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昌饭店六楼的咖啡馆,虽然装饰普通,但气氛宁静,唱片播放的音乐高尚,因此知识人常集于那里。尤其是那咖啡馆的东侧适合于瞭望风景,睛朗的日子紫金山看来近在眼前似的。连夫子庙一带的街景,也一望看入眼里。

太明无目的地在街上蹓跶累了时,常到这里来坐坐,听听音乐,排遣孤独的时间。

他跟妻子的生活,依然持续着同样的状态,太明未从妻子身上获得慰藉,他从独生女紫媛找到安慰。紫媛没什么得到母爱,喜欢太明。他教这幼小的紫媛说说话所过的时间,是太明无味枯燥的生活中,最感到享受天伦之乐的时间。

但虽然在家庭里有女儿给他的安慰,他的心仍然不平静。

这是因为那时国内外紧迫的情势,使他的心神不宁,到了那时候,传说上海已组织成了‘人民战线’的新闻,加以在上海不断发生血腥的恐怖事件,社会骚动不安,在学校里也分为主战论与非战论两派对立,这发展到感情问题那样的,充满了不和谐的空气。太明为了要从这种漩涡中逃避出来,今天又到福昌饭店六楼的咖啡馆来,迷惘地排遣时间。

突然像挑动店内播放的音乐那样,过分响亮的喇叭声和群众的呐喊声,从下面大楼底的路上传来,打破太明的冥想,他从窗口向下望,那是学生的示威游行,喇叭鼓队奏着中国国歌,成群的学生合著国歌,齐声高喊‘打倒帝国主义!’‘抗战救国!’等的口号,整齐的队伍近了,随着其接近,脚步声像怒涛般高起来。

每当接触到这种光景,太明自然的会感到心乱。它令人感到一种不调和的、不镇静的焦躁心情。

他匆匆离席,像被驱逐似的出了咖啡馆。然后,他朝着与学生队伍的前进相反的方向,从中山路到新街口。但狂热的不只是游行的学生,热潮处处卷起漩涡,新街口的圆环,民众成群围绕着,其中心正在演说。

‘啊,这里的情形也一样。’太明这样想着,停下脚步,从人墙的背后倾耳听着演说。

一个接一个走上舞台的演说者都是年轻男女,演说的内容千篇一律悲愤慷慨的调子。但是那异常爱国热忱的语气打动人心,群众中不断涌起掌声。

蓦地,太明的目光注视着讲台上,一个演说者下坛,他的妻子淑春,在怒涛似的掌声中登上讲台。他以一种有兴味的,旁观者的冷静兴味,等着妻子开口。

‘亲爱的兄弟姊妹们!’讲台上的淑春这样呼叫群众后,进入本论的正题,她的语调便激昂起来。

但是她的演说虽然非常煽动的,郤没有什么内容。只不过是把武装的语言罗列的一种感情论罢了。不过民众听了仍然引起很大的共鸣而鼓掌。太明觉得很无聊,无话可说。太明对于她那没有理论根据,只把别人的宣传生吞活剥地向民众放言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感到憎恶。若是小孩他会教训的把她拉出场来打呢。不仅是淑春一人这样,其他的演说者也多是一些挟泰山以超北海之论的那种说法。历史上所行的那些政治性诈欺,他觉得便是由于民众大多数愚昧的缘故。若借曾所说的话而言,即使知道现象,也不明白真正的现实。一般大众自不在话下,连自己和他人都认为是一个知识分子者也有这种倾向的可以说约占百分之九十。如今在街头的演说也是一样的情形,嘴巴喊着必须抗战,但对两国的军备一言不提。只要战争就行。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论调来煽动民众的政治掮客,令人起鸡皮疙瘩。尤其是他很了解自己的妻子淑春。她不仅丝毫没有军事上的知识,连本国的军备也一点都不知道。而她却倡言主战论,实在令人遗憾。战争并非一厢情愿的事。越王勾践经过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也就是历尽二十年卧薪尝胆的艰苦才打败吴国。为了小忿而拔剑不聪明。没有胜算的把握绝对不要站出来。与其说他想到的是战争的胜负,不如说是对于妻子的没有军事知识却倡主战论使他感到恼火。他对于自己放任默认妻子的这种做法的身为丈夫的态度,感到遗憾。但是,她并不是一个会听丈夫意见的单纯女人,这样一想,他不禁叹息。

淑春演说的语调越来越热烈,听众的掌声也越来越高。太明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受不了,他逃也似的离开那场地,于是一种但愿早一刻离开那里的心情,而加快脚步,一边走一边想着他和淑春的婚姻生活,是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上,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折磨着他。

社会上这种热中的空气,其后仍然持续着,不只是持续着,而且越激烈起来。进入八月,政党的活动突然活跃了起来。而且各地组成了‘救国会’,其机关杂志《大众生活》发行了二十万部,震撼上海的出版界。而在这样的风潮中九月到了,南京的天气依然暑热未消。

太明对于这种紧迫的情势虽然切实地感觉到,但却不直视其现实背后的事物,而是做着适宜于自己的解释,从其解释中找出生活的平衡以过着平常日子。但是危机从意外的角度,涌到了他这旁观者的身上了。

九月中旬闷热的一天晚上,太明在院子里乘凉,曾公馆派人来,曾请他立刻去一趟,这是前所未有的例子,太明想像着种种事情,跟着来人一起去了。到了曾公馆一看,觉得情形有点跟平常不一样,像空屋似的静悄悄。然而,并非空屋。只有曾的书房点着电灯,他一个人在书房里等候着太明来。太明看了一眼室内的样子,不禁纳闷的问:‘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行李都整理了,书籍一本也没留下的收拾好了,室内一隅堆叠着三个旅行用大型皮箱。曾看着太明笑着说:‘时期到了,我今晚就出发。只这么说你便明白吧?但跟你道别想与你喝一杯。由被欢送者摆饯别席倒是奇妙,来,干一杯!’果然唯一仍未收拾的桌子上,已摆了一些酒菜。是吗?太明立刻了解事态,不必问他已知道曾要去哪里。他事先已在心里计划要溜到西北,今晚决行的打算。家眷可能他已先送走了。那么,事态已这么迫切了吗?太明对于事情的意外而呆然。

两人各有感慨,默默地交杯,已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曾要离开这里,便说明了他的思想。曾事先分析种种情势,思考着他自己应走的路,太明也知道他为了要与联合战线的人取得联络经常去上海,但没有料到他这么快就决然付诸行动。太明到了如今才反省自己的观望态度,感觉受到无言的叱责,觉得在曾的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于是道别的时候到了,曾用力握着太明的手说:‘抽象的理论已无济于事了,要救中国只有实际行动。你也快一点从观念之塔走出来,找出一条你自己应走的路,这是攸关将来你自己的命运的问题,并非别人的事。’太明听了这番话无法回答。他对于这位同乡的、富于信念与行动的前辈,自己却无法跟随他的这种性格感到悲哀,他只有欢送曾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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