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罗家西侧厢的后房,C君与秦舟都靠在自己的榻上。C君赴法船票也买好了,专待出发;这时与秦舟谈些别离的话。

“C君我对你说的事情,你别要告诉人家。”

“你幸而告诉我了;我想了许多时候,我觉得还有许多话要告诉你的。”

“什么话?你讲罢!”

“我等你心气和平的时候讲给你听。”

“你说好了;我是性急人,你还不知道吗?”

“你也该知道:她是有夫之妇!”

……

“我老实说罢,我们以后不知道何时再会;我尽朋友的忠告,也不怕招怪的。你那种事情不是人做的,更不是学生做的。我不问你别的,只问你自己的良心;良心说的话,便是我要忠告你的话。我也没有别的话;如其你有疑问,便问你的良心。”

秦舟两手捧住脸儿,一句话都答不来,他又呜呜咽咽地哭了。他听了C君的话,似乎触雷似的,把他的血都收吸干了;伏在被褥上闷声不发,细嚼C君的话。

“秦舟兄,我愿意你恨我,我是你的仇敌;不过我快要出发哩!最后的一句话:你刻刻要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要报复仇敌。我不愿意你忘记我的话,忘记你的仇敌!”

C君又续续说了一大篇话,把秦舟的心撕碎了,他没有话可以回答,他的心痛极了。

从这一次谈话之后,隔了二天,C君便上船去了。秦舟觉得长在这里是不妥的,决意搬出。他也觉得近来无所事事,年纪未曾长大,当然还该用功。他想到这里,又很悲伤自己荒废了学业,做游荡的少年;将爱他的先母先姑母的希望都消失了;父母嫡母的教训也违背了;没有面目再见朋 友。想到这儿,他不愿再活到世界上了。

他没有别的法子,便搬到他的表兄的寓里同住;晚上继续到B氏英文专修学校去上课。他的心气虽是平顺,但是他的忧郁一天天的增加了。他的表兄问他:

“我看你的面色很不好,你别太用功呀!”

“不,我觉得住在上海讨厌了,很想到别地方去。”

“什么地方去?”

“我想请涟哥哥写信给爹爹,说我要到美国去留学。”

“恐怕舅舅不会允许罢!”

“你婉转地告诉他说,我决定要出洋,你也赞成的。爹爹很信实你的话,决不致推绝;如果我自己请求,他决不会允许的。”

“舅舅和舅母年纪老了,必然不愿你走远路呢!”

“那无妨的;现在的世界,远路近路可不是一样的吗!”

“我是很赞成呢!写信怕也没有什么效力罢!”

“你且试一试罢!没有效力再商量。”

秦舟的父亲得到涟秋的信后,对于秦舟出洋求学的提议,也很同意,但不愿意秦舟到美国因为路程太远,往来不便,信札也迟;他只允许秦舟到日本。秦舟又请涟秋去再三商量要到美国,但他的父亲决不放他到美国,秦舟无可如何,也就打算到日本去,摒挡一切行装,预备走了。

一九一九年的新秋,秦舟搭上山城丸从吴淞出口到东海去了。他从来没有行过远路,生长近上海交通便利的地方,不曾出过省界呢!他在船上,时时跳上甲板,望那海景,“壮哉!壮哉!”他想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话尤其颠扑不破。轮船到日本的境内,四面山色,更显出自然的绵美。他这时万虑都消,对着山水表十二分的敬意。山和水也像劝告他说:

“秦舟,秦舟,你再不要提起你的从前,你来安心求学!”

秦舟到了神户上岸,变了哑子似的,人家讲的话一点都不懂,他也不能和人家讲话。幸而有几个同行的朋友,都是老留学生;便跟了他们东也东,西也西。这一夜又搭上火车到东京。他真手足无所措了,不由得生起了异国的情怀。

他平生有两种嗜好,爱书爱画。他到了日本以后,住在一家旅馆四席半的屋子里,用中国尺计算不过二十方尺大小。他买了许多书,堆满了壁根;买了几张印刷的名画,粘在壁上。他意志薄弱的生性,中了心病似的常常发着悲痛;有时硬把读书去忘掉悲痛,但书中有更可使他的悲痛增高。他曾进过神田的预备学校,不上一个月便废学了。他自己读了些日用的语言,渐渐地能够讲了;又得到些新朋友,他们的品格都高人一等的,于是他求知的欲望也就兴发了。

他临行时,他的父亲教他学法律经济。因为他的父亲很熟悉《大清律例》博得几次的幕员,想教秦舟传他旧业;或比他更利害,希望做个正印官。但他决不愿意枉道徇人,便立定主意学欢喜的东西。

人家说日本话很容易学的,但他同时与德文并学,才觉得日本话与德文一样的难易。他学了十个月了,读些剧本,又老起脸皮与日本人讲话,还是不纯熟。第二年春天,他勉强考进文科大学T大学的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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