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病好了以后,整天的坐在室中,天天望C君回来,可是连信息都没有。他偶然从箱子里翻出从前写的字,以为这是很可纪念的东西;虽是注视在纸上,其实他的心里在回想以前。这时Y女士忽然推进门来。

“秦先生,你写的字给我看看呢!”

“这都是从前的,没有一点可取。”

“你的笔致很秀丽,像女子写的。……我尤欢喜你临的 小字。这种什么碑?”

“这是高湛墓志;本来很圆秀的,可惜我临得不好。”

“不必客气;但我却不欢喜那一种。”

“那种是造像字,呆笨可笑,一看便不是女性所欢喜的。”

“……今天谁都出门了,留我守家;趁此机会和你谈谈罢?”

“这是我非常愿意的,——前年写给你的信,你收到吗?”

“正要说呢!你的信我都见过;只是我自小父亲卖我到这里。我听得他们要娶我了,我什么都不高兴,便也不把回信给你;这是我很对你不起的。”

“那里的话!你到此地不久吗?”

“还不到两个月,我很感激你找寻到此地呢!”

“不,我一点都没有知道你在这里。C君教我和他同住,便搬来的。”

“是的吗?那是凑巧极了!”

“你的丈夫想是很和善的罢!”

“他……他……我是没奈何!”她说后,泪汪汪的向窗外望了一望,她再也忍不住了,用手帕掩她的面。

“你何必这样呢!你已有安身之地;像我这种人永远飘浪,朝不保暮。”他说后也抬头不起了。

他们声朗低低地又讲了许多话,沉默了一回,后刷去泪渍,装出无事的样子。

“秦先生,这十天中我要到家里走一次。”

“那我更加寂寞了。”

“我便要回来的。”

“我们在外边可会一会吗?”

“有机会时,没有不可以的。”

“……”

一星期后,有一辆马车,从黄浦滩远远里来,过外白渡桥,车中有二个人的笑语声。

“Mr. 秦,我不欢喜方板桥喜的G影戏园,你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缘故?”

“那地方我的旧同学常常去看的,可不好意思吗?”

“那我们到虹口的A影戏园也不妨;这地方最适当,我也没有朋友,你也没有朋友。”

他们的马车就虹口H路的A影戏园的门前停下,他们手牵手地走进园子,步上楼梯,肩碰肩地坐在特等里。

电灯熄了,看客们都静悄悄地不发一声;秦舟与Y女士也没有说话,只是各人默念英文的说明书。影片里都是神出鬼没的事情,时而杀人盗货,时而山崩城陷,吓得Y女士靠在秦舟的怀中,作急促的呼吸。秦舟眼看影片,但他的灵魂,早已飞到天空海阔去了;他的身体微微地颤动,觉得有种种平生从未有过的感觉,四肢软化的了。

“陈皮梅……鸭肫肝……西瓜子、花生米。”

小贩的呼声,似乎有乐谱的,有腔有调,渐渐地高喊了。电灯也亮了。Y女士才觉察自己不是在战场上,也不是在盗贼窟;打了一个欠伸,似乎很吃力的,她的心儿仍旧勃勃地跳着。

“这是休息的时间吗?”

“是的。”

四围的看客,有的很注目秦舟与Y女士,他们也不很奇怪。有的当他们俩是夫妇,有的虽不一定当他们是夫妇,也许是临时的夫妇;这是上海地方惯有的事情,并不超出于 人情之外的。一忽儿电灯又熄了。

“秦先生,你听,钟声敲十二响了。”

“我们再坐一回罢!”

“不,那种烈烈轰轰怕死人的影片,我真不愿意看了。”

“他们就会换爱情影片了;你看目录上,可不是做完这卷便要换吗?”

“换的是《半夜私语》。”

“那便是爱情剧。”

两个男子爱一个女子,大家不平均,便决斗了一场。这些滑稽的爱情短剧片刻就完了。

“Mr. 秦,回去罢。”她推了他的肩儿说。

“回到什么地方去?”他低低地笑着说。

“我是回到家里。”

“回到R路吗?”

“是的。”

“这样的迟晚,怕他们有疑心罢。”

“那末我回到Z桥的母家。”

“你刚才说:今天从母家到男家,又怎样到母家呢?”

“……”

与A影戏园成十字路的一条街上,有一座三层高的洋楼;黄浦江的船中人,还能望这洋楼的塔尖;横装的招牌都用英文写的。门口有一行□(原文此处为“□”,下同)□旅馆的字;第二层的壁上,有英法大菜四个字。秦舟与女士,从远远地走近来,向三层洋楼的大门里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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