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无编选明清时代的小品文为一集,叫我写一篇序或跋,我答应了他,已将有半年了。我们预约在暑假中缴卷,那时我想,离暑假还远,再者到了暑假也还有七十天闲暇,不愁没有工夫,末了是反正不管序跋,随意乱说几句即得,不必问切不切题,因此便贸贸然地答应下来了。到了现在鼻加答儿好了之后,仔细一算已过了九月十九,听因百说启无已经回到天津,而平伯的跋也在“草”上登了出来,乃不禁大着其忙,急急地来构思作文。

本来颇想从平伯的跋里去发见一点提示,可以拿来发挥一番,较为省力,可是读后只觉得有许多很好的话都被平伯说了去,很有点儿怨平伯之先说,也恨自己之为什么不先做序,不把这些话早截留了,实是可惜之至。不过,这还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硬了头皮自己来想罢,然而机会还是不肯放弃,我在平伯的跋里找到了这一句话,“小品文的不幸无异是中国文坛上的一种不幸”,做了根据,预备说几句,虽然这些当然是我个人负责。

我要说的话干脆就是,启无的这个工作是很有意思的,但难得受人家的理解和报酬。为什么呢?因为小品文是文艺的少子,年纪顶幼小的老头儿子。文艺的发生次序大抵是先韵文,次散文,韵文之中又是先叙事抒情,次说理,散文则是先叙事,次说理,最后才是抒情。借了希腊文学来做例,一方面是史诗和戏剧,抒情诗,格言诗,一方面是历史和小说,哲学——小品文,这在希腊文学盛时实在还没有发达,虽然那些哲人(Sophistai)似乎有这一点气味,不过他们还是思想家,有如中国的诸子,只是勉强去仰攀一个渊源,直到基督纪元后希罗文学时代才可以说真是起头了,正如中国要在晋文里才能看出小品文的色彩来一样。我卤莽地说一句,小品文是文学发达的极致,它的兴盛必须在王纲解纽的时代。未来的事情,因为我到底不是问星处,不能知道,至于过去的史迹却还有点可以查考。

我想古今文艺的变迁曾有两个大时期,一是集团的,一是个人的,在文学史上所记大都是后期的事,但有些上代的遗留如歌谣等,也还能推想前期的文艺的百一。在美术上便比较地看得明白,绘画完全个人化了,雕塑也稍有变动,至于建筑,音乐,美术工艺如磁器等,却都保存原始的迹象,还是民族的集团的而非个人的艺术,所寻求表示的也是传统的而非独创的美。在未脱离集团的精神之时代,硬想打破它的传统,又不能建立个性,其结果往往青黄不接,呈出丑态,固然不好,如以现今的磁器之制作绘画与古时相较,即可明了,但如颠倒过来叫个人的艺术复归于集团的,也不是很对的事。对不对是别一件事,与有没有是不相干的,所以这两种情形直到现在还是并存,不,或者是对峙着。

集团的美术之根据最初在于民族性的嗜好,随后变为师门的传授,遂由硬化而生停滞,其价值几乎只存在技术一点上了,文学则更为不幸,授业的师傅让位于护法的君师,于是集团的“文以载道”与个人的“诗言志”两种口号成了敌对,在文学进了后期以后,这新旧势力还永远相搏,酿了过去的许多五花八门的文学运动。在朝廷强盛,政教统一的时代,载道主义一定占势力,文学大盛,统是平伯所谓“大的高的正的”,可是又就“差不多总是一堆垃圾,读之昏昏欲睡”的东西,一到了颓废时代,皇帝祖师等等要人没有多大力量了,处士横议,百家争鸣,正统家大叹其人心不古,可是我们觉得有许多新思想好文章都在这个时代发生,这自然因为我们是诗言志派的。

小品文则在个人的文学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它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适宜的手法调理起来,所以是近代文学的一个潮头,它站在前头,假如碰了壁时自然也首先碰壁。因为这个缘故,启无选集前代的小品文,给学子当作明灯,可以照见来源去路,不但是在自己很有趣味,也是对于别人很有利益的事情,不过在载道派看来这实在是左道旁门,殊堪痛恨,启无的这本文选其能免于覆瓿之厄乎,未可知也。但总之也没有什么关系。是为序。

中华民国十九年九月二十一日,于北平煆药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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