渴是存在于他们的灵魂内里,而引起这种饥渴来,使人们明白地感到苦恼,otherwise hidden and unfelt[21]的,是所谓幸福,凡幸福没有终极的止境,因此幸福愈大,则饥渴愈苦。因是我在心里说,清如,因为我是如此深爱你,所以让我们(我宁愿)永远维持着我们平淡的友谊啊!

撇开这些傻话,我觉得常熟和你的家虽然我只是初到,却一点也没有陌生之感,当前天在车中向常熟前行的时候,我怀着雀跃的似被解放了的一颗心,那么好奇地注意地凝望着一路上的景色,虽然是老一样的绿的田畴,白的云,却发呆似的头也不转地看着看着,一路上乡人们的天真的惊奇,尤其使我快活得感动。在某站停车时,一个老妇向车内的人那么有趣地注视着时,我真不能不对她beam a smile[22];那天的司机者是一个粗俗的滑稽的家伙,嘴巴天生的合不拢来,因为牙齿太长的缘故,从侧面望去,真“美”。他在上海站未出发之前好多次学着常熟口音说,“耐伲到常熟”,口中每每要发出“×那娘”的骂人话,不论是招呼一个人,或抱怨着过站停车的麻烦时。他说,“过一站停三分钟,过十几站便要去了半个钟点”。其实停车停得久一些的站头自然也有,但普遍都只停一分钟许,没有人上下的,不停的也有,因此他的话有点moderately exaggerated[23],总之是一个可爱的东西,当时我觉得。过站的时候,有些挥红绿旗的人因为没有经验,很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而且所有的人都有些悠闲而宽和的态度,说话与行动都很文雅,一个人同着小孩下车,小孩应该买半票的,却没有买,收票的除了很有礼地说一声要买半票之外,也就一声不响地让他走了。有两站司机人提醒了才晓得收票,某次一个乡妇下车后扬长而去,问那土头土脑的收票者,他说那妇人他认识的。最可笑的是一个乡下人,汗流浃背,手中拿着几张红绿钞票,气急匆忙地奔上车子,开到半路,忽然他在窗外看见了熟人,车子疾驰的时候,他发疯似向窗外喊着,连忙要求司机人把车子停下开开放他下车,吃了几句臭骂,便飞奔出去了,那张车票所花的冤钱,可有些替他肉痛,——这一切我全觉得有趣。可是惟一使我快活的是想着将要看见你。我对自己说,我要在下车后看见你时双手拉住你,端详着你的“怪脸”,喊你做宝宝,虽然明知道我不会那样的;当然仍带着些忧虑,因为不知道你身体是否健爽。实在,如果不是星期六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又在受着无情的折磨,也许我不会如此急于看你,为着钱的问题要把时间捺后一些;而且你说过你要来车站候我,我怎么肯使你扑空呢?

车子过了太仓之后,有点焦躁而那个起来,直到常熟附近的几个村站,那照眼的虞山和水色,使眼前突然添加了无限灵秀之气,那时我真是爱了你的故乡。到达之后,望车站四周走了一转,看不见你,有点着急,担心你病倒,直至看见了你(真的看见了你),well then,我的喜乐当然是不可言说的,然而不自禁地timid[24]起来。

回去就不同了,望了最后的一眼你,凄惶地上了车,两天来的寂寞都堆上心头,而快乐却全忘记了,我真觉得我死了,车窗外的千篇一律的风景使我头大(其实即使是美的风景也不能引起我的赞叹了)。我只低头发着痴。车内人多很挤,而且一切使我发恼。初上车时,还有一个漂亮的少女(洋囡囡式的),她不久下车,此后除了一个个儿高的清秀的少年之外,一车子都是蠢货商人市侩之流。一个有病的司机人搭着我们这辆车到上海,先就有点恶心。不久上来了一个三家村学究四家店朝奉式的人,因为忙着在人缝里轧座位,在车子颠簸中浑身跌在一个女人的身上,这还不过令人笑笑(虽然有些恶心)而已,其后他总是自鸣得意地遇事大呼小叫,也不管别人睬不睬他,真令人不耐。在我旁边那个人,打瞌铳常常靠压到我的身上,也惹气得很。后来有几个老妇人上来,我立起身让了座,那个高个儿少年也立起,但其余的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却只望着看看,把身体坐得更稳些。我简直愤慨起来,而要骂中国人毫无规矩,其实这不是规矩,只是一种正常的冲动。我以为让老弱坐,让贤长者坐,让美貌的女郎及可爱的小孩子坐,都是千该万该的。让贤长者坐是因为尊敬,让美貌的女郎坐是因为敬爱(我承认我好色,但与平常的所云好色有所不同。我以为美人总是世间的瑰宝,而真美的人,总是从灵魂里一直美到外表上,而灵魂美的人,外表未有不美者,即使不合机械的标准与世俗的准绳。若世俗所惊眩之美貌,一眼看去就知道浅薄庸俗的,我决不认之为美人),让小孩坐是因为爱怜,让老弱坐是因为怜悯。一个缠着小脚步履伶仃的乡曲妇人,自然不能令人生出好感,但见了她不能不起立,这是人类所以为人类的地方,但中国人有多数是自私得到那么卑劣的地步。这种自私,有人以为是个人主义,那是大谬不然。个人主义也许不好,但绝不是自私,即使说是自私,也是强性的英雄式的自私,不是弱性的卑劣的自私,个人主义要求超利害的事物,自私只是顾全利害。中国没有个人主义,只有自私。

对于常熟的约略的概念,是和苏州相去不远,有闲生活和龌龊的小弄,崎岖的街道,都是我所不能惬意之点。但两地山水秀丽,吃食好,人物美慧(关于吃食,我要向你complain[25],你不该不预备一点好吃的东西给我吃,甚至于不好吃的东西也不给我吃,今天早晨令弟同我出去吃的鸭面,我觉得并不好吃,而且因为分量太多,吃不下,只吃了二分之一;至于公园中的菱,那么你知道,嘉兴惟一的特产,便是菱了,这种平庸的是不足与比的,虽然我也太难得吃故乡的菱了。买回的藕,陆师母大表满意,连称便宜,可是岂有此理的她也不给我吃。实在心里气愤不过,想来想去想要恨你),都是可以称美的地方。如果两地中我更爱常熟,那理由当然你明白,因为常熟产生了你。

常熟和吾乡比起来,自然更是个人文之区,以诗人而论,嘉兴只有个朱竹垞(冒一个“我家”)可以和你们的钱牧斋一较旗鼓,但此外便无人了。就是至今你到吾乡去,除了几个垂垂老者外,很难找出一打半风雅的人来,嘉兴报纸副刊的编辑,大概是属于商人阶级的人或浅薄少年之流,名士一名词在嘉兴完全是绝响的。子弟们出外读书,大多是读工程化学或者无线电甚么之类,读文学是很奇怪的。确实的,嘉兴学生的国文程度,皆不过尔尔的多,因为书香人家不甚多,有的亦已衰微,或者改业商了。常熟也许士流阶级比商人阶级更占势力,嘉兴则全是商人的社会,因此也许精神方面要比前者整饬一点,略微刻苦勤勉一点。此外则因为同属于吴语区域,一切风俗都没有甚么两样。

要是我死了,好友,请你亲手替我写一墓铭,因为我只爱你的那一手“孩子字”,不要写在甚么碑版上,请写在你的心上,“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你肯吗?我完全不企求“不朽”,不朽是最寂寞的一回事,古今来一定有多少天才,埋没而名不彰的,然而他们远较得到荣誉的天才们为幸福,因为人死了,名也没了,一切似同一个梦,完全不曾存在,但一个成功的天才的功绩作品,却牵萦着后世人的心。试想,一个大诗人知道他的作品后代一定有人能十分了解它,也许远过于同时代的人,如果和他生在同时,一定会成为最好的朋友,但是时间把他们隔离得远远的,创作者竟不能知道他的知音是否将会存在,不能想象那将是一个何等相貌性格的人,无法以心灵的合调获取慰勉,这在天才者不能不认为抱恨终天的事,尤其如果终其生他得不到人了解,等死后才受人崇拜,而那被崇拜者已与虫蚁无异了,他怎还能享受那种崇拜呢?与其把心血所寄的作品孤凄凄地寄托于渺茫中的知音,何如不作之为愈呢?在天才的了解者看来呢,那么那天才是一个无上的朋友,能传达出他所不能宣述的隐绪,但是他永远不能在残余的遗迹以外去认识,去更深切地同情他,他对于那无上的朋友,仅能在有限范围内作着不完全的仰望,这缺陷也是终古难补的吧?而且,他还如一个绝望的恋人一样,他的爱情是永远不会被她知道的。

说着这样一段话,我并不欲自拟为天才(实在天才要比平常人可怜得多),但觉得一个人如幸而能逢到一个倾心相交的友人,这友人实比全世界可贵得多;自己所存留的忆念,随着保有这些忆念的友人的生命而俱终,也要比“不朽”有意思些。我不知道我们中谁将先谁而死,但无论谁先死总使我不快活,要是我先死的话,那么我将失去可宝贵的与你同在的时间之一段。要是你先死的话,那么我将独自孤零地在忆念中度着无可奈何的岁月。如果我有希望,那么我希望我们不死在同一空间,只死在同一时间。

话越说越傻了,我不免很有些sentimental,请原谅我。这信是不是我所写给你中的最长的?然而还是有许多曾想起而遗落了的思想。

在你到杭州之前,我无论如何还希望见你一面。愿你快快痊好,我真不能设想,你要忍受这许多痛苦与麻烦。

无限热烈的思念。盼你的信息。

朱朱 廿六夜

你们称第三身“他”为gay,很使我感到兴味,大约是“佢、渠”音之转。

我所以拙于说话的原因,第一是因为本来懒说话,觉得甚么话都没有意思,别人都那样说我可不高兴说。第二是因为脑中的话只有些文句,说出来时要把它们翻成口语就费许多周章,有时简直不可能。第三我并不缺少sense of humor[26],也许比别人要丰富得多,但缺少ready wit[27],人家给我讲某事的时候,有时猝然不知所答,只能应着惟惟,等到想出话说来时,已经用不着说了,就是关于常识方面的也是如此,陆先生曾问起我最近从飞机上坠下来跌死的滑稽电影明星Will Rogers的作风如何,到过上海有甚么片子,一下子我只能说他善于描述人情世故,以乡曲似的形式出现银幕上,作品一时记不起名字来,我还不曾看过他的片子。等到想要补充着说他是美国电影中别树一派的幽默家,富于冷隽的趣味,为美国人最爱戴的红星之一,但在中国却颇受冷落,他的作品较近而成功的有Handy Andy(《人生观》),Judge Priest(中译名不详),等等,凡我的“渊博”的头脑中所有的关于这位我并未与谋一面的影星的智识时,这场谈话早已结束了。——此外,我纵声唱歌时声音很高亮,但说话时却低沉得甚至于听不大清楚。姑母说我讲起话来蚊子叫,可是一唱起歌来这股劲儿又不知从那里来的,我读英文也能读得很漂亮,但说绝对不行。大概在说话技术一方面太少训练。每年中估计起来成天不说话的约有一百天,每天说不上十句话的约有二百天,说话最多的日子,大概不至于过三十句。

虽然再想不出甚么话来,可是提着笔仍旧恋恋着不肯放下来,休息吧,笔!快一点钟了。此刻你正在梦中吧,知道不知道,或者想得起想不起我在写着写着?你那里雨下得大不大?如果天凉了,仔细受寒。……快两点钟哩,你睡得好好儿的吗?我可简直的不想睡。昨夜我从两点钟醒来后,安安静静地想着你,一直到看天发亮,今天又是汽车中颠了三个钟点,然而此刻兴奋得毫不感到疲乏,也许我的瘦是由于过度的兴奋所致,我简直不能把自己的精神松懈片刻,心里不是想这样就是想那样,永远不得安闲,一闲下来便是寂寞得要命。逢到星期日没事做,遂我的心意,非得连看三场电影不可。因此叫我在茶馆里对着一壶茶坐上十五分钟,简直是痛苦。喝茶宁可喝咖啡,茶那样带着苦意的味道,一定要东方文明论者才能鉴赏,要我细细地品,完全品不出甚么来,也许觉得白开水倒好吃些。我有好多地方真完全不是中国人,我所嗜好的也全是外国的东西,于今已一年多不磨墨了,在思想上和传统的中国思想完全相反,因为受英国文学的浸润较多,趣味是比较上英国式的,至于国粹的东西无论是京戏胡琴国画国术等一律厌弃,虽然有时曾翻过线装书(那也只限于诗赋之类),但于今绝对不要看这些,非孔孟,厌汉字,真有愿意把中国文化摧枯拉朽地完全推翻的倾向,在艺术方面,音乐戏剧的幼稚不用说,看中国画宁可看西洋画有趣味得多,至于拓几笔墨作兰花竹叶自命神韵的,真欲嗤之以鼻,写字可以与绘画同成为姐妹艺术,我尤其莫名其妙。这些思想或者有些太偏激,但目睹今日之复古运动与开倒车,不能不对于这被诩为五千年的古文化表示反对。让外国人去赞美中国文化,这是不错的,因为中国文化有时确还可以补救他们之敝,但以中国人而嫌这种已腐化了的中国文化还不够普及而需待提倡,就有些夜郎自大得丧心病狂了。我想不说下去了,已经又讲到文化的大问题,而这些话也还是我的老生常谈,卑卑无甚高论。你妈来了没有?妈来了你可以要她疼疼了,可是我两点半还不睡,谁来疼我呢?

注解

[1] 朱生豪到上海世界书局工作后不久初步安顿下来,写信向宋清如“汇报”。

[2] 扶手椅。

[3] 熟悉的老面孔。

[4] 英国作家查尔斯·兰姆。

[5] 英国诗人、政论家约翰·弥尔顿长诗《失乐园》。

[6] 英国诗人、政论家约翰·弥尔顿。

[7] 《世纪英国文学读本》。

[8] 杂志《世界》。

[9] 杂志《银幕故事》。

[10] 气球。

[11] 含信两封。

[12] 影片《埃及艳后》。

[13] 影片《风流寡妇》。

[14] 蛋黄。

[15] 小赤佬。

[16] 现象。

[17] 公平比赛。

[18] 不实际的。

[19] 不夸张地。

[20] 无意义的事。

[21] 另外隐藏着和未感觉到的。

[22] 微笑。

[23] 适度的夸张。

[24] 羞怯。

[25] 抱怨。

[26] 幽默感。

[27] 机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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