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随口说出的那几句话,实在没有什么用意,及至女儿一表示不满,自己也觉的不对,就笑道:“这也没什么关系,我不过说他是一个好人罢了。”

老姑娘将炕头边那个木箱子端了过来,取出甘二爷那包衣料,量着看着,对了那包衣料,只是发愣。江氏笑道:“呵!不是你把这衣料拿出来,我还忘了呢。人家身上还穿着绸面袍子呢,不是等着罩袍穿吗?”

老姑娘听说,笑起来了,便道:“瞧你这份儿记性。”

江氏将衣料拿到手,在这炕上量着,老姑娘就给她拿剪刀,拿灰线袋,又拿出烙铁来,打算放到炉子上去烧热来。江氏就拦着道:“你这叫多此一忙,现在用得着烙铁吗?”

老姑娘道:“把料子烙得平平的,裁剪起来不更是容易吗?”

江氏道:“你这是哪一个高明师傅教的,我没有听到人说过这话。”

老姑娘听说,没甚可答复的,却只是低了头下去。江氏也不再说什么,看着粉壁墙上涂的中国字码。问道:“哪一堆字码子,是二爷衣服的尺寸?”

老姑娘道:“炕头上,字码边加着两个圈圈的就是。你不用瞧,我全记得,身长三尺九寸五,腰长六寸八,袖长二尺……”

说着,昂头想了一想。江氏道:“你别报,报了,我也没有那好的记性,还是让我瞧一处裁一处吧。”

于是娘儿俩藏在屋子里,就开始做起衣服来。

到了次日早上,衣服已是做了一半,老姑娘怕甘二爷等着衣服要穿,走出门来,就打算给二爷去报个信,说是今天下午准有。正走出门来,就看到一辆马车拉到了门口。马车里面,坐着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头子,皮袍子皮马褂,头上套着风帽,脸上红红的,一对大眼睛,看着这样子,精神是十分饱满。老姑娘正这样注意着,他已自开了车门,走将出来,站在屋檐下,抬头先看了看门牌。继而点了两点头道,对了对了,就是这里。老姑娘一看,这就明白,必定是赵连长的父亲,已经开始搬过来了。自己正这样打量着,那老人就向她看了一看,拱着手道:“这位姑娘,也是住在这里的吗?”

老姑娘答道:“是的。老人家,你贵姓是赵吧?昨天赵连长到这里来了,我们谈了好久啦。人倒是挺客气的。”

老人笑道:“对了,我是新赁在这里住的。”

说话时,马车上早跳下一个兵士,督率着马车夫,将车上的东西向里面搬了去。老姑娘看到老头子这种情形,觉得很好,就站在门口不肯动脚,只管呆望了。那老头子跟随东西一同进去,却走得是很快,头也不回,一直走着。老姑娘看了,却不由得点了几下头,表示这老头子不错。

不料在他这样点头的时候,那对门的甘二爷也就打算到这边来,打听衣服做得了没有!看见老姑娘对老人家殷勤招待,而且还夸赞了赵连长两句,也不知是何缘故,当时胸中很不以为然。就不肯过来问话,自避到一边去了。老姑娘回过头来时,却看到甘二爷的后影,他人已去远了。老姑娘对于这事,却不曾介意,便回家来,赶着和甘二爷做衣服。到了这天下午,赵家搬来的东西,差不多已经布置齐备了,就听到窗子外面,拍达拍达,一阵皮鞋声响,接着就听到窗子外有人喊着道:“杨太太,我们老爷子来拜访您了。”

江氏将头在玻璃眼里,向外张望一下,只见赵自强连长扶着一位老人家,同在房门外站着。江氏呵哟了一声道:“这就不敢当。”

于是随着话音迎了出来。赵连长就对父亲赵翁道:“这位就是杨老太太。”

又指着身后的人道:“这位就是杨太太的大小姐。”

江氏道:“老太爷,您别这样客气,她叫桂枝,就叫她的小名得了。有老人家叫她的名字,她也长得康健些。”

赵翁笑嘻嘻地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我盼望一辈子,手下有个姑娘,可是总是没有。所以我一瞧见人家的姑娘,我就羡慕的了不得。”

说时,手摸了他那长白的胡子,哈哈大笑起来。江氏道:“老太爷,哪有您那福气啊!您赵连长多好哇!将来一定还会升官。”

赵翁也就笑着道:“托您福气,改日再谈吧,我由城里乍搬出来,遇事还多请关照。”

说毕,拱了拱手,赵连长跟在身后,半靠半搀的将他送到里面去了。江氏望着,就向桂枝道:“看赵连长这样子,真是孝敬他的老太爷,像你们年轻人,真得跟人家学学。”

桂枝笑道:“学什么呀?我可没法子去当连长。”

江氏道:“并不是要你做官挣钱,只要你有那分恭敬就得了。这位老太爷倒说得好,指望有你这样一个闺女呢。闺女长到一百岁,也是人家的人,要闺女做什么呢?”

桂枝笑道:“这也不见得吧,哪儿听说有一百岁才出门子的姑娘呀!”

天下事也真是巧,正当桂枝说几句话的时候,对过的甘二爷,恰巧来了。桂枝料着最后一句话,必定被人家听去,不知是何缘故,脸上倒通红一阵。还是甘二爷先开口道:“您这儿热闹起来了,又多一家邻居。”

桂枝道:“赵连长家里,人口很少,就是他老爷一个子,带一个底下人。赵连长自己,并不回家来。”

甘二爷笑道:“当军人的,怎好住在家里呢?”

说着,向桂枝身上看了一遍。他这话说起来虽是很平常,可是听那话音,未免言中带刺,不说甚的,却向他微瞟了一眼,因道:“二爷,您是来拿衣服的吗?现在没有,明天就得了。”

甘二爷答应了一声好吧,立刻就回去了。

江氏倒是不在意,自去做事,只有桂枝心里不大舒服,觉得搬进这样一家同院的邻居,倒不免得罪一位对门的邻居,心里就自己警戒着自己,以后对于赵家院子里,应当少去,不要为了这个生出什么麻烦来。所以桂枝这天下午,只在炕上做事,并没有出去。可是赵家那个听差小林,倒不断的来,一会儿问煤在哪里买,一会儿问水在哪里叫,总来有十几次。到了晚上,那听差就送了一大盘子热馒头来,说是送给杨老太太吃。江氏对桂枝道:“这一定是那位老太爷觉得今天太麻烦我们了,所以送了这些东西来回我们的人情,老人家真是客气。”

桂枝道:“我们以为当军官的人,一定是蛮不讲理的,照这样看起来,人家不算坏。”

江氏道:“可不是,我明天早上,得看看人家去。”

桂枝道:“咱们这些街坊,都算不错,你瞧,对过甘家,也不是很好吗?”

江氏本想说她一句,说你无论说什么,你都忘不了甘家,后来一想,这话说出来,姑娘会不乐意的,也就隐忍着没有向下说了。

到了次日清早,江氏起床之后,就听到后院有种种声响,大概是老太爷早起来了。自己站在院子门边,伸头向里张望了一下。却见老太爷穿了短棉袄,在院子里打拳。因笑道:“老太爷,您身体真好,起来得这样早,还在院子里练拳。”

赵翁抱拳头拱了两拱笑道:“练惯了,有一天不练,身上就难过。”

江氏笑道:“昨天晚上,还多谢送去那些个白面馒头。”

赵翁道:“不成意思。因为那个山东大馒头,是昨天新得的,由城里带了出来。我想海甸这地方,也许买不到,所以送些您尝尝。我听差小林说,你娘儿俩,整天的弯了头在屋子里做活,真是勤快,我就喜欢这种人。一个人无事,成天闹着花儿粉儿的,自己说是怎样俊,怎样美,光吃不做,那就是个大废人,天底下没这个人不算少,有一个不算多。”

江氏笑道:“老太爷是古道人,瞧得起我们,其实我娘儿俩也是没有法子。稍微有一点活路,也不这样苦了十个指头了。”

赵翁手摸了胡子,点点头道:“好!我进门一瞧你娘儿俩,就知道是好街坊。老太太早上起来寒气重,到我屋子里来瞧瞧喝一杯热茶去吧。”

江氏笑道:“蓬头撒脑的,您笑话,待一会儿,我就来。”

江氏回屋来,烧水洗过脸,就对桂枝道:“这位老太爷,为人实在好,我们瞧瞧他屋子去。”

桂枝究竟是位姑娘,还丢不了一股子儿童心理,他自从这位邻居搬来了,就想去看看,人家家庭,是个什么样子?可是一个大姑娘,不便去得,现在母亲要去,心想跟她去一回要什么紧,笑道:“好的,我跟你瞧瞧去。”

说着这话,找出抽屉里的小梳子来,将头发梳拢了一会儿,牵了一牵衣襟,笑道:“我们一块儿去吧。”

于是随在母亲身后,一路到赵翁屋子里来。

那正中屋子里,也收拾着成了一个客堂的样子,上面悬了一轴红脸关羽像,两边一副大字对联,字写得大大的粗粗的。左边挂了四条屏,上面也是字,每个字用红格子框着,右边悬四块外国人大战的五彩画。这些布置;桂枝是不大认识,不过看到原来很简陋的屋子,现在却布置一新。正中二椅一桌,两边四椅两几,完全是个旧家庭的样子。桌子上摆了一架钟,两只花瓶,还有一套茶具,壁上都随便地挂了几样刀棒之类。她娘儿俩一进来,赵翁一面扣着披起来的皮袍钮扣,一面向她们点着头道:“请坐,我沏得有热茶喝一碗吧。”

这屋角上按置了一个铁炉子,炉上放了一把白铁壶,热气突突,正由壶嘴子里向外冲着。这一点子表示,便觉屋子里暖气如春。茶几上下,摆着四盆红梅花,两盆绿的麦冬草,在住土坑报纸窗户的人看起来,一个大门之内,未免有天上地下之分了。江氏笑道:“呵哟!这屋子里真收拾得好。”

赵翁笑道:“我倒不讲究这些个,都是我们孩子几个把兄弟,大家送的东西。其实我在店里给人家管账,总是睡在账房里的,哪里有这样舒服?人生在世,吃有吃的地方,睡有睡的地方,也就得了,我倒不求这样过分舒服的地方。请坐请坐。”

说着话时,他自己捧了一把大茶壶出来,抓好茶叶,就提了水冲着。又抓了两碟瓜子花生,放在桌上。他就向娘儿俩拱拱手道:“随便请用一点。我这人就是不知道客气,咱们在一处住得久了,你就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了。”

江氏在椅子上坐着,桂枝为了这两人是长辈,未便随意就坐下,只得斜侧了身子,站在一处。赵翁笑道:“姑娘,你坐下吧,关起大门来,我们都是一家,不要拘这些礼节了。”

桂枝笑着,在靠门最前面一张椅子上坐下了。赵翁手摸了胡子,望着她点两点头,然后问江氏道:“老太太,你府上在旗吧?”

江氏答应了是。赵翁又道:“不是我说句放肆的话,大清国亡,就亡在这一点上。清朝的官儿,吃了喝了,什么富国强兵,替老百姓打算的事,全不管,只是每人每家讲些虚套!这要是两个朋友在街上问好,由大至小,把好问个周,至少也得三四分钟,这个问一句好,那个照例答应一句好,不问也知道人家是那么答应着,这不是一套废话?何必要它。所以我就觉得这个年头儿,年轻人规矩模糊一点,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像你娘儿俩一样,一天到晚忙了做事,这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好人。大姑娘,别拘谨,吃!”

说着,就抓了一大把瓜子,塞到桂枝手上来。小林已是进来斟过了一遍茶。桂枝捏了瓜子,身子微蹲了一蹲,向他道谢着。赵翁连连摇手道:“说过了,我们不用客气了。”

桂枝微笑道:“虽然是那样说着,究竟不能大模大样的对了长辈。”

赵翁向江氏道:“我说怎么着,你这位姑娘就是通情达理,能粗能细的人。我家自强,总算是个好孩子,一点没有当兵人的习气,挣钱也够养活我的了。可是他有公事在身,父子不能常住在一处。他现在虽然是在西苑驻防得好好的,只要上峰有个命令,说声走,也许今天调防就走,我做父亲的人,怎好跟了他走呢?所以我在店里给人家管着账,就不愿回来,这不为了别的,在人家店里,有店东伙计常在一处,就是这样子混着,一点也不寂寞。我要是不干了,一个老头子住家,有什么意思?到了现在,我勉强地让孩子接了出来,就这样带了一个小林过着。若是我有大姑娘这样一个在身边,我就痛快多了。”

江氏笑道:“搬进来不过两天,老太爷倒说了好几回这样的话。要不,高攀一点,把这孩子拜在你面前做个干闺女吧。”

赵翁笑着连连拱了几下手道:“这可不敢当,这可不敢当!”

江氏笑道:“这自然是句笑话,我们真敢这样子高攀吗?依我的愚见,你们连长早点儿成家,这事就好办了。家里有个少奶奶,可比有个姑娘还好的多啦。”

赵翁道:“您这话是说的对,我正为了有这点意思,才肯让自强把我接出来住。唉!不过说到娶儿媳妇的话,这事也很难。”

说时,摸了他的胡子做个沉思的样子。人家谈到聘姑娘娶儿媳的时候,做姑娘的人,是没有法子插言的,因之桂枝手上只捧了一把瓜子,在一边咀嚼着,并不发言。江氏就问道:“听说老太爷是保府人,是在城里呢?是在乡下呢?”

赵翁道:“我们还有地种庄稼啦。全家都住在乡下。”

江氏道:“大概府上人不少吧?”

赵翁道:“我老哥儿仨,只剩我一个了。晚一辈倒不少,可是都分家的了。”

江氏道:“家里有多少田地呢?”

赵翁道:“够吃喝的罢了,有两顷地。”

说到这里,江氏好端端地向桂枝道:“你听,人家家里有两顷地呢。”

又回头向赵翁道:“像你府上这样人少,有三四十亩地,也就凑付着好过日子了。有两顷地,那是足够的了。”

桂枝把手上一把瓜子都吃完了,将茶几上放的一杯茶,也端起来喝着。喝完了茶踌躇了一会,放下杯子向她母亲道:“咱们回去把那件衣服赶起来吧。过了十二点没有得,那人家又要来催了。”

江氏见她两眉深锁着,也许是自己姑娘不愿意这件事,这就只好站起来向赵翁告辞,笑道:“又来打搅您一阵,我们那屋子又黑又脏,也不敢请老太爷过去坐,老太爷动用的东西,只管到我那里去拿,大家都是好街坊,好邻居。”

赵翁笑道:“我爷儿俩就是直统子脾气,您不瞧我说话,我不会客气的。”

江氏连声道是,很高兴地回去了。

这一次谈话,赵翁给了江氏的印象更是好的了不得。回房之后,就向桂枝说道:“这个老头儿心眼好,怪不得养一个做连长的儿子。”

桂枝立刻取了衣服到手,赶着做起来,对于她母亲说的话,并没有介意。江氏见姑娘那样赶着缝纫,怎能比她还懒,也是低着头穿针引线,忙个不了。在上午十二点以前,居然就把一件罩袍做好了。桂枝烧着烙铁,把衣服熨烙得平整了,饭也来不及吃,就把衣服用块白包袱包好,送到对面甘家去。

这甘家的主人翁甘厚之正由内室出来,在院子里遇到了桂枝,就笑着点头道:“老姑娘就是给我们积之做衣服来着吗?”

桂枝着:“是你们二爷一件罩袍。”

厚之道:“他不在家呢,做得了放在你家就得了,回头叫我们听差的去拿就是了,还要您跑一趟呢?”

桂枝听说积之不在家,这就无送到内室去之必要,看到旁边站着小听差,就交给他,笑道:“请你交给二爷,说是这衣服的尺寸,是照上次棉袍子尺寸做的。若是不合身,就拿去改,最好是二爷穿去让我看看,我瞧着哪里不合适就改哪里。”

听差答应着,将衣服拿进去了。桂枝见不着积之,自然是回家去。厚之望着桂枝的影子去远了,他不向外走,倒回身向内室里走。他夫人甘太太正打开箱子,要找两件好衣服出来,预备明日进城,回娘家去给大哥拜寿。他大哥曾做过一任省长,现在虽然赋闲住在北平城里,却还有些政治上的潜势力,就是甘厚之这个西郊河工局长,也是靠了大舅老爷势力来的。甘太太见丈夫有不好看的脸色走进来,便问道:“你跟谁生气?”

厚之点了一根香烟,斜坐在靠背椅上,只是出神,许久许久,才喷出一口烟来道:“我笑我们积之,真是不争气,怎么把对门那个老姑娘看上了,彼此天天来往,不是你来,就是我去。本来他有这大年纪了,要规规矩矩娶一房眷,旧式的也好,自由的也好,我们做哥嫂的,不必去反对他。可是他怎么会把做女工的姑娘看上了。那孩子就是一个寡妇娘,家里穷得只剩一张土炕,这样子和积之亲密,保不定会闹什么笑话。刚才他她又借了送衣服为名,走进院子来,我就说积之不在家,打发她走了。”

甘太太一面检理衣服,一面听话,这时沉了脸色,依然是看着箱子里,却放重了声音道:“这只有怪自己人,不能怪别人。你见着积之,好好教训他一顿就是了。那姑娘给我做活,有时不要钱,倒是个好人。只要积之不去引诱人家,她也就不好意思跟着来的了。”

厚之听了这话,却也是有理,口里衔了烟卷,两手背在身后,就向积之屋子里走来。

积之也把那件新做好的罩袍罩在棉袍子外,正想向外走,顶头却碰到了自己哥哥,倒可以表示着自己的节俭,因笑道:“我也穿上蓝布大褂了。”

厚之冷冷的道:“做事不应当光注重表面。一个人穿了蓝布大褂,就可以算是俭朴的人吗?”

积之因为靠哥哥的势力,在河工局才有一个职务,哥哥的话,怎敢违抗,红了脸,站在一边,没有话说。厚之正了脸色道:“我知道你并非重这件衣服,乃是重做这件衣服的人。一个人在外面做事,身分总是要的。孔夫子说过,君子不重则不威,我们虽不是高贵的门第,我们的亲戚朋友都不错。单说你嫂子家里,是怎样一个人家。你就这样不长进,和一个做女红的姑娘,你来我往,非常之要好,亏你还有那个脸子,常常的往她家里跑。我听说她家,穷得只有一张光土炕,屋子里黑得像土牢一样。你常常跑到她家里去,那是什么意思?若是让人看见了,你有什么脸子见人!”

积之听哥哥所说的这些话,未免过重一点,便道:“我也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过送东西到她家去做,或者取东西回来。”

厚之道:“为什么要这样勤快,家里不有听差可以使唤吗?你去也罢了,还要把她引了来,一个人在社会上做事,交朋友最要紧,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老是和杨家老姑娘来来往往,还做得什么好事出来!我们这种人家,不能让这种贫丫头老往屋子里跑。”

积之本来还想分辩两句,一看哥哥神气十分严重,手上拿着烟卷,只管弹灰,若和哥哥顶撞起来,哥哥真会打人,只好挺挺直直的,站在院子里。厚之道:“你打算怎么办?非把这件衣服,穿给老姑娘看上一看不可吗?”

积之一看这情形,料着现在是不能出门,只得走回屋子里去。约莫有十分钟,女仆就在院里喊着二爷吃饭。积之只得把身上蓝布罩袍脱了,走到堂屋里来。到了堂屋里时,哥嫂和侄子们,已经坐着吃饭了。自己在下方坐着,慢慢地扶起筷子,低头吃饭,甘太太坐在上方,就不住的向他身上打量着。问道:“二爷不是新做得了一件蓝布罩袍吗?”

积之低了头,哼了一声是的。甘太太笑道:“为什么不穿呢?”

积之不敢做声。厚之冷笑一声道:“我没有想到你跟我多少年,倒是这样子不长进。那个老姑娘,脸上擦得红红的,终日在海甸街上乱跑,这几条街上,哪个不认得老姑娘。这幸而她是住在乡下,要是住在北平城里,这成了什么人,还不是满跑胡同的交际之花吗?我倒并不是看穷人不起,穷要穷得有志气。像老姑娘家里这样的穷法,我真不赞成。她瞧我是个河工局长,你是个二老爷,就特别的巴结。她当着你的面,也许会装出一点大姑娘的样子,不在你当面,我想还不是对人说,甘家怎样和她好,甘二爷又怎样和她好吗?”

积之气得把脸红到耳根以后去,低了头道:“人家,也是好人……”

厚之将手上的筷子碗一放,两手按着桌沿向他望着,问道:“什么好人?我倒要请教,是她满街跑得好吗?”

说着,回头向站在一边的老妈子道:“以后那个穷丫头来了,别理她,找谁就说谁不在家。”

老妈子答应是。厚之这样大发雷霆,甘太太只是向二人看着微笑。久而久之,才道:“这也犯不上这样大发脾气。”

瞟了厚之一眼,于是向积之笑道:“你别着急,要找媳妇,为嫂的可以给你帮忙,要哪一路的也有。那个老姑娘,既是家寒,又没有一点新知识,和你也不相配。别在她身上注意了。”

积之还有什么话说的呢,只有赶快把饭吃完了,自己走回房去。

远远地还听到哥哥在那堂屋里左一句穷丫头,右一句穷丫头,叫个不了。心里想着,倒不料哥哥会生这样大的气,莫不是杨家有什么不高明的事,让他查明出来了。照说老姑娘满街跑这件事,这并没有什么了不得,一来是旗人规矩如此,二来她家只有母女两人,买卖东西,不是娘出来,就是女出来,这也没有什么错处。就是老姑娘有什么不高明的事情,井水不犯河水,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哥哥说,以后她要来了,就不理她,假使她真来了,老姑娘碰个钉子回去,那多难为情!这只有去向她说,叫她以后不必来了。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这种话,怎好去向人家说呢?难道就这样明对她说,以后不必到我家去吗?这样子办,那比打她骂她还厉害了。可是要不这样去说,等她到家里来碰钉子,自己忍心让人家去吃这样一个大亏吗?真有这个事,以后只有彼此绝交了。甘积之左想右想,总想不出一个办法,事情没有发作,自己倒先为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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