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太明开始时读三字经。跟着先生的朗读之后口诵。跟着覆诵两遍后自己一个人独习,一周之间要三、四次,当面背诵给先生听。

从艰深的人生哲学到人文历史由格言构成的三字经,对少年来说是太深奥了。他们只是认识字的读书。因为太明在家里时学习了若干的字,读三字经不觉得困难辛苦。课业的学习顺利。但云梯书院的顽童们,在勤勉学习的余暇,会发生一些愉快事件,下象棋、玩捉迷藏还可以,却甚至半有趣地偷摘附近邻人的蔬菜或水果。偷摘的水果,春天是桃子和李子,夏天少不了龙眼,秋天则是番石榴、柚子、柿子等,获得之水果格外丰富,冬天有橘子。顽童们的偷摘蔬果横行,像每天必作的事情,常常趁彭秀才午睡的时间而行(他很喜欢午睡,从中午起每天必睡二小时)。而他们的淘气常引起近邻人的物议。有趣的是顽童们的行为,自然而然的有原则,例如书院之邻的老好人老阿公的园子等,要偷摘尽可以偷摘,却免于被偷,而那有名的吝啬把拾得物藏起来的老阿婆的园子,是他们掠夺的对象。她戒备得越严密,顽童们就越感到钻漏洞的喜悦。这与其说是他们喜欢偷摘水果,不如说是他们对于这种行为-苦心绞脑汁想出来的狡智计策,巧妙地达成的过程,使他们感到真有说不出的魅力。

但是,这些顽童怕彭先生,他的教育方法极严格,对成绩不好者丝毫不宽待地处罚。而彭先生虽然吸食鸦片,但清晨起床很早。还没有天亮,便听见他吸水烟筒(菸经过水来吸的烟管)的咕噜咕噜声,吸烟声停了,房门呀地一声开了。

这开门声成为起床号,寄宿生们起床,出去室外为花卉浇水。彭秀才穿着像蚊帐一样的长袍,手在腰间稍提高下摆似的步下台阶来。除了教书时间以外,连白天他都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吸着鸦片地生活着,因此几乎瘦得无肉的脸苍白发青不见血色,即使是照着朝阳,他的脸上看不出红肤色。嘴唇青黑,牙齿也黑。他那拿着水烟筒的左手的指甲任其生长没剪,有一寸以上之长。

他除了鸦片以外,对于现世的一切事情都漠不关心,不跟人来往,对于学生除了上课以外也几乎不开口的怪人。但每天早上到院子里看花已成为日课一样,他尤其喜欢兰花和菊花。他三十年来,就过着这样的生活。

有一天,太明遭遇到一件意外的事。他在书院附近的野地和四、五个同学游戏,前方的一头水牛,一边吃草一边慢慢走近太明来。那在周围牧歌般的风物中呈显为可爱的点缀景,映入太明的眼帘。太明站起来,毫无警戒心地伸手摸水牛的两角,这是朴素的表示友善的动作。但是当他的两手触及水牛的角之瞬间,太明感到眼前一阵黑风,同时他的全身失去平衡,被痛击打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了。水牛吃一惊的摇头时,牛角刺入太明侧腹,他依稀记得有人抱他起来,于是又陷入昏睡中。醒来时他已躺卧在床上,父母担心地看着他,觉得侧腹发麻似的隐隐作痛。

太明看到母亲哭泣,反射般的了解到自己遇袭的事故。那被牛角刺入之一瞬的战栗回想起来了。然而,却像很久以前的记忆似的。

看见太明醒了,他父亲说:

‘已经无碍了,不要担心,伤口已敷上熊的胆汁,也喝了胡萝卜汁……’

他说着,回顾周围的人。他是汉医。彭秀才也陪在太明的枕畔,不禁脱口说:

‘恭禧!恭禧!’

啊,这里是云梯书院,看到彭秀才,太明心里若有所悟。他的父母亲听到发生这件意外之事,越过穿龙颈赶来看他。

第二天,为了让太明回家疗养,由云梯书院乘轿子回去。在家里过着疗养生活。因为西医少,伤口敷青草药。一方面,他母亲每天到处向‘伯公’、‘恩主’等神明许愿,祈求早日痊愈,出于迷信由庙里带香灰回家溶于开水给他喝下。幸而伤口没化脓,伤口的痊愈过程不错。然而太明离开病床时,已经是腊月时候了。

太明的伤口痊愈,腊月临近,家里渐渐忙碌起来。母亲晚上藉着小手提油灯的光,缝制太明的鞋子和妹妹的帽子心无杂念。母亲把褴褛的破烂衣服层层重叠,仔细穿针线密密缝成鞋底。鞋面用黑天鹅绒刺绣山茶花。妹妹的帽子绣着华丽的牡丹花和红鸡,帽缨还垂着两个铃子。父亲每天很早便出门,难得见到面。阿兄和长工下田收获甘薯工作到很晚,嫂嫂把甘薯蒸熟装入有盖子的圆木桶里,让它发酵制酒煞费苦心。在这种情形中,只有胡老人闲着。而孩子们喜欢过年,说到甜粄(年糕),说到新鞋自我吹嘘,屈指数着杀猪的日子,急切盼望着过年的到来。

书院从岁暮到正月过年放假,因此太明伤口虽痊愈仍然在家里。

为胡老人换水烟筒的水,是太明例行的工作,老人久未这样跟太明谈话,显然非常高兴,说起了拿手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又把他本身体验过之事讲给太明听。他说:‘太明,如今已是日本人的天年,日本人的社会盗贼或土匪少了,道路宽了,虽然也有方便之处,但是考举人或秀才之路被堵塞了。而且税金提高,应付不了。’新年就要到了。从旧历的十二月二十五日到一月五日,称为‘年驾’,在这期间不可口无遮栏,民众相信若说了不吉利的话,会碰到什么灾厄。太明的家,每年除夕要宰一头猪祭祀天公(玉帝)已成习惯。当日,在院子的中央设祭坛,其上座供着糕点、水果、五香、酒、长钱、金银纸等纸钱,下座供着鸡或肉类,两旁供着猪或羊的牲礼,从黎明前四点钟时候即一家都到院子里拜天公。而胡老人和其儿子穿着长礼服行‘三献礼’,向天公、观音菩萨、关帝爷、妈祖、伯公等众神许愿,祈祷一家繁昌,感谢过去一年的平安。元旦日从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处处爆竹齐鸣祭祀祖先和众神。人人不工作休闲,男人出去拜年或打牌,女人回娘家或到庙里烧香,悠闲地享受快乐的新春,这样持续到正月十五日。红纸门联和气象新的爆竹声年年不例外,洋溢着新春的气氛。

正月初三是俗称‘穷鬼日’,要烧一些门钱给穷鬼,这日习惯不出门。但是下午,彭秀才却破例来拜年。他站立在胡家中庭,欣赏着门上贴的春联,于是被请入正厅。彭秀才和胡老人寒暄后,太明端了一个托盘出来,托盘上有四碟糕点,他恭恭敬敬地捧到彭秀才面前。彭秀才说:“吃红枣年年好!‘说着吃两个红枣,又说:”吃冬瓜年年加!’取两条冬瓜糖吃。然后喝甜茶,又说:‘一庭鸡犬绕仙境,满径烟霞淡俗缘。很好,有脱俗的风格。若不是达观的人,写不出这样的句子。’他称赞胡家春联的句子。胡老人听了愧不敢当,问道:‘你今年写的春联呢?’促彭秀才说出来,彭秀才说:‘劣作。’他谦逊的说:‘大树不沾新雨露,云梯仍守旧家风。’他吟咏了,写在纸上给胡老人看。胡老人说:‘很好,仿佛伯夷叔齐的气概。’赞赏其句子,但忽然他的声音消沉。

‘可是,云梯书院的旧家风,像这句子一样,能够守得住吗?’胡老人喃喃地这样说,素来的挂心不禁脱口而出。

‘如果云梯书院被关闭了,那么汉学就灭亡了。’彭秀才黯然地说。

这时,太明和其哥哥,以及他父亲都出来寒暄,一座突然热闹起来,洋溢着新春的兴致。但是,不一会儿,彭秀才频频打哈欠,那是鸦片烟瘾发作的兆候。胡老人看了领会,机灵的把彭秀才带到自己的房间去吸食鸦片。

正好那时候,外面传来一阵热闹声,是新客人到了。那是胡老人之兄的儿子,也就是太明的伯父叫鸦片桶,许久没有来的访问。他是深入骨髓的鸦片吸食者,分家当时每年的一千数百石田地稻米收成的财产,悉数化为鸦片烟,从那时起本名胡传统,而却被人称为鸦片桶,他能说善道话术这方面的,也是艺人。鸦片桶来到,一座立刻谈笑风生。

太明对彭秀才和鸦片桶两位客人,心里稍稍加以评价。胡老人尊敬彭秀才,这从他格外招待彭秀才便可显现出来。但是太明不像他祖父胡老人那样,忆憬着秀才或举人的科考。他模糊地觉得那些将会趋于消失的宿命,吸引太明注意的是,鸦片桶的儿子志达。志达是‘巡查补’(警察补充人员),被人称为‘大人’,会说日本话。到哪里都吃得开,他吸的菸是‘敷岛’纸菸,用雪白的手帕,散发出香水味。村民看见他用白手帕擦汗,觉得很奢侈。而且志达走过时,闻到一股香皂的清爽味。那是乡下人称为‘日本味’的一种文化的气息。一般洗衣服是用木浪树之实或茶子来去污,连洗脸也是用山茶之实的时代,肥皂的气味,令人感到高价、珍贵。太明对于志达的观感,虽然觉得有点轻薄,但又感觉到一种新时代的风气。

但是,在村子里志达的‘人缘’欠佳。志达的亲戚对他有点疏远,村人对他则‘面从背反’。当面点头哈腰,他的影子一不见了,不,甚至连他的影子还看得见之中,便背后议论他。这不仅是对权力的反感而已,也是由于某种感情所致。

但是志达常到胡老人家里谈谈话。胡老人年轻时即了解香港、广东,又有一点涉猎了西洋文化,因此志达跟他有话题谈。志达顺着话风建议的说:‘叔公!让太明进学校读书吧!因为这是时势啦。’‘不论时势如何,因为在学校里不教四书五经!’老人的回答总是这样说。老人对西洋文化感到一种惊奇,但并不心服。何况是对日本文化呢,认为只不过其亚流罢了。老人的脑袋里,充满了对春秋的历史、孔孟的教化、汉唐的文章、宋明的理学等,光耀的中国古代的憧憬。他认为好歹要把这些还给子孙。

初三彭秀才来拜年,被挽留着在胡家住了四日。其实他也许想多住几天,但阿三、阿四之徒听说胡家大请客都赶来当食客,不仅如此,在胡老人和彭秀才文雅的话题(楚辞、离骚赋、诸子百家的议论)中,乱插嘴,使彭秀才感到很扫兴,便说要回去了。阿三、阿四是鸦片桶的同类伙伴,在村子里的绰号叫顺风旗,也就是拍马屁的徒辈。彭秀才若回去了,他们也难做食客,因此拼命挽留彭秀才,但彭秀才坚持要告辞,胡老人挽留着,也挽留不住他。

以食客三千的孟尝君为理想的胡老人,彭秀才回去后,其余的一切就交给儿子,撒手不管,懒得应酬阿三、阿四这类人。胡老人的儿子,也就是太明的父亲性格现实,食客待不住,悄悄的走了。如此这样中,过完年,到了十五日的元宵节。这天晚上称为‘迎花灯’,街上有种种节目,姑娘们由亲人陪着,穿戴得漂亮上街。映入眼帘的有很多年轻男子,这对于闺中小姐来说,是难得外出的机会,同时也是选夫婿的好机会。

太明和阿公为了看元宵节的‘迎花灯’,太阳还没有下山前就出门了。走到接近街上时,便听见打鼓、敲铜锣、吹唢呐和笛子声齐鸣。这天晚上因为有特别的‘迎花灯’,比往年热闹,台北都有人来看。老人和小孩被人潮拥挤着,简直插足困难。然而老人和太明被推挤推挤着,进入了热闹的人潮中。花灯正酣。种种花灯和火把缤纷的排成长龙令人眼花撩乱。

喇叭队、小唱班、小人和大人的化装行列。装饰着仙人仙女摇曳生动的‘艺阁’,它们淹埋在花和古董里,好像演戏一样。每当‘艺阁’经面前时,胡老人便把其来历剧目解释给太明听:这是‘昭君和蕃’啦,这是‘吴汉杀妻’啦,也有关公斩六将予人印象鲜明的场面,太明踮着脚尖,不厌倦地看着。行列的最后面是载着艺妓演唱的高台,人潮非常杂乱,挂着印有太阳旗灯笼的警察和壮丁在维持交通秩序。这时狂热的群众为争睹艺妓,更加挤得水泄不通,人潮中起了海啸似的动摇。于是从人潮中被挤出去的十几个人,一下子踩进花灯的行列中,立刻起了混乱。维持交通秩序的警察和壮丁大声喝叱:‘马鹿(混蛋)家伙!’警察怒喝用棍子驱赶被挤得闯入花灯行列的群众。胡老人无力挺住身体不知不觉被挤出人潮外,刹那之间,被卷入那混乱的漩涡中,不巧重重地挨到警察的棍子,一下子跌倒地上。

老人勉勉强强站起来,退避到安全的地方,满脸惊魂未定的神色:‘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叫苦连连。

太明抱住祖父:“阿公,我们回去吧!快一点回去吧!‘太明哭着这样说。胡老人咬紧下唇,含泪的眼睛向下望着太明。太明突然感到悲哀,眼泪潸潸落下,泪流不止。快乐的元宵节气氛,因为这突然发生的事情,而兴致完全被破坏了,两人无心再看花灯,心情颓丧,狼狈不堪的回家了。

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使太明的心受到很大的震动。次日,听到这事情的邻近的亲戚和朋友,都带着面线和蛋来多方慰问。但胡老人就像自尊心受伤似的默默无语。但时间能冲淡一切,对祖先的扫墓、对种种事情,经过了忙碌的日子,他心里的创伤自然而然的痊愈了。不久,桌子上摆的纯白水仙花变黄萎,鲜明的门联也褪色了,正月的年假结束,太明再回到云梯书院。书院的学生减少,空气完全改变似的萧条。

公学校(台湾人子弟读的国民小学)频频劝导学生入学,因此住在近街上的云梯书院的学生,多数转学就读公学校了。但彭秀才对一切顺其自然并不心慌,镇上的学校要招聘他去当汉文教师,他也辞退了。生活的穷困。藉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之吟咏来抒发,每天早上依然咕噜咕噜的吸水烟,给花浇水。

然而,不知什么风使他有所决定,当西瓜成熟时,彭秀才突然接受位于蕃界附近一所书房的礼聘,飘然赴任去了。胡老人失望,没有办法,就把太明带回家。从此他自己教太明读四书五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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