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乐融融——海誓山盟——待时而动——果报分明

阿长真的生了病吗?——不,显然是不会的。他是贼骨头,每根骨头都是贱的。冷天跳在河里,不过洗一澡罢了。冻饿在他是家常便饭。最冷的时候,人家穿着皮袄,捧着手炉,他穿的是一条单裤,一件夹袄。别人吃火锅,他吃的是冷饭冷菜。这样的冬天,他已过了许多年。他并非赚不到钱,他有的是气力,命运也并不坏,生意总是很好的。但一则因为他的母亲要给他讨一个老婆,不时把他得来的钱抽了一部分去储蓄了,二则他自己有一种嗜好,喜欢摸摸牌,所以手头总是常空的。其实穿得暖一点,吃得好一点,他也像别的人似的,有这种欲望。——这可以用某一年冬天里的事情来证明:

那一年的冬天确乎比别的冬天特别要寒冷。雪先后落了三次。易家村周围的河水,都结了坚厚的冰,可以在上面走路了。阿长做不得划船的买卖,只好暂时帮着人家做点心。这是易家村附近的规矩,每年以十一月至十二月,家家户户必须做几斗或几石点心。这是有气力的人的勾当,女人和斯文的人是做不来的。阿长是一个粗人,他入了伙,跟着别人穿门入户的去刷粉,春粉,捏厚饼,印年糕。

有一天点心做到邻居阿瑞婶家里,他忽然起了羡慕了。

阿瑞婶家里陈设得很阔气,满房的家具都闪闪地发着光,木器不是朱红色,就是金黄色,锡瓶和饭盂放满了橱顶,阿瑞婶睡的床装着玻璃,又嵌着象牙,价值总在一百五六十元。她原是易家村二等的人家。阿瑞叔在附近已开有三爿店铺了。

阿长进门时,首先注意到衣橱凳上,正放着一堆折叠着的绒衣。

“绒衣一定要比布衣热得多了!”阿长一面做点心,一面心里羡慕着。绒衣时时显露在他的眼前。他很想去拿一件穿。

但那是放在房里,和做点心的地方隔着一间房子。

他时时想着计策。

于是过了一会儿,智慧上来了。

他看见阿瑞婶的一家人都站在做点心的地方,那间房里没有了人了。他看好了一个机会,徉装着到茅厕去,便溜了开去。走到那间房子,轻轻的跨进门,就在衣橱凳上扯了一件衣服,退出来往茅厕里走。

茅厕里面没有一个人。

他很快的脱下自己的衣服,展开绒衣穿了上去。

忽然,他发现那衣服有点异样了。

扣子不在前胸的当中,而是在靠右的一边。袖子大而且短。没有领子。衣边上还镶着红色的花条。

“咳咳,倒霉倒霉!”阿长知道这是女人的衣服了。

他踌躇起来。

女人的衣服是龌龊的,男子穿了,就会行三年磨苦运!

“不要为是!”

他这样想着,正想把它脱下时,忽然嗅到了一种气息,异样的女人的气息:似乎是香的!

他又踌躇了。

他觉得有一个女人在他的身边:赤裸裸的抱着他,满身都是香粉香水!

他的魂魄飘漾起来了。

“阿长!快来!”

他听见这样的喊声,清醒了。他不愿把这衣服脱下。他爱这衣服。很快的,罩上了自己的夹衣,他又回去安详的做起点心来。

工作舒畅而且轻易,其乐融融。

中午点心做完,阿长回了家。但到了三点钟,阿瑞婶来找阿长了。

“你是有案犯人!”阿瑞婶恶狠的说。

“我看也没有看见过!”

于是阿瑞婶在他的房里搜索了。她有这权,虽然没有证据,因为阿长是有案犯人。

“偷了你的衣服,不是人!”阿长大胆的说。他是男人,阿瑞婶是女人,他想,显然是不会往他的身上找的。

“没有第二个贼骨头!”

“冤枉!天知道!”阿长叫着说,“我可以发誓,我没有拿过!”

“你发誓等于放狗屁!敢到庙里对着菩萨发誓,我饶你这狗命!”

阿长一想,这事情不妙。到庙里去发誓不是玩的,他向来没有干过。

“在这里也是一样!”

“贼骨头!明明是你偷的!不拿出来,我叫人打死你!”

这愈加可怕了。阿长知道,阿瑞婶店里的伙计有十来个,真的打起来,是不会有命的。

“庙里去也可以。”他犹豫的说。

“看你有胆子跪下去没有!”

阿长只好走了。许多人看着,他说了走,不能不走。

“走快!走快!”阿瑞婶虽是小脚,却走得比阿长还快;只是一路催逼阿长。

远远看见庙门,阿长的心突突的跳了。

很慢的,他走进了庙里。

菩萨睁着很大的眼睛,恶狠狠的望着阿长。

“跪下去,贼骨头!”阿瑞婶叫着说。

阿长低下头,不做声了。他的心里充满着恐怖,脑里不息的在想挽救的方法。

“不跪下去,——打死你!”阿瑞婶又催逼着说。

阿长的智慧来了,他应声跪了下去。

他似乎在祷祝,但一点没有声音,只微微翕着两唇,阿瑞婶和旁看的人并没有听见。

“说呀!发誓呀!”阿瑞婶又催了。

“好!我发誓!”阿长大声的叫着说,“偷了你的衣服——天雷打!冤枉我——天火独间烧!”

这誓言是这样的可怕,阿瑞婶和其余的人都失了色,倒退了。

“瘟贼!”

阿长忽然听见这声音,同时左颊上着了一个巴掌。他慢慢的站了起来,细看打他的人,却是阿瑞婶店里的一个账房。论辈分,他是阿长的叔叔。阿长一想,他虽然是一个文人,平常也有几分气力,须得看机会对付。

“发了誓,可以饶了罢!”阿长诉求似的说。

“不饶你,早就结果你这狗命了!”那个叔叔气汹汹的说,“你犯了多少案子!谁不知道!”

“我改过做人了!饶了……我……罢!”

阿长这样的说着,复仇的计策有了,他蹲下身去,假装着去拔鞋跟,趁他冷不防,提起鞋子,就在他左颊上拍的一个巴掌,赤着一只脚,跑着走。

“我发了誓还不够吗?你还要打我!”阿长一面跑一面叫着。

他的叔叔到底是一个斯文人,被阿长看破了,怎么也追他不上。

阿长从别一条小路跑到家里,出了一身大汗,身上热得不堪。他立刻明白,非脱掉这件绒衣不可了!他已不复爱这件衣服。他有点怪它,觉得不是它,今日的祸事是不会有的。而这祸事直至这时仿佛还没有完结:一则阿瑞婶丢了衣服决不甘心,二则那个账房先生受了打,难免找他算帐。这都不是好惹的。

智慧涌到他的脑里,他立刻脱下绒衣,穿上自己的夹衣,挟在衣服下,走了出去。

阿瑞婶的房子和他的房子在一条衖堂里。果然如他所料,他们都是由大路回来,这时正在半路上。果然阿瑞婶家里没有一个人,果然阿瑞婶家里的门开着。

于是阿长很快的走进了房里,把绒衣塞在阿瑞婶床上被窝里,从自己的后墙,爬到菜地里,取别一条路走了。

他有五六天没有回家。

阿瑞婶当夜就宽恕了他,因为绒衣原好好的在自已被窝里。

但神明却并不宽恕阿瑞婶。果报分明,第三天夜里几乎酿成大祸了。

她的后院空地里借给人家堆着的稻草,不知怎的忽然烧了起来。幸亏救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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