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种热情流露的握手,不但是甘积之心里,很是痛快,就是赵自强自己,他也觉得做的这一番举动,不是平常人做得出来的,谁肯和一个有情敌嫌疑的人去找饭碗呢?他另一只手,索兴一块儿来和积之相握着,连连摇撼了几下,因道:“甘先生,你别看我是个武人,武人也分几等看法。”

积之说:“说起来惭愧得很,以前我不大了解赵连长,现在,知道是我错了。”

他说毕,便格外现着一分亲热,只管敬茶敬烟,赵自强也只希望他有这种了解,闲谈了一会儿,因出城路远,不敢多坐,也就告辞走了。

他在电车上,在公共汽车上,都一路断续的想着看起情形来,甘积之和老姑娘不像有什么爱情。本来的,他一个做二老爷的人,为什么要娶一个穷家丫头呢?我今天去拜访他,这是多此一举。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假使我今天不去拜访他,我始终就不能明白,他和杨桂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于今看起来,简直是我多心,错疑了人家好人了。怪不得人家说,军人的脑筋简单,我实在是够简单的了,怎好说当街坊的人,就会有爱情关系呢?老姑娘既然并不是我理想的那种人,那末,黄曼英前去说媒,当然不会拒绝。一来她对我感情很好,二来论资格,论年龄,我都可以做他的丈夫,不是她心里另有人,她还有什么拒绝我的道理呢。无疑的,这件婚事是成功了。只可惜在今天以前,自己总觉得桂枝是个不喜欢军人的人,太对她冷淡了。若是和她早就表示好感,恐怕用不着三弯九转的托人去讨她的口气,这事就成功了。假使我要娶的话,虽不能请一个月的假也可以请两个星期的假,在这两个星期之中,我不要糊里糊涂地过去了,必得要好好地快活一下子。桂枝在海甸这街上,总算是数一数二的姑娘,娶得这样美丽的姑娘,也就心里满足的了。他想到了这里,在公共汽车上的卖票生,是他的熟人,就问道:“赵连长,你心里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呢?怎么一个人想着笑起来呢?”

赵自强道:“我笑了吗?我自己倒不知道。”

卖票的道:“这就可以知道你正在想什么得意的事了。”

赵自强微笑着道:“有什么得意,我想我若是有孙猴子那个能耐就好了。招来天兵天将,腾云驾雾,杀到日本去。”

全车的乘客因为他是个军人,他说了这话,大家都笑了。卖票生道:“到了海甸了,你下不下?”

赵自强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营了,不下了。”

他说着这话时,海甸的街屋,已经在窗子外,他想着,回家去一趟,只耽搁十分八分钟,那也不要紧。回家的时候,一定可以看到桂枝的,看她今天对我的感情,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有。于是向卖票生道:“停车停车,我要下。”

卖票生道:“还没有到站呢,赵连长今天一定有什么好事,要不然,不能够这样子乐大发了。”

赵自强微笑着,始终是不作声。说话时,汽车已经停了,车子上有两个客人下去。卖票生,见他两手按着膝盖,抬头看了汽车棚顶,一句别的话也不说。卖票生笑道:“赵连长,都下去了,你下不下呢?”

赵自强忽然回转头来,看到车门是开的,笑道:“不下吧。下下。”

他说着话,已经跳下了车。但听到车子上的人,哄然大笑。自己也不敢回头,只管向家门口走着去了。

他心里想着,一走进大门,必定就可以遇到桂枝的。可是事与愿违,杨家紧掩了屋外的风门,一点声息也没有。自己回家来,惟一的理由是探望父亲的,当然继续地向里院里走。赵翁在里面屋子里看到,就问道:“这个时候,你还回来做什么,还不快回营去?”

赵自强道:“没有什么事吩咐我吗?”

赵翁道:“我没有什么事,你去吧。”

赵自强见父亲催得这样紧,只得不进屋,转身向外走。可是他走的时候,那脚下的皮鞋,走得呱呱作响:似乎是前后院子里都听到了。果然,他这样走去,很有些效验,当他走到前院的时候,桂枝却把窗子中间,一方小玻璃糊上的活纸片,掀了起来,在玻璃里面,露出了一张白脸。赵自强自然也是回头向这里看看,正好两个人打了一个照面。在那一刹那之间,赵连长是不便突然的住足而观,可是老姑娘的脸上,泛起两朵红云,已经把那张白脸缩回玻璃窗子里去了。桂枝这样一缩,把一个躺在炕上的江氏,却大大的吃了一惊,坐起来问道:“什么事?”

桂枝道:“没什么事。”

江氏道:“院子里是谁来了?”

桂枝没有答复,走向小桌子边去倒茶喝。江氏道:“你听见没有,我问你是谁在外面。”

桂枝道:“没关系,是人家走过去。”

江氏听了这话,却不免噗嗤一笑。原来自己的姑娘,都叫赵自强做赵连长。自婚姻问题正式发生而后,她绝口就不提赵连长三个字。这次逼得她不能不说了,不好意思叫“他”,也不好意思叫赵连长。现在姑娘说是人家,这就一针刺一个血眼,知道决计是赵连长的了。心里佩服姑娘辩才之余,所以就噗嗤笑了。桂枝明知道母亲笑着是有原因的,这也就不去过问。可是有一层,由种种方面看起来,赵家的婚事,竟是越说越真了。若照着现在这个态度,这件事当然是成功。不过赵连长这个人虽是不错,然而自己心目中,向来不打算有一个军人丈夫,若是嫁一个军人却并非夙愿。想到这种地方,又不免发起愁来。记得街西头刘家妈,她的丈夫,也是当军人的,何不顺便去请教请教她,军人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当时搁在心里,也没有什么表示。因向江氏道:“妈,你准是中寒了,躺着就多躺一会子吧?刘家妈家里,不是有丸药吗?我去讨两颗来,给你发发汗吧。”

江氏道:“用不着,我多躺一会儿,倒是可以。”

说着就躺下了。桂枝心虚,怕勉强要去的话,会引起母亲的疑心,当日也就不说了。到了次日,江氏还是精神疲倦。桂枝道:“非得吃点丸药不可。”

做过午饭吃了以后,自己就向刘家妈家走来。他们这儿,也是前后院,前院是个私塾,有个牛先生,在那里教书。后院就是刘家妈带了儿子过活。桂枝走到后院,刘家妈正在屋子里洗白菜帮子,看见桂枝,在瓦盆里,拖出两只湿淋淋的手,向她笑道:“稀客!老姑娘有工夫来坐坐?”

桂枝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点小事求求你来了。”

刘家妈笑道:“你说吧。挑我能帮忙的。”

桂枝道:“我妈昨日中了寒。”

刘家妈道:“你要丸药,有有有。来了,就坐一会子走,别忙。里面屋子里暖和暖和。”

说着,她掀起围襟,一面擦手,一面引桂枝走进屋去。桂枝道:“刘家妈,你真省,吃不了的老白菜帮子,你还留着呢。”

刘家妈答道:“丢了怪可惜了儿的,抓把盐腌起来,就小米粥喝,倒是一碗好菜,不信,你试试。”

说着话,让桂枝在炕上坐着,在炕眼里掏出了把瓦茶壶来,倒了一杯茶给她喝。笑道:“穷家烟卷也找不出来一支给你抽。”

桂枝道:“谁家不是这样呀?我也不会抽烟。”

刘家妈道:“你妈会抽烟呀。”

桂枝道:“哪抽得起烟卷?买一点关东烟叶子抽抽罢了。我嫌那味儿难闻,我妈也就不抽了。”

刘家妈说着话,亲热起来了,在炕边一张破椅子上坐下了,点点头道:“也亏你娘儿俩熬着过这日子。听说你们后院搬进一家院邻来了,干什么的?”

桂枝心中一想,是机会了,便道:“是个当连长的。”

刘家妈道:“又是当军人的。有孩子吗?”

桂枝笑道:“人家还没有家眷呢。这儿住着一个老太爷和一个听差的。那连长几天回来一趟,倒是很安静的。”

刘家妈道:“这老太爷有多大岁数了?”

桂枝道:“大概有六十多了吧?”

刘家妈却叹了一口气道:“这样大岁数,干嘛让儿子当军人呀?”

只有这一句话,不必再问其他,就知道刘家妈对于当兵这一件事情,充分的不满意。因笑道:“由大兵升到了连长,那可是不容易。人家靠了这儿子,吃喝穿住,什么都全有了,您怎么倒说是不好的意思呢?”

刘家妈道:“升到一个连长这当然是不容易的事情。若是一个大兵升到这步田地的话,恐怕脑袋瓜,已经抓在手上玩了无数回。因为这样,所以我说别把儿子去当兵。”

桂枝正有一句话,想要问出来呢,却听得窗户外面微微地有人咳嗽了两声。

刘家妈笑道:“是牛老先生吗?请进来,我正有事要求着您呢。”

说时门外又咳嗽了几声,然后那位牛先生走了进来。

桂枝看时,倒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先生。身穿一件铁灰棉袍,拖着下摆一排纽扣,不曾扣着,上身穿了一件黑布棉马褂,也是将胸襟敞着。在这里,可以看到他棉袍子胸襟上腻了无数的油酒污痕,和烟火烧迹。头上戴了一顶三块瓦的皮帽子,可是皮这个字,也不过徒有其名,那皮子被风雪蛀虫所伤,很像是水渍的棉絮。两只袖口,摸遍了油腻像膏药一样脏。

他笑着满脸的皱纹,用手摸了他那苍白色的山羊胡子,走进屋来。一进门,就向桂枝连拱两下手,笑道:“原来是杨家老姑娘,咱们住在一条街上,倒有半年没见了。”

桂枝只得起身相迎,向他点了一个头,他笑道:“老太太好哇!你娘儿俩辛苦呵!”

桂枝被这老先生几句客气话说着,当然不便掉转身就走,又只得坐了下来。牛先生究竟念了几句书,就在窗户边的一张破椅子上坐了。脸子可正朝望着她们。手摸了胡子两下,然后笑道:“你们为什么提到了当兵?”

刘家妈道:“老姑娘搬来了一个院邻,是个当连长的,老太爷有六十多了,我倒替人家担忧。”

牛先生点点头道:“你是过来人,成为惊弓之鸟了。”

刘家妈昂了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道:“别提到过去的事,提起来了,真叫人伤心。我们小孩子爸爸,娶过我来十五年,没有在一块儿过活着三个月整的。中间有三年,他跟着军队走,音信不通,不是我娘家还有几个钱,津贴我一点子,我早就饿成人干了。他总是对我说,现时不能常在一处,那也不要紧,只要不断你的吃喝就得了。你熬着吧,熬着我当了营长就好了。我也相信他这话,看到许多人当营长,都很自由,果然比兵士好得多。我也这样想,谁教我嫁一个军人呢?那也就只好熬着吧。那年打南口,他已经升到连长了,眼看到营长,就只差一个台阶儿了。可是有一次让他带一连人去抢山口子,就只剩三个人回来。我们孩子的爸爸,就是这一天阵亡了。那个日子,我才三十八岁,老不老,少又不少,怎么办呢,也就只好带了孩子熬着吧。说起话来,这事又是六七年了。牛先生,你说我嫁了这样一个军人,还是他生前我享着福呢?还是他死后我享着福呢?他丢下两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倒要我把他们喂养大来。这几年,自己和孩子们的穿衣吃饭,那还不算,还要供给孩子们念书,我这样嫁丈夫为着什么?简直是前辈子欠了债,现在还债来了。”

桂枝听她说了这番话,不由得心中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嫁军人的下场是这样的,坐在炕上,两手按了炕席望了刘家妈的脸,人倒呆住了。牛先生也是两手按了双膝盖,看着刘家妈的脸,连连摇晃了几下道:“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有道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桂枝和刘家妈,都不懂他说什么,并没有去理会他。牛先生见人家向他发愣,自己未免有些不能下场,就向刘家妈道:“大嫂子,你找我来,有什么说吗?”

刘家妈哟了一声,笑道:“你瞧,我只管说话,把正经事倒耽误了。”

她说到这里,却又叹了一口气道:“不瞒你说,这孩子的爸爸,虽是和我会面少离开多,可是我们恩情很好的。明儿个是他的阴寿,我总记得,我想起他的好处来了,我就要烧两个纸包给他。请你没有别的,写两个纸包袱皮。”

桂枝越听这些话,越是觉得毛骨惊然,这些话,无非是越听越难受,实在不愿向下听了。因道:“刘家妈,你有事,我就不坐了,请你把那丸药给我吧。”

刘家妈因为人家母亲有病,也就不敢久留人家,只得给了她丸药,让她回去。

桂枝走回家来,脸色是异常的不好看,不声不响地,将带来的一小包丸药,放在桌上,看到炕上,有母亲未曾做完的衣服,拿起针线衣料来,就坐下开始缝联着。江氏看着姑娘这样垂头丧气的样子,倒有些莫名其妙,以为桂枝到刘家妈去讨丸药的时候,受了人家什么闲言闲语了。自己躺在炕上,就轻言细语的向桂枝道:“我这病又不要什么紧,谁教你去讨丸药呢?碰了人家的钉子,这又该撅了小嘴了。”

桂枝道:“我碰了谁的钉子,刘家妈可是第二句话也没说,一听到我们说要丸药,立刻就答应着拿出来了。”

江氏道:“既然人家并没有得罪你,你为什么生气呢?”

桂枝只管低了头缝衣服,随口答道:“我心里烦得很嘛。”

江氏道:“一个人高兴也罢,心里烦腻也罢,总是有个原因的,听你的话,倒好像无原无故的就烦起来了。”

桂枝道:“当然是有缘由。”

江氏道:“那为着什么?”

桂枝道:“你别问我,你一问,我一说,心里就更烦了。”

江氏听说,心里可就想着,这事情有些怪了。去的时候,还是高高兴兴的,为什么回来就撅着嘴。而且她又说刘家妈并没有把话得罪她,那究竟是为着什么呢?江氏心里如此想着,当然也是两只眼睛,只管望了桂枝的脸。桂枝立定了主意,不开笑容,也不对母亲说什么,就是终日做出闷闷不乐的样子,在当日,江氏自然是找不着原因。可是过了两日,桂枝还是这个样子。江氏心里,就有些明白,一定是赵家的婚事,她有些不满意,也不知道那天在外面听着什么言语了,勾起她这一肚子的心事来,所以只管生气。这个年头,是自由的年头,既然姑娘不愿意这头亲事,有话也是白说,不但不会成功,成了功,也是让上辈人跟在后面受气,那又何苦呢?因之江氏忽然省悟过来,也就绝口不提这件事。其间有半月之久,把曾经一度热闹过的杨赵婚事就清淡下来了。

半个月之内,赵自强至少是回家来看过父亲三次,然而一次也不曾遇着桂枝。最后一次,曾听到桂枝说话,可是自己的皮鞋声,在前院一路响着时,里面的声音,就突然停住了。赵自强看到这种情形,觉得也有奇怪,心里想着,大概是她烦腻了我们这种人物吧?因为如此,每次走到前院,忍不住的那里咳嗽声,终于也就强忍下来了。

过了两三天,上次来和桂枝做媒的那黄曼英女士,她又来了。她和赵翁谈话,谈得很晚,因之还是在杨家借宿。在炕上睡觉的时候,她就和江氏闲谈些北平城里最近的情形,说是西单牌楼现在也添了个西安市场,和东安市场差不多。又说戏馆子里,现在好多地方,是男女合演,又说电影上的人,现在能够说话,中国电影,就说的是京话。有声电影,真是有趣味,连放茶碗桌上,都有声音。桂枝听着,不由得心中大动,就向江氏道:“妈我们几时也到北平城里去玩两天吧?让我也去开开眼。”

江氏道:“你倒说得好,进城去开开眼,别说买票的钱,咱们花不起,就是这一两顿饭,一场睡,也没有办法。”

黄曼英这就说话了,她笑道:“我到海甸来,可以在你们家吃,可以在你们家住;你们到城里去,就不能在我们那儿吃,我们那儿睡吗?”

桂枝道:“你府上的人,我们都不认识,怎好去打搅呢?”

黄曼英道:“你这话,就说得更不对了。我初次到这儿来的时候,和你娘儿俩,可都不认识。你们留我吃,留我住,我都不是同意了吗?二位若是到我家去,还有我引着呢,那更是不要紧了。”

桂枝听她如此解释着,就没有向下说话,江氏对于这件事根本上就没有加以注意,她认为黄曼英是客气话,说过也就完了。因之她也是不曾作声。黄曼英就笑道:“你娘儿俩,以为我是说假话吗?怎么不言语呢?”

江氏道:“真的吗?我们还要到城里去打搅你啦。”

黄曼英道:“你娘儿俩若是肯赏光的话,多了我不敢说,我请你们两三天,听一回戏,看一回有声电影。再玩一天市场。”

桂枝在乡间住得久了,一样的像城里人羡慕郊外风景,她也很想到城里去看看。现在经黄曼英的一再的说着,实在忍不住了就笑道:“你要是不客气的话,借一间屋子,我们歇歇腿就是了。到那里去,我们自己会花钱,你别请客。”

黄曼英道:“这事都好办,到了那时候再说。”

大家商量了一阵子,竟是决定了进城去玩三天。江氏虽不便怎样的来凑趣,却也不便说不去,以至于扫了姑娘的兴。到了次日起来,英曼英又重申前请,江氏因桂枝这一程子都是怨天怨地的,好容易的她高兴了,若是不去,恐怕又会引着她生气,只得将家里东西收拾收拾,拜托赵翁带看着门户,这就带了桂枝随黄曼英进城来。

黄曼英虽是个学生,家里并不富有。一双父母带一个小兄弟,住了人家一个小跨院,到家以后,引着娘儿俩见着父母,黄家夫妇,却是殷勤招待。当天晚上,就买了三张戏票,让曼英陪了桂枝娘儿俩去听戏。桂枝为此事而来,当然是一团高兴,随着人家前去。这是北平新式而又伟大的戏院子,当她们到了门口的时候,那送客来的汽车,早是把一条马路都塞住了。她们坐的三辆人力车子,正拉不上前,这后面却来了一辆汽车,按着喇叭呜呜乱响。黄曼英叫道:“得了得了,我们下来吧,别为了省两步路,让汽车撞死。”

三个人在汽车缝里跳下车来时,后面那车上的人,也下车了。下来的是一男一女,年岁都不大。那个女的,忽然叫起来道:“密斯黄。”

曼英回头看到了,笑道:“原来是密斯柳。你是听戏来着,我们也是来听戏的呀。”

密斯柳道:“戏馆子里见吧。”

说话时,她已经先进戏馆了里去了。曼英三人跟着进去,找到了座位,抬起头来看时,却向西楼头级包厢里的人点了几点头。

桂枝看时,便是那个密斯柳。她穿了一件杏黄色的绸料旗袍,在灰鼠大衣里面,微微地露出一些衣襟来。头上的头发,烫着蓬得高高的,两个耳朵下亮晶晶的有两料珠子大的东西,在那里摇摆不定。这样东西,一猜就着,知道是钻石耳坠子。同时她伸出一只手来摸头发,又露出手指上一粒亮晶晶的戒指来。那个男人坐在她身边,也就不过三十上下,西装平平直直的穿在身上,一点皱纹没有。只是有一层和别的摩登少年不同,头上的头发,却剪得光秃秃的露了顶。他们那个包厢的栏干山,吃的喝的,烟卷筒子,水果碟子,茶壶茶杯,摆了一大长行。身后有两个穿军衣的,直挺挺的站着。桂枝料着那个女子,并不是女学生,不然,何以满脸都擦的胭脂粉。可是黄曼英又叫密斯柳是什么原故呢?他们女学生互相称呼,不都是叫着密斯吗?那末,那一个人为什么独穿得这样阔。她正如此想着,就不住的抬头向包厢里看去。

黄曼英看出她的情形来了,轻轻地将她的手胳臂一碰。桂枝一回头,曼英低声道:“你看不出来吧?这个阔太太,在半年以前,也和我一样,是个穷学生,后来在一个地方,让这位旅长看上了,就把她讨了去做新太太。”

桂枝道:“怎么叫新太太呢?”

曼英道:“你想呀,这个年头,讲究男女平权,认识几个字的女学生哪个肯去做人家的姨太太?可是现在好一点的男人,差不多都让人家预先抢去了。虽然是不难在人家手上把男人抢过来,可是一定要把那个人轰了出去,就不大容易。只有办着两头大,各自成家,除了共一个丈夫,别的事情,谁不管谁。当然,姨太太是不许叫。大太太呢,原来的人,又不答应,所以自从革命以后,出了一个名词,叫新太太。”

桂枝道:“那其实还是姨太太罢了。”

曼英道:“不,从前的姨太太,不能同老爷并坐并行,而今的新太太,可是一切都像人家原配太太一样,什么事都可以当权。尤其是交际这样事情,完全是新太太的。”

桂枝点点头道:“哦!原来是这样的。设若老爷讨了新太太之后,再讨新太太呢,那是不是叫新太太?”

曼英笑道:“这个我倒没有听到说过。”

江氏笑道:“瞧戏吧,跑到戏馆子来聊天来了。”

桂枝虽不便再说话,可是他看看戏台上,必定就要看看包厢里。心里这就想着,多少嫁军人的,都阔的了不得,向来都是耳朵听见,于今亲自看到,这话倒的确是不错的了。她如此想着,到了戏台上休息五分钟的时候,桂枝究竟是忍耐不住了,就向曼英笑问道:“这个旅长叫什么?”

曼英道:“他姓马,两年前并不怎样的阔,时来运来,两年之内,就做到了旅长了。”

桂枝道:“他原来是什么职务?”

曼英道:“不也就是一个连长吗?”

桂枝道:“现在东三省的事情,不是还没有了吗?当军人的人,都应该忙着啦。他怎么有工夫来听戏?我瞧你们田连长,要进一次城,准得等一个礼拜,还是忙着来,忙着去。怎么当了旅长的人,倒是这样清闲自在?”

曼英笑道:“田连长就是田连长,为什么带上你们两个字。我又不带军队,哪儿来的连长呢?”

桂枝瞅了她一眼,微笑道:“我这话没有错。”

曼英笑道:“错了也没有关系,我是无所谓的。”

桂枝不肯闲谈了,把话又引上了正题,因道:“我听说一个连长要升到旅长,那不是容易的事呀。”

曼英道:“这瞧人的运气罢了,那人的运气来了,关着大门都抵不住的。上司要把他升了起来,你叫他有什么法子呢?”

桂枝道:“他就是这样平空升了起来,没有打过仗吗?”

曼英道:“你看他这样翩翩少年的样子,能够去打仗吗?”

桂枝道:“照你这样说,当兵的人,也有捡到官来做的。”

曼英道:“谁说不是呢?”

江氏听到姑娘老是问那个旅长,好像有十分欣慕的样子,心里就一动,因道:“本来嘛,现在只有于武的,是最容易升官发财的了。”

桂枝道:“若是做武官的人,都像这位马旅长一样,带了新太太来听戏,那末,倒也可以干了。”

她这几句话,本是普泛的说人,可是黄曼英听了,已明了她的志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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