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个智通和尚,在大除夕之夜,想着时间是不问僧俗,也一人过起年来,不料到半夜,他就圆寂了。惜时走到和尚屋子里,只见他斜躺在炕上,紧闭着双目,两边弯的眉毛,将大半边眼睛都罩住了,脸上不是酒醉的红色。却是惨淡的紫色,不但是脸上紫了,一只手斜压在胸口,也一样地紫了。炕上有一只大海碗,碗里有一大块肉骨头,和鸡脚鸡翅膀,一把酒壶,和一双筷子,都在和尚身边,惜时先还以为和尚醉了,近前一看,他的颜色不对,再一摸他的手其冷如铁,这才明白和尚是醉饱之余,已经涅??了。

自己是跟和尚同处一庙。如今和尚出了事,绝不能置之不理,可是昨日还好好地,大吃大喝,今天突然死了,恐怕也会受地方上人民的责难。因之站在屋子门边发呆,对了炕上这个和尚死尸,没个做道理处。自己一人,发了许久的呆。忽然掉转身,向颐和园街上跑来,首先就找着孟排长,报告这件事。未免要负一些责任,请孟排长和他做主,孟排长一口答应,这不算回事,亲自陪着他,往警区报告。一个老庙里,死了一个老和尚,本来算不得一回事,但是黄惜时巴巴地将孟排长一路找来,分明是找他保镖,这倒很有可疑,若不是他做亏心事,为什么要军人跟着一齐来报告呢?当时有了军人同来,也不敢怎样难为他,只是心里将黄惜时三个字记着,通知了地方上的村正,将老和尚收埋了事,庙宇暂行封闭。俟觅得僧人住持,再行开庙。

金巩城在旅馆里共吃了晚饭,代付了十块钱的房钱,然后约了明天会晤,告辞而去。惜时有半年多不曾住过这样好的房屋,所以老早地就睡了觉,一觉醒来,却听得有人拍门声,一个翻身坐起来,看着却是这里的茶房,手上拿了一张纸条进来,惜时道:“是你拍我的门吗?什么事?”茶房装着鬼脸,将那纸条递到惜时手上,轻轻地微笑着说,“你瞧罢!”说毕,他就带着门走了,惜时看那纸条,却是铅笔写的。上面道:

适见本旅馆客题名录,知君亦寓此,且知君为徒步旅行家,已名闻华北,对于故人,真是又佩又愧矣。华意志薄弱,在旧京识一武夫**嫁之,当时只知彼家有一妻,及到此间,始知有一妻二妾。华不能入其门,另居一室,有健仆数人,把守门户,非彼携华出门,华不得越雷池一步,彼亦不常偕华出门。仅间日携华至日站略买用物而已。家母奔来沈阳相探,居此楼上,凡两星期之久,华亦只见得四五面,身为人妾,不得自由,即父母亦不易相晤,则人生尚有何意义?况华亦受高等教育之人哉!令为探母之便,知君在此,本欲相晤,则以楼下彼之爪牙监视,恐为祸于君,特致此字于君,请于十二时,在楼口相候,做一点首之相晤。华去后,家母当邀君畅谈,如能设一良策,将华救出火坑,必当长跪君前谢罪也。此字阅后付丙。米锦华启。

那村子外正有个土地庙,有三棵大柳树遮护着,倒是天造地设的一个临时旅社,当时看着庙的前后,也没有什么人来往,于是低了头将佛桌上积的尘灰,带吹带扫,就在上面坐着。天色一黑,就躺下去,虽然还不曾吃过晚饭,因为全副精神,都注重到徒步旅行的这件事上去了,也就忘了一切,深深地想着到了半夜,方才睡去。这半年以来,惜时虽然受尽了痛苦,然而在露天之下,石案之上睡觉,总还是第一次。那旷野的晚风,向人身上吹来,冷得人身上抖颤不已,因为自己贪睡得厉害,始而不过是在佛案上将身子扭了几扭,到后来冷得身子实在不能支持,只好坐了起来,在地上走着路。再说一条脊梁骨,在石板上硬碰硬的过了大半夜,也觉脊梁骨酸痛得可怜,心里就想着,这不是办法,不如到了明日白天,在太阳底下,找块草地安息安息,补过这一场觉。因之索性不睡了。就离开了村子,暗中摸索,走到天亮,好在自己单身一人,行动是十分自由地。

这茶馆里是每日下午两点以后才开始说书的,在未说书以前,没有事干,也没有人来和惜时说话,他只笼了两只袖子,伏在那长板桌子上打瞌睡。这吃饭的问题,却幸他会写信的这个名声,已经传扬开去,这西苑的兵士,没有人不知道长春轩有一个会写信的先生,不断地来找着他写信。写一封信,就送他四五十个铜子。有时三四天写一封信,有时一天能写六七封信,取长补短,每个星期,总有十封信可写,大概有一元以上的收入,这不必吃什么好东西,大概一日两餐,总可以将肚皮混饱。

这正是阳历五月天气,关外的草木,还有些嫩绿,好像自己在关内把这挽留不住的阳春,一直送到关外来了一般。旅行的人,自然别有一番兴致,惜时一路行来,募捐所得的款项,虽没有置什么行李,但是已经把自己的衣服,制得较为清洁整齐。所经之处,都有地方团体,在他的一大厚册题名簿上签字盖章,这很可以证明他是徒步旅行家。他在北平读书的时候,曾认识一个辽宁同学,记得他的通信地址,是城内立志中学,自己是个徒步旅行家,谈不到什么衣冠问题,这样去见他,他当然也不疑心自己是逃命而来的。于是到了城里,就访问立志中学的所在,一直寻来,在惜时未出关之前,觉得东三省是边省,那省会总是很简陋的。当他由新车站走上大街,经过大西门的时候,不由他不大吃一惊,那进出的汽车马车,一辆跟着一辆,将街中心指挥的巡警,夹峙着走动,在上海地方,这样的现象,当然是司空见惯,就是南京北京,这样的街道,也没有多处,至于故乡的省会安庆,虽在扬子江边,做梦也想不到有此一日,边省的省会,原来是这样热闹的,由城市里更推想到乡下去,这东三省的地面,应该是怎样的富丽呢?

这日走到了廊房镇,乃是一个小站,当地有商会,有小学校,自己先见了小学校长,说是个徒步旅行的,没有什么要求,愿意在学校里说两点钟的故事,略得一点钱,以便做两三日的路费。那校长和他谈话之后,证明他是受了高等教育的青年,他不至于是衣食不给的人,说是徒步旅行家,没有什么不相信的。

走进城来,看看那街市,也就是个缩小的北京,最奇怪的,便是学生一类的青年,十有其九,都穿着西服,女学生的装束,除了头发比关内的女生还要长些而外,那薄而且长的绿旗衫,光而且亮的高跟皮鞋,绝对不亚于北京城里的摩登学生。自己原想着,到北京念书去的东三省学生,也许家里的钱,寄得格外地多,所以比别省的学生要奢华些,于今到沈阳来一看,原来知识青年们,根本就是这样欧化而又奢华的,这大概他们的父亲,都是大地主,大批的农产物换来的金钱,让他们这样子放开手来花费吧!一人这样地想着,对于这些问题,只管思索着。心里在想:我的游记上,第一件事,就可以大书特书我进城来的这种感想吧!

许久,就向金巩城道:“行了!我们只要到这里为止,不必再往前进了。”金巩城微笑着道:“初到沈阳来的人,都不免受着刺激的,但是到了沈阳来久了的人,他的脑筋,却刺激得麻木过去了,不但不觉得可耻,而且非享受他们代办的物质,不算舒服呀!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件事,就是我们那培本大学的校花米锦华,现在也到沈阳来了,嫁了一个阔人,做第四房的外室,我几次遇见她到日本站来买东西,她不是在学校里,当众羞辱过你一场吗?你大可以见见她,问问她,现在是非大白了,究竟谁做得对?谁做得不对?”惜时道:“你这话是真的吗?”金巩城道:“怎么不真!我觉得报告这个消息你听,你是很足以自慰的呀!”

自己心里想着:真不料在这种地方,偏偏会遇到了她,是了!她们必然是邀了女同学出来做春季旅行,她的近况,虽然不知道是怎样了,但是依然做她的大学生,是不会有什么阻碍的,而且她兴致是这样的好,当然环境甚佳,不过她和女同学出来,不和男同学出来,也许她还没有得着新的爱侣吧?只听佟在田叫了声黄惜时,她手上的热水筒子,竟是啪咤一声,落到地下来,她这种惊异之处,当然是很关心我的,那么,她还是未忘情于我呀?我这样一跑,不知她在那茶馆里,所受的感触如何?好在她为人很持重的,对了那些女同学,大概不能表示什么失意的样子,不过这样一来,真是予她一种难堪的了。我自己不争气,乎白地让故人丢脸,我真是对不起人。想到这里,望着眼前,一沟流水,恨不得钻了下去。又想,假如我老在这里站着,她或者找着来了,也未可知,她问起来了,我又何辞以对。想到这里,仿佛白行素在后面已经跟着来了,立刻就走了开去,自己糊里糊涂地,只管顺了两只脚走去,也不知走有多少路?回头看看西山,已经在很远的身后,自己也有些疲倦了,就在行人路边,一片草地上坐着。

耳边听得有人道:“密斯白真不在乎,怎么到这种茶馆子里面来灌水。”却听到白行素道:“这要什么紧!我们要的是开水,又不要他的铺子,水烧开了,都是一样,你们还说到民间去呢!连这样小茶铺子里的开水都不喝吗?别的还能谈吗?喂!伙计!给我们灌两筒子开水要多少钱,”听她那声音,分明是指着自己当伙计,若告诉她说,我不是伙计,纵然脸不朝着她,自己的声音,也许她依然听得出来,因之只装是睡着了,并不答复。

看看日落西山,大路上却有一群驴子,响着铃声,踢着道路上的飞尘,掀起多高,那驴子全是姑娘们骑着,嘻嘻哈哈,一路笑了过来,心里灵机一动,这不要就是白行素过来了吧?连忙将身子向那高坡的路埂下一缩,但伸出一点头来,看看过去的是些什么人,果然其中有个白行素,她在驴背上默然无言,手牵了缰绳,半低了头,只管向前走着。可是那驴子走了不多少步,她就要向后回头看上一次,一直待驴子走到地平线以下半截去了,她还是不住地回头来看着。

白行素似乎很有气的样子道:“这个人像死了一样,叫着他老是不理。”惜时听说,心想:“你倒骂起我来了,不过骂声是听了。”自己依然做不得声,所幸佟在田不曾走开。听了她的声音,和白行素来说话。白行素道:“你们店里的伙计,怎么这种大模大样,人家叫到脸上来,他只管装睡,这样青天白日睡觉的伙计,还能要吗?”佟在田道:“小姐!你看错了,他不是我们这里的伙计,您别瞧他这样,人家也是当过大学生来的呢!”他说了这话不要紧,却听到大门外哈哈一阵笑声。又有人道:“不止是大学生,应该叫着博士!古书上对于茶馆里的伙计,不是叫着茶博士吗?这个博士,真个用不着出洋,就可以得到手呢!”

正如此长思,忽然一个人由身后赶了来,在当面站定,向他打量一番。惜时抬头一看,这也是在北京一个旧同学,但是却没有多大交情,因问道:“你不是金巩城君吗?”金巩城见他穿了灰色布的学生服,戴一顶大草帽,肩上背了一根白木棍子,棍子上挂了一个小小包袱,满脸油汗,黄中带黑,正是一个长途旅行家,便也笑起来道:“果然是黄君,我看到报纸上登了你的相片和你的名字,以为你早该到了,不料你到今天才来。”说着,就伸出手来和他握着,连连摇撼了几下。

想到这里,伸手在怀里掏了一下,却摸到有七八毛钱,有了!这七八毛钱,就是自己周游全国的资本,以后创造出新事业来,都在乎这区区的资本上了。这样想着,在百无聊赖的时候,忽然大为高兴起来,一人站在土埂下,只管踏来踏去,心里可就计划着,这七八毛钱,要怎样的一本万利去开始经营?他一人这样地徘徊了一小时之久,有了办法了,当时太阳已快落山,苍茫四顾,看到离这里一二里地,有个村子,且在那里住了一晚再说。于是望了那村子外的一丛树林,慢慢地走了去。

惜时道:“人生大问题,无非是衣食住行,除了吃,我还没有观察到以外,其余的事,我看贵省会都十分的趋重欧化了。”金巩城道:“我老实告诉你罢!沈阳城里人的生活,是两极端,上焉者是充量的欧化,坐汽车,住洋楼,吃大菜,下焉者,睡土炕,吃窝头,喝小米粥,就是没有中层阶级的生活,比如我们在北平,住十几块钱一个月的公寓,电灯电话全有,伙食也在内了,高兴去吃一餐小馆,花个块儿八毛,口味也很好,辽宁可不成,下层阶级的饭馆,冬天里面是黑烟煤味,夏天是臭汗味,做出来的东西,牛羊肉而外,便是大蒜葱,而且口味极坏,桌椅板凳,龌龊得不敢倚靠,别说吃了。上焉者便是南式馆子和饭店,随便吃一餐,两个人也要花四五块钱,所以此地中层阶级人,简直是苦不过。”

惜时道:“不错!我经过唐山锦州这些地方的时候,遇到了几位记者,他们曾和我谈过话,和我照过相,倒不料把这件事登到报上去了。”金巩城道:“你来了,现在打算在哪里投宿?”惜时笑道:“这件事,在我已不算一个问题了,住在什么地方,我事前简直不能说定,有地方住,固然是好,没有地方住,在人家屋檐下,甚至路边树下,我也可以坐着打瞌睡,这几个月以来,我都是这样办。”金巩城笑道:“那是你在野外旅行的事,到了这样热闹的沈阳城里,不应该还是那样。我既遇到了你,这也是我们老同学一点光荣,我一定和你招待招待,今天要找学校寄宿,那是来不及,我和你找个旅馆暂住一宿,一切明天再说,你看好不好?”惜时道:“不必旅馆,无论什么公共场合,借住一夜都可以,我劳累惯了,不敢过舒服日子,过了舒服日子,怕会引起我的懒劲来的。”金巩城道:“仅仅是一晚,我想那也没有多大问题,走罢!我们到城外南市场看看去,你瞧瞧我们辽宁地方,很不坏呀!”

惜时越觉得这个女人可怜了。她并不是个糊涂女子,已经在我面前认错,我还能记人家的过,不如一个女子的气量大吗?去不去会她,这个问题,算是解决了,但是敢去不敢去这个问题,就继续而生。假使此去和她相会,纵然不说话,眉梢眼角,略微露出一点春情来,她随身的健仆,看到了这种情形,岂能放过,甚至于流血五步,也未可知呢?自己前程远大,犯得上吗?

惜时看了这张字条,只觉周身血脉紧张。金巩城所说当面羞辱她一番的话,这时根本觉得有些不忍,真不料骄傲一时的培大之花,于今会落到这步田地,待要理会她,想自己流落到与乞丐为伍,都是她所赐,不报她的仇,也就很对得住她了,要不理会她,而她这封信,说得也实在可怜。她总算在我面前屈服了,我又何必和她一般见识,不过这话又得说回来,她说嫁了一个武夫,究竟不知道是怎样一个武夫?假如这封信让那个武夫知道了,我是吃不了兜着走,我何必为这样一个薄情女子,去冒这样大的险,她之有今日,那也是旧京人说的话:“活该!”如此想着,拿了一盒火柴在手,正待擦着一根,把这信纸烧了。将纸一叠,看到纸的另一面,于是扔了火柴,再看那字,写的是:

若君不在楼口相晤,便是君谢绝华之要求,华以前待君种种不对,自己知之。君不援手,人之常情,何敢相怨!然而华希望已绝,唯有自杀而已!通信者得华重贿,必能保守秘密,请放心!华又及。

惜时本是无可无不可的,在遇到老同学的一番高兴之下,就依了他的话,向南市场走来。这里是一条很宽的柏油路,两边栽着的树木,正绿茵茵的,长了嫩叶子,各种店铺,都现出很兴旺的样子。马路的两旁,许多横路,也是柏油路,用树木来护着。路边的洋式楼房,有盖好了的,有正在盖造的,有堆了木料砖瓦要动工的,但是奇怪得很!这些盖造的房屋,都是洋式,没有一间是建造中国房屋的,因向金巩城道!“这里在外表看来,建设事业是很不错,但是欧化太甚!将来推演下去,把中国固有的文化,一切都忘了,那可不是好现象呀!”金巩城点头道:“你这话诚然!你到此地,也不过一小时,何以就看出来了。”

惜时听到那群女学生,这样的羞辱,真恨不得跳了起来,向她们对质两句:你们怎样知道我就不是大学生,我和你们比一比肚子里的墨水!只是白行素站在面前,自己拿什么脸面去见人,只好低了头,依然装睡着。偏是那位佟在田掌柜的,不服女学生说的那句话,答道:“各位小姐哟!别小看了人。他真是个大学生,落难落到这步田地,他的笔下,还真是不错。这西苑的军营里,谁不知道写信的黄惜时。”这时,只听到“啪咤”一声,好像一个热水筒摔落在地,接上白行素很重的声音,问了两字,“什么?”

惜时叹了一口气道:“故人情重。”只是我呢,站在这大路的埂下,两眼发赤,旷野的春风拂到身上,似乎有一种幽灵在那里告诉自己,你不觉得惭愧吗?这一条大路面前,却要穿过一条铁路,这时“轰隆”之声大起,一列火车,在一丛黑烟之下,风驰电掣地飞了过去,心里忽然起了一个感想,这个世界,真是黄金时代,无论什么事情,都非钱不行,假使我有钱,我就不必受窘在北平,可以痛痛快快地坐着轮船火车,无论什么地方,听我所可了,但是无轮船火车以前,人就不出门了吗?没有钱,不乘轮船火车,我用两只脚走开北平,总是可以的!现在世界上许多好游历的青年,都徒步旅行全球,身上并不带多少川资,人家有了事业,有了家庭,还要摆脱一切来,游历,我是个无挂无碍,一无所有的人,为什么倒不能走?我现在住的地方没有,吃饭的地方,也是没有,至少走遍了中国,也不过穷困。我到这种地位,假使我徒步走遍中国做出一本游记来,卖得了几个钱,我再来求学,再来找事业,有何不可!我有脑力,有手有脚,我就能奋斗。好!我就是这样办,我徒步旅行,还不像别人,反正是穷得叫花子一样,不怕强盗抢,不怕贼偷,也不怕地痞流氓讹索。晚上睡在破庙里可以,睡在人家屋檐下也可以。东不通向西,南不通向北,哪儿都可以去。现在所认为有问题的,就是每日这两餐饭,将来不知怎样办?然而这也没有多大的问题,许多徒步旅行的人,不都是身上不带川资,靠了到处演说和卖相片,一截路一截路地混了过去吗?人家能做,自己也能做呢!

惜时到了这里,千万也不能再装模糊了,忽然跳了起来,用手袖子挡住了脸,头藏在袖子底下,如一阵风似的,就向外面跑了出去。这一跑足有一里之遥,直把街道都跑完了,站在田陌上,手扶了道旁的一棵小柳树,望了远道的西山,只管出神,眼睛里两眶眼泪水,几乎要抢着流了出来。

惜时低头走了许久的路,却叹了一口气。金巩城也不愿意再引起他的伤心,就陪着他在南市场,找了一家旅馆住卞。惜时虽知道这旅费是用不着自己出,但是依然再三地向他说:“只能住三等房间。”金巩城也依了他的话办,然而那房间还是四块钱一天,加上伙食,每日恐怕要七八元了。

惜时低了眼光向铺面前一看,不由魂飞天外,这并不是别人,有七八个女生,站在远处,一个女生,提了两个热水壶走将进来,她穿了短衣襟短袖子的条子黄绸旗衫,手臂上搭了一件蓝色夹大衣,脸上晒得红红的,那正是白行素,所幸她的眼光一直向前,并不朝侧面看来。惜时在这个日子,脱了里面的毛绳衣,外面没套着那件灰布大棉袍,如何可以和旧情人见面,可是要躲也躲不及。赶快将脸向伏在桌上的两只手臂里面一藏,当是睡着了。

心里慢慢地,依然想到白行素身上去,假使她和佟在田追问起我流落的情形来,少不得她也会说我自甘堕落,所以有今日。我对茶馆子里人说,我只是家里闹水灾,自己又害病,所以穷到这个样子,那些无知识的人,为了这话,却也和我表示相当的同情,若是知道我是自做自受的,今天回到茶馆子里去,少不得大家又要盘问我一阵。我已经受够了城市社会的指责,所以跑到乡下来,难道我还能受这些无知识人的攻击吗?我决不回到长春轩去了,然而不回去,向哪里走?那个破庙,已经是封了大门,要进去也不可能,若回北京去,一身之外,己无长物,如何又能回会馆去?想来想去,简直没个办法。

当日到了城里,买了一册日记本和两支铅笔,揣在了身上,又买两毛钱窝头,用一张旧报纸包了,即日顺着到天津的火车路,就旅行起来。行了两天,窝头业已吃尽,钱也只剩了二三十枚铜子,这就应该设法,因为行了两天,一路筹思着,也有了一个主意。

当天晚上,这个校长和他邀请了地方上的绅商,开了一个会。惜时就把他两月以来,在茶馆里听书所得的教训,神而明之,就演讲起来,在座的人,听他所说的书,既是很有趣味,而且谈吐属雅俗共赏,没有下流习气,大家都很满意。惜时在场开口募捐,所望于人的,又并不多,只是几毛几分,也是好的,因此一场演讲,并不费什么事,就捐了一二十元。这件事小小一试,总算成功。于是他就用了这个法子,顺着铁路走去。在他的原意,南方是不必去,风土人情,各省和家乡,多少有些相同。黄河以北各省,交通也很便利,倒不如到东三省边境上去走走,自己这番游历,不光为个人扩充眼界,也当把内地人不大知道的东北情形,调查一些,介绍给国人。如此想着,就临时决定了按着北宁路一直线,向前走了去,因为沿路演讲,到了大些的城镇,又要逗留两三天,所以走了四十天,才到了沈阳。

如此一来,黄惜时又不能在这庙里落脚了,所幸这街上两家茶馆,自己是很熟的,托了孟排长出面,和长春轩茶馆掌柜的商量,替他们店里记着来往账,不支工钱,也不吃伙食,就是白天用些茶水,晚上容他在暖炕上睡觉。这家掌柜的佟在田,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还有些不愿意。惜时言明了,只要度过一时,待天气暖和,就离开颐和园,要另找出路,这才答应了。黄惜时自己,终日和一班无知识的有闲阶级厮混着,志气颓唐得厉害,因为穿西服皮鞋,和下等社会的人在一处,不但人家看了要笑话,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合调,所以将全身西服,完全卖去,买了一件灰布棉袍在毛绳褂子上罩着,这件毛绳褂子,既是细小得束缚在身上,那件棉袍子,又是大个儿穿的。套在衣服上,来免晃荡着不适合身体。头发长得有两寸来长,干燥燥地,蓬松着像顶毛毡帽一样,而且头上沾着许多干灰,非常之难看。他脚上拖了一双大棉鞋,走起路来,踢踏作响,在形容上至少是大了十几岁年纪。

到了房间里以后,惜时看到洋松木的家具,以至于床上台湾席子,毯子,上上下下,观察一遍,竟没有一样土货,因问道:“这是中国人开的旅馆吗?”金巩城笑道:“当然是中国人开的旅馆。”两人这样谈论着,虽不无感慨,究竟是他乡遇故知!多少还有点安慰。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国历四月天气,北方虽然春迟,这个时候,也就杨柳垂条,桃花放蕊,东风吹到人的脸上,已经觉得不冷。茶馆子里的格子窗户,一齐都卸除了,敞着大铺面,春风满座。人在铺子里喝茶,望着对面颐和园里的万寿山,层层的宫殿。在绿树叶中,自然人事,两得其妙。惜时虽然是终日与慵保为伍,不过是不捧书本子,至于他心里原来的,聪明,当然还不曾闭塞。这时他抬头向外一看,想起自己有言,一到春暖,就离开这颐和园,于今天气已经暖和有一两个月了,还不曾有离开茶馆的打算,就算勉强离开这里,宇宙茫茫,自己却向哪里去投奔?若不离开这里,就这样寄居在茶馆子里,靠写信来混两餐饭吃不成。

他心里如此想着,人伏在一张长板桌子上,面朝了门外的万寿山,只管发愣,掌柜的佟在田,这天也是闲着无事,泡了一壶上等香片,一手撑在桌子上托住了头,脚架在板凳上,摇撼了膝盖,另一手摸了茶壶盖,也在那里闲着出神,偶然一回头,看到惜时那种样子,便道:“老黄!今日天气很好,你不到园子里逛逛去!你瞧那些城里的学生,成群结队,带了吃喝,老远地还跑了来逛呢!你也是个学生出身的人,怎么不去凑个热闹去?你认识守门的,反正不买票。”惜时的头,依然向正面的万寿山望着,冷冷地道:“你以为我还很高兴吗?你想,人家也是青年,念着书,还找个乐子出来散闷散闷,我不但书念不成,现在还落个无容身之地。”佟在田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别着急!以前我不让你久住着,是不知你为人,不能不限个时候,免得将来有什么事为难!现在我们相处了这样几个月,我知道你这人是个极安分的人,你在这里,又不搅乱我什么,白天坐半截板凳,晚上睡半边炕,碍着我什么?再说你多少还替我做些事情啦!我好意思轰你吗?”佟在田口里说出一个轰字。惜时心里,就够不好过的,不过在他这没有知识的人说出来,已经觉得这是好话,也不能怎样去批驳人家,因之微笑着点点头道:“您说的是,我也很感谢,可是您想我一辈子就这样了事吗?”他如此一说,问题就大了。佟在田不能说什么,惜时自己,依然两手伏在桌上,只管向前观望着。半天,忽然听得有人喊道:“这个地方有个小茶馆,就在这里灌一壶罢!”

二人说着话,只觉得走的路更光滑了。两旁的房子,也华丽整齐了许多。惜时道:“呀!这里的市政,办的是更好。”金巩城用手向一幢高楼的墙上一指道:“你不看看那个。”惜时看时,上面有块白底黑字的路牌,乃是“浪速通”三个大字。惜时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我们常听到说的,什么日本站,这就是日本站了!连街的名字,都改为了‘通’,这可以就说是他们的了。”金巩城连连和他摇了几下手,轻轻地道:“不要说!不要说!”惜时听了这话,半晌说不出话来。

惜时身上,原有个铁壳子表。想到这里,掏出来一看,已经是十一点五十五分了,在这五分钟之内,若是不去,她就认为我不救她,她没有了希望,或者真个自杀了。我去吧?同在一个旅馆里的人,在旅馆中楼梯口上一会面,这有什么裂痕给人看见?放大了胆子,只管去。于是走下床来,就去开房门,可是当他的手,扶到房门的时候,却有两个武装兵士冲了进来,他心里一惊,不觉倒退一步,不用说,就是为了这张字条来的,他真不料还没有去,已经惹出祸来,再偷眼看看床上,米锦华写来的那张字,正扔在枕头边,万一到了人家手上,更是铁案如山!可是心里尽管着急,又不敢把那字条捡起来,以致越显了痕迹,这一下子,真把他急得冷汗交流。至于他是否能渡过这个难关,请诸君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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