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启无写《近代散文抄》的序还是在两年前,到了现在书才出版,再拿起原序来看,觉得这其间的时光仿佛有点辽远了,那里所说的话也不免有点迂远了,便想再来添写这篇新序,老老实实的说几句话。

启无编刊这部散文抄,有益于中国学术文艺上的地方很多,最重要的是这两点,其一,中国讲本国的文学批评或文学史的,向来不大看重或者简直抹杀明季公安竟陵两派文章,偶尔提及,也总根据日本和清朝的那种官话加以轻蔑的批语,文章统系仿佛是七子之后便由归唐转交桐城派的样子,这个看法我想是颇有错误的。他们不知道公安竟陵是那时的一种新文学运动,这不但使他们对于民国初年的文学革命不能了解其意义,便是清初新旧文学废兴也就有些事情不容易明了了。

日本铃木虎雄的《中国诗论史》上举出性灵一派与格调气韵诸说相并,但是不将这派的袁子才当作公安的末流,却去远寻杨诚斋来给他做义父,便是一例,中国誊录铃木之说者也就多照样的说下去了。启无这部书并非议论,只是勤劳的辑录明末清初的新文学派的文章,结果是具体的将公安竟陵两派的成绩——即其作品和文学意见结集在一处,对于那些讲中国文学的朋友供给一种材料,于事不无小补。古人的著作苟存于世间,其价值也自存在,不以无人顾问而消灭,公安竟陵非亲非眷,吾辈本无庸扰扰为古人争身后之名,只是有此文学史上的材料而听其湮没亦是可惜,如得有人为表而出之,乃亦大可喜耳。

其二,中国古文汗牛充栋,但披沙拣金,要挑剔多少真正好的文艺,却是极难的事。正宗派论文高则秦汉,低则唐宋,滔滔者天下皆是,以我旁门外道的目光来看,倒还是上有六朝下有明朝吧。我很奇怪学校里为什么有唐宋文而没有明清文——或称近代文,因为公安竟陵一路的文是新文学的文章,现今的新散文实在还沿着这个统系,一方面又是韩退之以来的唐宋文中所不易找出的好文章。平心静气的一想,未成正宗的新思想新文章希望公家来提倡本来有点儿傻气,不必说过去的便是现今的新文学在官公私各学校里也还没有站得住脚呢。

退一步想,只好索解于民间,请青年学子有点好奇心的自己来看看吧。可惜明人文集在此刻极不易得,而且说也奇怪,这些新文人的著作又多是清朝的禁书,留下来的差不多是秦火之余,更是奇货可居,不是学生之力所能收留的了。在这里,启无的这部书的确是“实为德便”。在近来两三年内启无利用北平各图书馆和私家所藏明人文集,精密选择,录成两卷,各家菁华悉萃于此,不但便于阅读,而且使难得的古籍,久湮的妙文,有一部分通行于世,寒畯亦得有共赏的机会,其功德岂浅鲜哉。平常有人来问我近代文中有什么书可读,我照例写几部绝板禁书的名目给他,我知道这是画饼,但是此外实无办法,现在这部散文抄出版之后那我就有了办法了。

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九月六日,于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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