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听人说起北平商店的伙计接待客人如何的彬彬有礼,一团和气,并且举出许多实例以证明其言之不虚。我是北平人,应知北平事,这一番夸奖的话的确不算是过誉,不过“北平”二字最好改为“北京”,因为大约自从北京改称北平那年以后,北平商店也渐渐起了变化,向若干沿海通商大埠的作风慢慢地看齐了。

到瑞蚨祥买绸缎,一进门就可以如入无人之境,照直地往里闯,见楼梯就上,上面自有人点头哈腰,奉茶献烟,陪着聊两句闲天,然后依照主顾的吩咐支使徒弟东搬一块锦缎,西搬一块丝绒,抖擞满一大台面。任你褒贬挑剔,把嘴撇得瓢儿似的,店伙在一旁只是赔笑脸,不吭一口大气。多买少买,甚至不买,都没有关系,客人扬长而去,伙计恭送如仪。凡是殷实的正派的商店,所用的伙计都是科班学徒出身,从端尿盆捧夜壶起,学习至少三年,才有资格出任艰巨,更磨炼一段时间才能站在柜台后面应付顾客,最后方能晃来晃去地招待来宾。那“和气生财”的作风是后天地慢慢熏陶出来的。若是临时招聘的职员,他们的个性自然比较发达,谁还肯承认顾客至上?

从前饭馆的伙计也是训练有素的,大概都是山东人,不是烟台的就是济南的。一进门口就有人起立迎迓,“二爷来啦!”“三爷来啦!”客人排行第几,他都记得,因为这个古城流动户口很少,而且饭馆顾客喜欢贲临他所习惯去的地方。点菜的时候,跑堂的会插嘴:“二爷,别吃虾仁,虾仁不新鲜!”他会提供情报:“鲫鱼是才打包的,一斤多重。”一阵磋商之后,恰到好处的菜单拟好了。等菜不来,客人不耐烦拿起筷子敲盘叮咣声,在从前这是极严重的事,这表示招待不周。执事先生一听见敲盘声就要亲自出面道歉,随后有人打起门帘让客人看看那位值班跑堂的扛着铺盖走出大门——被辞退了。事实上他是从大门出去又从后门回来了。客人要用什么样的酒,不需开口,跑堂早打了电话给客人平素有交往的酒店:“×××街的×二爷在我们这里,送三斤酒来。”二爷惯用的那种多少钱一斤的酒就送来了,没有错。客人临去的时候,由堂口直到账房,一路有人喝送客,像是官府喝道一般。到了后来才有高呼小账若干若干的习惯,不是为客人听了脸上光彩,是为了小账目公开预备聚在一起大家均分,防止私弊。以后世风日下如果小账太少,堂倌怪声怪调地报告数目,那就是有意地挖苦了,哪里还有半点礼貌?

不消说,最讲礼貌的是桅厂,桅厂即是制售棺木的商店。给老人家预订寿材,不失为有备无患之举,虽然不是愉快的事,交易的气氛却是愉快至极。掌柜的一团和气,领客去看木板,楠木的,杉木十三圆的,一副一副地看,他不劝你买,不催你买,更不怂恿你多看几具,也不张罗着给你送到府上,只是一味地随和。这真是模范商店!这种商店后来是否也沾染了时代的潮流,是否伙计也是直眉竖眼,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就不得而知了。

同仁堂丸散膏丹天下闻名,柜台前永远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顾客,只消远远地把购药单高高举起,店伙看到单子上密密麻麻,便争着伸手来抢——因为他们的店规是伙计们按照实绩提成计酬。用不着排队,无所谓先来后到,大主顾先伺候,小生意慢慢来,也不是全无秩序。可怜挤在柜台前面的,尽是些闻名而来的乡巴佬!

买东西的人并不希冀什么礼遇,交易而来,成交而返,只要不遭白眼不惹闲气。逐什一之利的人也不必镇日价堆着笑脸,除非他是天生的笑面虎。北平几度沧桑,往日的生活方式早已不可复见。我一听起有人谈到北平人的礼貌,便不免有今昔之感。

礼失而求诸野。在“野”的地方我倒是常受到礼貌的待遇。到银行去取款,行员一个个的都是盛装,男的打着领结,女的花枝招展,点头问讯,如遇故旧。把折子还给你,是用双手拿着递给你,不是老远地像掷铁环似的飞抛给你。如果是星期五,临去时还会祝你有一个快乐的周末,这一声祝语有好大的效力,真能使你有一个快乐的周末,还可能不止一个!有一次在一家杂货店给孩子买一只手表,半月后秒针脱落,不费任何唇舌就换了一只回来,而且店员连声道歉,说明如再出毛病仍可再换或是退款,一点也没有伤了和气。还有一回在超级市场买一个南瓜馅饼,回来切开一看却是苹果馅,也就胡乱吃了下去。过了一个月,又见标签为南瓜的馅饼,便叮问店员是否名副其实的南瓜馅饼,具以过去经验告之。店员不但没有愠意,而且大喜过望,自承以前的确有过一次张冠李戴的误失,只是标签贴错无法查明改正。“你是第二个前来指正我们的顾客,无以为敬,谨以这个南瓜馅饼奉赠。”相与呵呵大笑。这样的事随时随处皆可遇到,不算是好人好事,也不算是模范店员,没有人表扬。

为什么在野的地方一般人的表现反倒不野?我想没有方法可以解释,除非是他们的牛奶喝得多,睡觉睡得足。管子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道理我们早就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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