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二次了,韦护又来到这小房子里。他夹在许多人中间,拥了进来,只听见一群女孩们的笑声。他退在最后,站在门边,不敢十分望她们。冬仁在为她们介绍两李,两李局促的将眼盯住她们在说客气话。冬仁又为她们来找这新从外国回来的朋友,她们便都向他微笑起来。他勉强望了她们一下,便笑着又掠开了。只听见珊珊大声向冬仁说:

“哈,我们早就认识了,用不着你来介绍。”

丽嘉什么人也没有理,只牵着浮生的手,同浮生对望着大笑,她责备浮生都不来看她,她又责备浮生太太怎么不同来南京,她又说她挂念他们的小宝宝,而且她鼓起嘴学着小宝宝同人接吻的样子。于是他们又大笑了。浮生不断地拍着她的手,只觉得她天真活泼有趣,而且美丽可爱。唉,那白嫩、丰润的小手,不就正被他那强健有力的手捻着吗?但是浮生有一种好处,他是诚实正直的人,他不愿他有负他太太的地方,因为他们还保持在恋爱中,所以他从不敢有什么不道德的幻想。他只是用一种客气,毫无关系的审美态度来望着丽嘉的闪动的黑眼和娇艳的红唇。

韦护已注意到他们,他无所感的,只觉得不很痛快,一切都无意义,都很无聊。他愿早点回上海去,因为那里有的是工作,工作可以使他兴奋,可以使他在劳苦中得到一丝安慰。他无聊的像当着消遣的去暗暗窥察这所有人的神色。忽然,他听见丽嘉的响亮的声音:

“喂,怎么样,你们这新同志?”

他本能的向他们望去。丽嘉正做出一副玩笑的脸觑着他。浮生则笑着,望着他,却向丽嘉说:

“哦,你说韦护吗?我来替你们介绍?”

韦护心里很着恼,他不等浮生说完便走过去了。丽嘉却忽的笑起来,像正热烈的欢迎着将她的手伸给他: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韦护说出她眼里的另一句话,心不免轻轻跳了一下。便用力的握着她的手。

几个男人都嚷着要动身了,因为天已黑了下来,月亮也上来了。

果然,月亮虽还没有全圆,但却明亮极了,这是他们到了两边全是旷野的马路上更容易感出的。他们都能将挨得最近的人的脸,朦朦胧胧看得极清白。而远处的树丛,耸到天际线上的山的波峰,哈,周周围围,都显得像幅画似的了。一切的市声都远离了,只有下关那边的电灯,微微染红了一抹云彩。多么寂静呵,只有他们的杂碎的履声,冲破了这庞大的沉寂。

女士们都落在后面了,她们都悠然的互相将手臂搭在肩头,排排的缓着步伐,眉飞扬的眼望着四方,或是低低的、轻声轻气的哼着歌曲,自然的美景将她们的胸襟洗涤得不染一点尘浊,每个人都不缺少那细柔的情绪来领略这周遭。

只有丽嘉一人离开了她们,她挽着浮生走到最前面去了。只看见她的裙子,时时飘起。

这走在当中的几个人,既不能插足留滞在后面的集团中去,又追不到前面的两人,都有点不高兴,而且都不免有点嫉妒起来。矮李喟着说:

“喂,怎么样,柯君?”

柯君装出一个糊涂样子,唯唯否否的答:“呵,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不懂。”

“恐怕要警戒一下浮生了,他又忘了他同他太太曾有过的几次争执。丽嘉真糊涂呢。”这是冬仁的出于衷心的话。

韦护呢,他都听到和见到了,但他不说,他觉得他很了解这些人。而且他微微有点高兴。无论怎样,他仍保留了一个较好的地位,在这群姑娘们心上。尤其是对于丽嘉,他很相信,纵使丽嘉和浮生排排走着,那不过是兄弟姊妹,而她所给他自己的一闪眼光,却是包涵得有许多话和感情的,他望着她隐隐摆动的腰肢,他自己仿佛觉得有一点点无言的忧伤。他只是装做精神很好的,热心的同光复在讨论光复的一件事。

“我懂得,这一种名士的遗毒,你自己不会觉得的。你只觉得被冤屈了。而他们又总以为你是太难了解了,他们说你是个人主义,而他们又都以自己的简单而骄傲。真是不值什么,本来中国人是极浪漫的,病态的神经质的人,古老的民族呵!你,我懂得的,你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你相信自己的时候,总是很多,你不甘于平凡。而你的那几位同事又真是不足道得很。我知道的,你自然很痛苦呵。我会替你尽力的。我也曾像你一样怪僻过呢,不过这都早就过去了,我们不说它。你也得学会忍耐,牺牲意见。你们湖南人做事各方面都好,就只常常太偏激了一点。这也是毛病。你觉得我的话怎样?”

光复紧紧的握着他的手,一边走,一边说:

“你真知道我,我们永远做好朋友吧。唉,告诉你吧,你说的不错,名士的遗毒,我从前本是……——不说了,我们以后再谈。”他自己忽然停住了话题,是因为已走到丰润门了的缘故。

穿黑衣服的警士眼炯炯的望着这一群男女,而且警告说到了九点半是必得关城门的。

大众分乘了几只小船。迤逦的、鱼贯的、向生满苇叶的曲港行去。有的地方芦苇太高了将月光遮去,船只在深黑的水潭中无声的滑走,或是嚓的一下,船底触着斜伸出的短的断茎,或是风过去,苇叶的尖全颤颤的,细语着,薄的衣衫全鼓荡起,发覆在额上,呵,这清凉畅快的夏夜!

韦护有好几年不曾领略这江南的风味了。它像酒一样,慢慢将你酥醉去,然而你不会感到这酒的辛烈。它诱惑了你,却不压迫你,正像一个东方式的柔媚的美女,只在轻颦轻笑,一顾盼间便使人无力了,这里没有什么紧张、心动的情绪。韦护想起他往年在中学时代的事来,他是多么一个可以十足骄傲的年轻的人呵!到现在,唉,他的才情呢,逸兴呢,一切都已疏远了,而且那些友人呢,那些“郑板桥”,“王渔洋”……大约到现在仍然在做着一些潇洒的或是感慨的新诗吧。他们一定还是那样多愁落魄的生活着。然而他,那时最惊人的他,却变了,变得太厉害,会使人不相信。他一想起过去的生活,想起他被二十世纪的怒潮所冲激的变形,他真感到有点伟大得可惊叹!

好多人都像想到什么去了,全寂然无声。不久,又经了几个转折,船绕过湖心亭,走到一个桥下,月亮摇摇荡荡飘在荡漾的湖水上。像披了一层薄纱的紫金山更显得俏丽了。忽然在后面的船上,悠然的响起:“啊,良宵呵!”的歌声,是三位女士的合唱。他们不能将歌词细细辨明,然而那声调的柔和,和微微带点感伤的凄切,他们都感动得拍起手来,一致赞好,要求她们再唱,浮生也向坐在对面的丽嘉说:

“怎么样,好不好,你也来唱个吧。”

丽嘉将头扭了一下,哼了一声,接着便笑道:

“欢迎我唱吗?”

同船的矮李忙将两手合拢来轻轻拍了两下,连说欢迎之至。

丽嘉望也不望他一眼就昂起头嘘着唇,高高的叫了一声。

这一下大家都哗然笑了。浮生也学着叫起来。

船到宽广的湖面上,都慢慢荡着,彼此距离得很近,大家很方便的谈起话来。

可是时间已过去很多了,他们怕拖延得太久,只好从芰荷丛中赶快的划回码头去,大家可以一伸手便攀住那正在满开的花,嗅着这花的清香。

进城时,警士很不高兴的申斥着,他已等待快一刻钟了。

挨了骂的人,反因此增加了笑谈的趣味,比在湖上,在回来的路上更嘈杂了,到最后,丽嘉忽然说:

“这里面有个人真沉默得使我疑心呢。”

好几个人都惊了一跳,连珊珊都以为她朋友是开她的玩笑。柯君是更愁惨的沉默了。其实丽嘉真无心会说到他身上。唉,这可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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